清嘉庆年间,《石渠宝笈三编》的编纂者胡敬撰写了一部《国朝院画录》,其中有言:“国朝花卉,当以恽寿平为第一。淡冶秀逸,仙骨珊珊,如藐姑之不食人间烟火。其次邹一桂推能品,于寿平笔意深有悟入处。大章稍逊一桂,而设色修洁,亦足名家,体夺黄筌。”

上文出自《国朝院画录》的下卷,本是评论宫廷画家杨大章的画艺,不意之间却道出了恽寿平花卉在当时的地位之高与影响之深。
书中提到的邹一桂是雍正五年进士,官至内阁学士,史载他学习恽寿平花卉,深得御宠:“一桂画工花卉,承恽格后为专家。尝作《百花卷》,花题一诗,进上,上深赏之,为题百绝句。”不止邹一桂,诸如蒋廷锡、钱维城等词臣画家,都以恽寿平为师,所谓“江南江北,莫不家南田而户正叔”。
中国嘉德秋拍将现身一件“没骨神品”恽寿平《山水花卉册》,作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共十开,五开山水,五开花卉,为同治状元徐郙、民国收藏家徐俊卿的旧藏,画册末幅有著名画家、鉴藏家吴湖帆的题记。

恽寿平(1633-1690)
山水花卉册
册页(十开) 水墨、设色纸本
甲子(1684年)作
尺寸:23.50×36.50cm(每幅)
估价待询
题识:
(一)千树红霞一钓丝,孤吟惟有碧云知。却笑非熊溪上叟,白头犹作帝王师。拟赵伯驹花溪渔艇。
(二)琳池鱼藻。临刘寀本。
(三)娇春双艳。苕华馆制。
(四)方壶用意飘洒,烂然天真,脱去町畦,超於象外,画手之龙变者也。南田客。
(五)吹罢琼箫咽凤尘,粉痕暗减镜中春。低垂翠袖红妆侧,舞倦龙绡一美人。寿平。
(六)软玉风前落锦茵,长条无力系残春。锦机不是含愁织,空对流黄忆美人。寿平。
(七)如在空山雨后听,风梢吹落半帘青。待他三尺梁园雪,化作瑶天白凤翎。临鸥波老人琅玕春色。
(八)临徐崇嗣春风图。南田。
(九)乌鹊将栖处,溪烟欲上时。秋声何处起,风在最高枝。橅曹云西风林晚鸦。寿平。
(十)甲子春三月南田寿平拟古十种。
钤印:南田草衣(二次)、寿平(三次)、叔子(二次)、寿平、正叔(二次)、寿平、南田小隐、恽正叔(二次)、寿平之印、恽•寿平
鉴藏印:颂阁所藏(十次)、陶庵经眼金石书画记、爱画入骨髓、陶庵心赏
吴湖帆题后页:乙亥(1935年)秋日,向陶庵先生借观至梅景书屋。吴湖帆潘静淑合临一本,并志眼福。钤印:吴湖帆、静淑书画、梅景书屋
褚德彝题签条:恽南田山水花卉神品。陶庵珍秘。辛巳(1941年)夏,松窗。钤印:褚德彝印
出版:
1、《恽南田花卉》,朵云轩,1961年。(木版水印牡丹、腊梅、桃花、绣球花四开)
2、《清初正统画派》,图126、图127,艺术图书公司,1985年。
3、《恽南田画风》,图71、图72,重庆出版社,1995年。
4、《朵云轩木版水印艺术》,图195,上海书画出版社,1997年。
5、《古代书画精品录》(叁),第214-234页,长城出版社,2003年。
6、 《恽南田山水花卉神品》,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年。
7、《中国花鸟画通鉴•写生正宗》,第46-49页,上海书画出版社,2008年。
江苏省国画院研究员黄朋认为:“这件作品无疑是恽寿平作品里的精品,因为它创作于1684年甲子年,恽寿平52岁,正处在他的眼界、精力、创造力的巅峰状态,也是他人生的最后几年时间。而这本画册里包容了他几乎所有题材:有山水、花卉、鱼藻、竹石,非常丰富、全面,确实也是相当精彩,每一开都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体现了他巅峰时期的画风面貌,有很大意义。”
当时画苑徐崇嗣
今日江南恽寿平
恽寿平与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吴历并称为“清初六家”,又称“四王吴恽”。四王、吴历皆以擅山水驰名画坛,而恽寿平独以花卉驰名江南。其实恽寿平早年也以山水画擅名,“少工山水,咫幅千里,烟云万态,多仿黄鹤山樵。”

民国年间,俞剑华《中国绘画史》就认为恽氏山水非四王能比:“恽寿平虽以花卉名家,而其山水高旷秀逸、妙绝等伦,实非‘四王’所能企及”。
恽寿平因何原因做出这种转变?《国朝画徵录》说在恽寿平结识王翚之后,弃山水而转向花卉:“好画山水,力肩复古。及见虞山王石谷,自以材质不能出其右,则谓石谷曰:是道让兄独步矣,格妄,耻为天下第二手。”
恽寿平选择主攻花卉,再造徐崇嗣的没骨画法,当时极受追捧,对后世画史的影响也极为深远。
徐崇嗣为徐熙之孙,活动于北宋初年, 擅画草虫、禽鱼、蔬果、花木等题材,不用墨笔勾勒,直接以彩色晕染,世称“没骨花”。最早记载出现在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其画皆无笔墨,惟用五彩布成,旁题云翰林待诏臣黄居寀等定到上品徐崇嗣画没骨图。以其无笔墨骨气而名之,但取其浓丽生态以定品”。蔡襄题云:“前世所画,皆以笔墨为上,至崇嗣始用布彩逼真,故赵昌辈效之也。”

除此之外,沈括《梦溪笔谈》提到徐崇嗣作花卉“乃效诸黄之格,更不用笔墨,直以彩色图之,谓之没骨图。”苏辙《栾城集》也提及徐崇嗣作画“以五色染就,不见笔迹,谓之没骨。”
不过到了明末清初,徐崇嗣的画作已经基本无存。恽寿平本身虽然善于拟古,但并不富收藏,能见到徐崇嗣真迹的机会更是有限。实际上,恽寿平是在前人的基础上,重新提炼、改造,他是借古以开今,并且将没骨画法发展到极致,是开一代风气的人物。
在太仓客居三年后,恽寿平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返回家乡。他在常州白云溪渡口置有一处临溪小筑,以作为晚年安身之所,并将此处名为“瓯香馆”。他在此从事诗文、书画创作,也时常往来于苏州、常熟、杭州等地,应友人之请作画。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创作了不少精品。
此件《山水花卉册》是康熙二十三年(1684)所作,时年五十二岁。他作画时以写生为基础,对花卉极力摹写,力求得其活色生香。他力主“惟能极似,才能与花传神”。册页中主要以色渲染,点染并用,创造出一种明丽淡雅的画意。

册中山水名为拟古而有自家面目,花卉为晚年没骨代表作,技法愈臻成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山水花卉合璧册,1941年褚德彝题此册:“恽南田山水花卉神品”。

中国国家博物馆书画研究所所长朱万章认为:“‘神品’在画品里,属于是高等级。这件作品里不仅有花卉,还有恽寿平的山水画,有《鱼藻图》,有《竹石图》,很丰富,也极具代表性。作品展示了恽寿平在用色、用墨、造型、选材等方面的全方位思考和创作,应该说是完全代表了恽寿平成熟时期的基本画风。”
吴湖帆的表白
“余最爱南田翁花卉”
吴湖帆可谓是恽寿平的“铁粉”,吴湖帆在《丑簃日记》中,记录了多次鉴藏恽寿平作品。
1933年二月十三日:“临恽南田《茂林石壁图》,此为余所见恽画第一品,笔墨恣放,睥睨一世,洵为奇迹。去年余得于泗州杨氏者,旋为蒋谷孙激赏易去,至今惜之。乃重假归临一本,聊存梗概而已。恽画传世多纤弱,当时谓见石谷甘自退让,此语窃有疑焉。恽之为何等潇洒旷达,岂其画如弱女子哉!今获此图,始信恽画之真目,其纤弱一种盖皆赝鼎耳。此画归蒋氏后不一月,复于津上得为石谷父子作小卷二,亦绝品也。余自云恽画所鉴不失,未知世间巨眼肯余言否?”吴湖帆谈到的“此图”指《茂林石壁图》,现藏故宫博物院,被吴湖帆誉为“恽画第一品”。

二月廿日:“又为恽南田《茂林石壁图》题‘天下第一恽南田画’八大字于首。此真南田杰作。就余所见真迹,以山水论,七八轴、四五卷、五六册,皆不逮之。昔为余画,去年举以易米,归谷孙矣。”
三月廿日:“刘定之装好恽卷交来。此卷为余最得意物,计二节,每高四寸,长四尺,皆墨笔山水,一为石谷作,一为石谷长子作,向藏汪向叔处,南田画中精品也。南田山水卷至少见,此外余所见者,以潘氏《松风涧泉》为第一。庞氏无款山水卷,本身有石谷题字者,亦佳。蒋谷孙旧物。其一《竹斋图》,平平耳,真迹而已。其余所见山水皆不真。花卉则徐俊卿处一卷甚好,亦未见第二本。”吴湖帆说山水手卷少见,《松风涧泉》为第一,花卉则属徐俊卿藏本为最好,未见第二件。
四月十五日:“谷孙携示新得南田册四页,真迹也。此四页余前三年亦见过,潘季彤旧藏,与伪本南田六页合装一袭,余欲分购未得。今伪本六页已先被妄人购去,听出此四页真迹,被谷孙得之,得非天幸,艳羡不置矣。”
四月十七日:“又恽南田小卷,为石谷画者,与余二卷同时所作,亦天机绝伦。又王石谷《梅柳图》,为石谷卅余岁作于唐半园家,有半园及明昙、南田父子题字,明昙一题亦南田所书。又恽南田手札一册,多数十通,大观也。”明昙是恽寿平的父亲恽日初,吴湖帆提到王翚《梅柳图》后面的恽日初题跋是恽寿平代书。
1934年一月廿八日:“孙伯渊携来恽南田(四十岁作)为陶诞仙补照卷子,青绿没骨,作寒林飞雪,真绝妙品也。后有同时陆熹等六题,遂以千七百元得之,颇欣喜。”吴湖帆在购得恽寿平画卷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由于1935年的日记不全,仅存二月、四月,无法得知吴湖帆在日记中是如何记录恽寿平《山水花卉册》。不过,朱万章研究过吴湖帆对恽寿平的鉴藏,认为经吴湖帆鉴藏过的恽寿平多是精品:“我曾经专门写过一篇关于吴湖帆鉴藏恽寿平作品的文章,谈到吴湖帆对恽寿平情有独钟。但凡他所鉴藏过的恽寿平作品基本都是精品,这件作品经过了吴湖帆著录、鉴藏,也可以看得出它在恽寿平作品中的地位。”
生动神化,横绝千秋
吴氏伉俪合临《山水花卉册》
除了日记,吴湖帆在题跋中还道出了诸多鉴定心得,如他对恽寿平的绘画分期就进行归纳:“恽南田四十五以前多画山水,偶作花卉,十不得一。晚岁多写花卉,山水亦十不得一二矣。”现藏上海博物馆的恽寿平《古木寒鸦图》,吴湖帆就认为非王翚能及:“用笔则软若游丝,劲如屈铁,外柔内刚,是所谓绵里藏针。用墨则披沙炼金,点画精华,况天赋绝人,是非石谷能及。”
孙伯渊曾携来一件恽寿平《猫扑蝶图》,吴湖帆认为是真迹,以三百廿元成交,评为妙品。此画现藏上海博物馆,裱边有吴湖帆题跋,评价极高:“南田翁写生花卉镕冶徐、黄,越宋超元,为有清一代冠冕。此图作于康熙甲子,是年五十二岁,正摈作山水而专事写生时笔,宜其生动神化,横绝千秋也。”
吴湖帆还为恽寿平《花卉册》八开题道:“余最爱南田翁花卉,盖其天资丰神堪称空前绝后,虽起徐、黄亦未必能过,其后如南沙、新罗亦跳不出其篱笼。”吴湖帆自称最爱恽寿平花卉绝非妄言,吴湖帆脍炙人口的“闹红一舸”,即荷花题材,就是极大地受到了恽寿平的影响。


吴湖帆于1935年见到了恽寿平神品《山水花卉册》,当时为虚斋掌眼人徐俊卿所藏。吴湖帆心爱不已,特向徐氏借观至梅景书屋,夫妇二人合临一过,并以小楷在原作册尾郑重题道:“乙亥秋日向陶庵先生借观至梅景书屋,吴湖帆潘静淑合临一本,并志眼福。”钤印:“吴湖帆”、“静淑书画”、“梅景书屋”。

知名美术史学者汤哲明认为:“1935年,吴湖帆夫妇从陶庵先生处借去,其中吴湖帆临了其中山水,潘静淑临了花鸟,而这套吴湖帆、潘静淑合临的这套册页在市场也是非常有名,所以说这套恽南田的《山水花卉册》的珍贵程度当时就非常罕见,是代表了恽南田风格的典型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