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极中西之道:我绘画的源泉来自中国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11月05日 13:06 南方人物周刊

  本刊记者 李宗陶 发自上海

  法语里,赵无极写作Zao Wouki。这个名字出现在艺术界,代表炉火纯青;出现在艺术品市场上,则意味着稳定保值。

  在2009年胡润艺术榜上,赵无极以总成交18202万元位于榜单第5位,排在他前面的,是当年杭州艺术专科学校的老同学吴冠中(18292万元)。他的《向杜甫致敬》被誉为“融会东西美学的巅峰之作”,且有极高的学术的历史价值,在2008年秋拍上创下4001万元的天价,是当年拍卖市场上6幅冲破4000万元的作品之一。

  几十年来,赵无极住在巴黎14区荣瓦街一幢临街的小院。由花园进入,可见前后两栋3层和2层小楼,他的画室设在临街3层小楼的顶楼上。30平米的天井花园里种着桔树、兰花和竹,为这座异域民宅添了些中国味道。

  早年岁月

  赵无极出生在一个族谱可上溯宋代皇族(远祖为赵匡胤之弟燕王)的京城世家。祖父是前清秀才,在他遗留的一张照片上:红缨小帽正中央嵌有翡翠,长衫外披着裘皮,身上有玉佩,一部山羊胡须修得有型有款。他素喜把玩名砚、品赏字画,一副名士派头;“无极”二字即是他给长孙起的名,语出《老子》。

  父亲赵汉生是银行家兼书画收藏家,从北京调任上海一家银行的行长,所以赵无极在6个月大时随全家南迁。母亲曾是温良闺秀,不喜十里洋场氛围,选中上海附近有着良好教育传统的南通,于是祖孙三代在濠河边一所大宅一住13年。其间,赵无极有了2个弟弟和3个妹妹。

  赵无极的开蒙有祖父的功劳。他最早学会写的“西瓜”二字,就是老先生用毛笔写在翠皮西瓜上的。这位老人宽容风趣,少有前清遗老的酸腐迂执,家风开明,孩子们在学习的同时有快乐。赵无极很小的时候就摸索着把报纸、文件上的字剪下来,做成各种拼贴,并在家中的白瓷盘上涂满花花绿绿的颜色,家人并不责备。

  每年祭祖,家传的宝物会从箱匣中被一一取出。赵无极对珍藏在檀香画匣中的两幅古画、尤其一幅米芾的真迹最感兴趣。他百看不厌,边看边用手指摹画。笔墨和颜料,绘画和书法,他从幼年起就开始把玩、浸淫。

  赵汉生是很舍得在收藏上花大价钱的,虽然也常常买来赝品,但不妨碍他兴致勃勃地跟儿女们一道赏析这些前人的书画。赵无极的一个叔叔是诗人,也是中国文学教授,另一个叔叔在巴黎留过学,曾给他带回一些名画复制品名信片,比如普鲁东的寓意画和米勒的《晚祷》。在这样的氛围里,他受到了最早的美学薰陶。

  赵无极一度的志向是当个医生,14岁选定绘画为终身志业。父亲很支持,向反对的母亲道:“他若去管理银行,银行必定倒闭。”

  当时的杭州艺专由法国归来的林风眠掌门,人才济济:西画主任吴大羽、国画主任潘天寿、蔡元培的女儿油画家蔡威廉、雕塑家刘开渠以及李苦禅、雷奎元、李超士、王悦之都是当时领风气之先的人物。

  父亲亲自陪着赵无极到杭州考试。一张素描石膏像、一张水彩静物、简单的美术史,赵无极顺利通过。他的老师是吴大羽和潘天寿;同学中朱德群比他低一届,吴冠中比他低两届。

  从幼年涂改画谱起,赵无极对国画就有很深的排斥,他觉得16世纪之后,中国画开始被自身的重量压制,宋人笔下那些活泼泼的山水,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摹状,即使在笔墨技巧上有所突破,创造力已经枯竭,充满力量与激情的粗犷线条不断减少,剩下的只有典雅与细致,以及一些内行人才能领悟的笔墨情趣。

  因此,他很不喜欢上国画课。潘天寿要学生们临摹古画,赵无极想方设法逃课,有一次甚至从教室的窗子跳出去,他公开说“看不上黄宾虹那一口”,并在国画期末考试时十分钟内交卷“赵无极画石”(效仿拜石的米芾),气得潘天寿力主开除这个“张狂少年”,最后是校长林风眠将他“保”了下来。从那时起,赵无极朦朦胧胧生出这样的使命感:发掘开创能负载新内容的新的绘画表现形式,找到属于自己的绘画语言。

  以东方人的思维画西洋画

  赵无极的画比较深奥,看似西画,又蕴含东方意韵--行内人都知,融贯东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赵无极是将两种艺术掌握到一定程度,修炼到一定火候才达此种境界的。

  1949年5月,赵无极在抵达巴黎后举办第一次个人画展时,法国国立现代美术博物馆馆长多里瓦尔写道:“他使用油彩和使用水墨一样,赋予油彩一种中国绘画惯有的流动性和不发亮的透明感。同时,他的油彩保持了远东绘画柔和的明度和含蓄的透明朦胧。他的韵律中有一种柔和、优美和自信。”

  这种柔和、优美和自信也从成年后的赵无极眼中流出。自始至终,他保有一双温润的艺术家的眼睛,一种谦逊儒雅、真诚豁达的性情。

  正因为如此,他在巴黎渐渐结识了一批艺术圈的良师益友,像艺术品味相当高、有“诗坛怪杰”之称的亨利·米修--他为赵无极的画作诗八首,出版了赵无极在法国的第一本画册《亨利·米修眼中赵无极的八幅石版画》;像发现了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大画家米罗的画廊主人皮埃尔·洛布--他第一次走进赵无极的画室就挑选了12张,并一次性付清2500法郎,然后,他跟赵无极签下合约(毕加索也是皮埃尔画廊签约画家,曾对朋友说:“这个年轻的中国人很有才华。”),开始了多年合作;还有法裔美籍作曲家、指挥家埃德加·华莱斯,赵无极在听了华莱斯的《荒漠》之后,如痴如醉,“从那时起,我开始循着另一种有节奏的脉动,使光线在画布上也具有节奏感。”他在柏林与抽象表现派画家巴尼特纽曼邂逅,彼此倾慕,交往多年……

  多年以后,赵无极的第三位夫人、法国人弗朗索瓦·马尔凯感到不解:“怎么你一到巴黎,就结交了这么多大画家、大作家,甚至名医呢?”其实,赵无极出国前的老友,哪一位是白丁呢:作家卜乃夫、诗人徐迟、翻译家冯亦代、画坛女杰郁风……

  在日内瓦,赵无极看到瑞士画家保罗·克利的画,色彩间夹杂着线条与符号,画面中流布着童稚率真的趣味、轻盈灵动的诗意,赵无极给震住了--它们重神似,讲意境,与中国美学思想相通,为赵无极指了一条新路--以东方人的思维、情感走进西洋画。

  于是,他回过头来在汉砖、青铜器、甲骨文、钟鼎文中发掘神秘符号。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变成一个“二流的克利”,艺评家德刚也称之为“乏味的克利”。这个求新思变的摸索过程相当痛苦,有整整两年,皮埃尔画廊没有卖出一张他的画。

  一遍遍重画、毁弃,从头来过,赵无极终于悟到,必须打破那些凝聚着的象形文字,突破它们所形成的结构限制--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在走进克利的世界之后走出来,构造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慢慢地,他的画开始重新活起来,符号变成了形体,背景形成了空间,他的画笔由圆头改为扁头,甚至开始用一些从前不敢碰的颜色。这一时期的作品,画面充满张力,观者已无法直接从视觉形象来推测、定义作品的内涵。愈到后来,他的作品愈少见叙述性的标题,而多用编号或者作画日期命名。

  他无数次讲到:艺术是一种需要;摸索绘画语言的过程,亦完全是出于内心表达的需要。在他的画布上,能够寻觅到那种悸动的颤抖,他毫不掩饰地将喜悦、怀疑、犹豫、不安等情绪带入画笔,画面上留下跳跃、退缩、振作的痕迹,他试图表现的不是风景,是宇宙瞬息的运动。艺评人阿伦·儒弗瓦写道:“赵无极的作品清晰地反映了中国人看宇宙万物的观点,遥远和朦胧反映出默念的精神,而非默念的具体事物。”

  1964年,在定居巴黎16年后,赵无极加入了法国籍,他不仅打破了老师林风眠“在巴黎靠画画谋生几乎不可能”的说法,而且已在欧洲画坛占有一席之地。在《绘画是我的生命》中,他写道:“如果说,一个人一生中必须做些让自己发狂的事,那么绘画便是我的全部生命,也是我终生去追寻的惟一凭借……虽然我加入了法国籍,但我骨子里的东西,还是中国人的。”在法兰西画廊为他举办第二次个展时,有艺界大佬问赵无极:“你作品的含义和意境是什么?”他答道:“我绘画的源泉来自中国。”

  晚年的神秘与简练

  赵无极是在1972年,第二任夫人美琴病逝后回到睽违24年的故土的。满目疮夷。父亲在1968年文革闹得最凶时去世,他几十年的收藏散尽--十几年后,巴黎杜奥拍卖场拍出一幅当年赵无极留在家中的画;他前后4次赶去提篮桥想探望关押中的恩师林风眠而不得,但这举动最后惊动了周总理,在他的过问下,林先生才从牢房中被释放出来。

  他想探访老友徐迟、冯亦代、黄苗子、郁风、吴冠中,都被告知“出差了”。9年后,当他终于在电话中联系上吴冠中并约定上门拜访时,吴先生说:“最好先上过厕所再来。”到了一看,大杂院的两间平房住着三代人,堆满书籍画册,没有卫生间。

  也是到了1982年,他才在巴黎与率团访问的郁风重逢,将这位父亲是郁曼陀、叔叔是郁达夫的才女请到了自己家中小住。在长谈之后,郁风回国后撰文一万五千字,向国内介绍赵无极的艺术。

  此后,赵无极回中国的次数多起来了。80年代,他还参与了好友、建筑大师贝聿铭设计的香山饭店,创作两幅大型水墨壁画,尽管受到官方的许多失礼之遇,但他的手笔长久地留在那里。一些饭店员工每有空闲就去大堂后轩看画,有人说,每次都能看出新意思来;有人说,乍一看不懂,但越琢磨越有味。

  1983年9月,赵无极旅法35年后第一次在自己的祖国举办个人画展,地点选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和杭州的母校。

  1985年初夏,赵无极偕夫人抵达杭州,在母校举办为期一个月的讲学。从此次讲学留下的《笔录》中可见,文革结束后国内画坛受束缚太久,保守、僵硬、程式化相当普遍。赵无极真诚地告诉同胞后辈:画画要用心灵,要有个性,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说到底,绘画是个人才情的表达。

  从上世纪80年代至新世纪,赵无极在色彩的深度和多样性方面又进行了别开生面的探索,这一时期的作品色彩更为丰富,笔墨挥洒更为自由、幅度宏阔,既有油画的质量动态,也同时呈现水墨浓淡枯润的变化,作品更见开阔。他也更多采用鲜艳亮丽的红、蓝、黄、紫,表现出光的明灭以及色彩的穿透转变,如画家所言:“想藉对比和同一色彩的多重振颤使画布跃动起来,要找到一个放光的中心点。”这种动态似乎使得无形的空间也耸动起来,这种技巧即使在西方艺术家群,也是十分独特和突出的。它代表赵无极多年探索色彩与空间的高超成就。

  像香港佳士得2010年春拍上亮相的《90年10月25日》,用高光呈现月光水波之象,《2001年1月31日》的朦胧之象,都有象外之象,体现出中国哲学天人合一,虚静忘我的精神境界。

  建筑大师贝聿铭曾写道:“我觉得他的油画和石版画十分迷人,使我同时想起克利绘画的神秘和倪赞山水的简练,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赵无极是欧洲画坛当今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

  2002年12月,赵无极当选法兰西学院艺术院终身院士。赵无极曾获法国荣誉勋位团第三级勋章、国家勋位团第三级勋章、艺术文学勋位团一级勋章、巴黎市荣誉奖章、日本帝国艺术大奖。

  今天,望九之年的赵无极仍在孜孜创作。他说:“我不怕老去,也不怕死亡,只要我还能拿画笔、涂颜料,我就一无所惧,我只希望能有足够的时间完成手上的画,要比上一幅更大胆、更自由。”

  赵无极 1921年生于北京,华裔法籍画家。1935年入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师从林风眠。1948年赴法国留学,定居法国。以西方现代绘画的形式和油画的色彩技巧,参以中国传统艺术的意蕴,创造了色彩变幻、笔触有力、富有韵律感和光感的新的绘画空间,曾在世界各地举办一百八十多次个展。现为法兰西画廊终身画家、巴黎国立装饰艺术高等学校教授,曾获法国荣誉勋位团三级勋章、艺术文学勋位团一级勋章、巴黎市荣誉奖章以及日本帝国艺术大奖等。2002年12月,继朱德群之后成为第二位当选法兰西艺术院终身院士的华裔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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