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无师乱针绣吕无咎先生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1月03日 07:33 新世纪周刊

  高尔泰 | 文

  高尔泰,江苏高淳人。1955年肄业于江苏师院美术系。曾任教于兰州第十中学、兰州大学、四川师范大学,教授美术与美学,曾在敦煌文物研究所、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美学研究室从事研究。1957年因发表美学论文而被打成右派,一度在夹边沟劳改。著有《论美》《寻找家园》等。现居美国。

  

  无师,是我对吕无咎老师的简称,似比全称合适。因为先生作画,不师传统,不师成法,不师造化,不师时尚。“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出手大批名画,全都毫无依傍。

  无师没教过我,但她的父亲吕凤子先生和她的哥哥吕去疾先生都是我当年的恩师。那时的画室里,悬挂着一些乱针绣。其中的一幅,灰调子,淡月如痕,草木朦胧,一片光影迷离的诗境,署名就是无咎。

  这些作品,使我这个半大的孩子入神。长久地仰着头看,不觉嘴巴张得很大。但我一直没见过,这些诗境的作者。老了,在美国,才有缘拜谒无师。

  她不让我们称她老师,要我们称她二姐。因为在家里,大家都叫她二姐。说叫二姐亲切些。我和小雨,一直称她二姐,打电话,写信,都是。

  但现在作文,我得称她无师。因为我大姐去世后,我在国内的同辈亲人,就只剩下二姐和妹妹了。我还要写我二姐。

  

  能在美国见面,是难得的缘分。

  我和小雨,都不善交际。来美后搬了几次家,都在山野海边,远离城市。后来迫于生活,到一个学校做客,才搬家到了城里。依旧杜门谢客,索居独处,无事不到系里去。

  三年前,听到一位先生的留言,告诉我一个电话号码,没说是谁的,让我打过去。两年前,又有一个同样的留言,另一位先生打来的。我不知道是谁,没打这个电话。

  二零零九年秋天,接到一位老太太的电话,说她托人给我们打了两次电话,不知道联系上了没有?

  一听姓名,我大吃一惊。竟然是吕无咎老师。

  她九十二岁了,和她的先生,九十四岁的孙世笃先生两个,住在波特兰。独生女儿去世以后,身边已无亲人,由一位女佣照顾,已经很多年了。女佣很尽职,但是白天上班才来,节假日在家休息。这时候他们两个,就得自己照顾自己,很不容易。

  她说她读到我写正则艺专的那些文字,感到非常亲切。我提到的人她都很熟。我不知道姓名的,她也说得出名字。比方图书馆里一矮胖一瘦高的那两位女管理员,她同她们是朋友,知道她们的很多事。听她说那些,我也感到非常亲切。

  于是和小雨一同,到波特兰拜望她。

  

  美国有三个波特兰。一个是俄勒冈州的波特兰,位于威廉特河和哥伦比亚河的交汇处,风景开阔,是环太平洋地区北段仅次于西雅图的第二大城。一个是缅因州西南部凭临卡斯克湾的港口城市,朗费罗的故乡,海风浩荡。她所在的波特兰,是环绕在旧金山湾四周的几个小城市(统称湾区)之一。我们的朋友刘西普,住得离那儿不远。

  我们先搭飞机,到西普家小住,也是珍重相逢,十分愉快。然后他开车,到一个附近的火车站。三个人一同,起点站上车,终点站下车,就到了。拐弯是唐人街,万商云集,人头汹涌。中文招牌林立,华语市声鼎沸。她和世笃先生住的那栋美国式高层公寓楼,装修布置,也都中国化了。

  两位老人,都耳聪目明,反应敏捷,时不时开怀大笑,不像年近百岁。特别是她,鹤发童颜,比年轻女佣的脸色还好。我问她是不是练过道家的童子功,她说没有。她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每周上教堂,都是步行。拄着拐杖,走得慢,怕迟到,她就早些出发。年纪越来越大,外面也越来越不安全。她说,世界变了,变得太快了。

  她住在这栋楼里已经三十多年,以前的欧洲裔邻居先后搬离,现在除了少数非洲裔和拉丁裔,大多住户都是亚裔,主要是中国人了。中国人也变了,有些人家的第二代和第三代,已经不大会讲中国话。裤腰很低,头发五颜六色。老人也变了,随着中国经济的崛起,当初的自卑感,变成了龙的传人的无比自豪。

  无师和世笃先生住在高层,家里书架、画案,沙发茶几和必要的家具,都是明清山居格调,简单明净。架上都是好书,墙上都是好画。落地窗外的阳台上,几株枝叶浓密的大型植物,挡住了楼外楼,推远了市声的喧嚣。下楼吃早茶时,在降落的电梯里,凡人如我,竟有了下凡的感觉。

  谈话很随意,大都是话家常,话旧。说到动情处,两位九十老人,竟然一同唱起了,他们青少年时代的流行歌:“天涯呀,海角,觅呀么觅知音……”我小时候,从唱片里听,觉得有点儿感伤。但他们唱起来,却有一份快乐的调子。

  无师给我们看她的作品,都是水墨抽象。或波涛汹涌,或乐音悠扬,或游鹍独运,或万鳞潜翔。笔势之亢柔疾徐,墨痕之浓淡干湿,变化莫测,运动感很强。小雨问她在下笔之前,有没有什么预设的想法?她说除了系列长卷,一般来说没有,只凭感觉。梦境不期而至,来了就一气呵成。但是大型系列作品,比方说《长恨歌》,她是先被诗句感动,才有作画的冲动。而画又不是诗的图解,这就要想一想了。

  我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再意象经营一下,通感就通到了自己。古人诗句,只不过是中介而已。我在画中看到的,还是画家的自我。

  她大笑,表示同意。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无师出生在江苏丹阳城里一个读书人的大家庭。祖居深宅大院,世代书画相传。小时候,她是祖母的掌上明珠,天天带在身边。一切由别人安排,什么都不用操心,她说,整个少年时代,她“连院门都没有出过”。

  父亲吕凤子是当时中国画坛的名家。“姑姑”杨守玉更是著名的乱针绣创始人。她从父亲那里秉承了水墨天赋,从“姑姑”那里得到乱针真传。从家里积累很多的各种艺术珍品,养成了广泛的爱好。特别是雕刻和编织,她到老都兴趣盎然。

  抗战爆发,父亲带着全家,以及他所创办的正则艺专的几位老师和他们的眷属,冒着纷飞战火,辗转到了四川。靠卖画和刺绣所得,重新办起正则。胜利后,又是一番辛苦,把家和学校,迁回了劫后故乡。重建家园很难,重建学校更难。千辛万苦,刚刚上了轨道,“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就来了。

  从一九五零年到一九五三年,我负笈正则艺专,受教于无师的父兄,刚刚三年。五二年国家教改,五三年正则艺专一部分并入江苏师范学院,一部分改为中级师范,不复存在。我赶上这三年,也是缘分。

  但无师在我入学以前,早已经随着丈夫,兵荒马乱中抱着新生的女儿,辗转去了台湾。

  一到台湾,她就用乱针绣制作了父亲和母亲的两幅肖像。千针万线,织入了对离散亲人和苦难家乡的无限思念。挂在客厅里,日夕相对,不解离愁。六十年后,我在奥克兰她家墙上,看到了这两幅绣像。丝线已经褪色,那份历史的乡愁,似乎也随之淡化,成了朦胧的慈祥。

  丈夫是外交官,客厅里人来人往。乱针绣的名声,很快就传播出去。随着作品增多,得以应邀到美国展览。这种独特的艺术形式,在纽约、芝加哥、华盛顿以及其他一些城市展出,引起广泛的轰动。不管到哪里展出,她都被鲜花和掌声环绕。

  

  纽约大学以丰厚的薪酬,邀请她去教乱针绣。她谢绝了。

  没有人知道,她在美国各大城市的艺术博物馆里,看到大量世界各国的当代作品以后,陷入了怎样的苦恼。

  那另一种思维方式和感觉方式所能进入的世界,对她很陌生。但她感觉到了它的辽阔和深邃,受到强烈吸引。不得其门而入,很苦恼。在门外徘徊而又徘徊,早已把眼前的鲜花掌声,报刊杂志上的热情推介,以及著名大学的邀请等等,看作了过眼烟云。

  在发现那个新大陆的同时,她也发现了传统文化对自己的无形束缚。有限的国画题材和固定的技法规范不用说了,即使是受到热烈欢迎的乱针绣所营造的光影迷离诗境,也是法国印象派曾经追求过的。比之于印象派的追求,乱针绣或有过之。但由于都离不开具象,都有个共同的模式。她说,具象是模式的外壳,我得从那里面出来。

  凭直觉,她知道,这个出来的门,也就是她想进入的那个门。展览越看越多,苦恼越积越厚。自我超越的动力,在灵魂深处涌动。终于有一天,它在芝加哥现代艺术博物馆,被一批日本人的现代作品激活了。她自问:为什么同样的材质,他们能展现出来的东西,我就不能?

  她的心告诉她,她能展现得比他们更多!

  她说:这样一想,我顿时觉得全身发热。心中突然响起了“革命”二字,情不自禁地大声说:“我要革命!”决心甩掉背了三十多年的老祖宗的包袱,甩掉从小到大所学的一切,创造全新的自我。

  下定这个决心之后,她平静下来。对自己说:有朝一日,我会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这样的大博物馆中。

  那是一九五九年的事。她逃离鲜花和掌声的包围,没同任何人商量,买机票回了台湾。

  她说,说来奇怪,我从小到大,任何事情都是听别人安排,从来没有自己做过决定。我不知道,当时怎么突然变得有如此的勇气和果断?

  

  突然出现在家门口,使丈夫非常吃惊。一连问了三个为什么:为什么回来?为什么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什么不同我商量?……最后,他理解了。说,无咎,你长大了。

  从此整整三年,她不出门,不见客,全方位闭关,闷声破壳。

  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尝试和失败,她得到的第一张好画,是把宣纸铺在地上,用沾着墨水的赤足和双手,在上面拓出了一连串浓浓淡淡的印痕,如同刚刚爬出一段空白的时间隧道,无意中留下的蛛丝马迹。大喜之余,她把这幅破壳之作,题为《欢乐年华》。那是解放的欢乐。

  从此一片征帆,万里蓬壶。带着源源不断的灵感,三年间,她创作了一大批水墨抽象画,和一小批乱针绣抽象画。她把后者称为“线画”。她说:乱针绣属于我父亲和我的老师杨守玉,线画属于我。

  这批作品在世界各国展出,受到更加热烈的欢迎。欧洲赫赫有名的大收藏家和鉴赏家凡诺蒂(Franco Vannotti)先生,专程来看她,并邀请她和她的先生到瑞士他家做客。许多国家的大博物馆为她举办个展。其中,很少为在世的艺术家举办个展的德国柏林国立博物馆,分别在一九八九年和一九九零年为她举办了两次个展。

  这期间的许多大事,某展览的盛况,某大报的颂扬,某权威的赞美,某藏家的高价收购,某大学的高薪聘请等等,她都淡然处之,我也无意罗列辉煌,就不说了。在这里,我只说一件小事:

  和凡诺蒂先生第一次见面,凡诺蒂环顾四周,问,吕无咎先生来了没有?她向来腼腆,同陌生人不讲话。经纪人介绍了她,凡诺蒂吃了一惊。说,对不起,看您的画,我想象您一定是位高大强壮的大力士。没想到,您这么一位娴静腼腆的弱小女士,竟然会有那么雄伟的气魄和刚劲的笔力。

  柒

  六零年代末,孙世笃先生应聘香港中文大学,一九七零年就要举家迁往香港了。为告别住了二十年的台湾,无师在台湾博物馆举行了第二十七次个展,展品包括雕刻、编织、线画、油画、水墨等等九种一百多件作品。一个老头子看了,特激动特喜欢。写了四个字,托人送给她:“如逢故人”,署名张大千。

  一九七七年孙先生退休后,女儿把他们接到美国,在奥克兰这栋高层公寓楼里住下,直到今天。从“大江大海”过来,远航了将近三十年的这只孤舟,终于在风平浪静之中,停泊在这个小小的港湾。一转眼,三十多年又过去了。

  住在公寓楼里,不能雕刻,因为斧凿之声,会惊扰邻居。不能编织,因为编床占地,面积太大,没有安置的空间。但能和亲人团聚,两位老人已很欢喜。一安顿下来,无师就拿起画笔,开始创作系列长卷《鸳湖曲》。

  曲未终,人已散。独生女儿因病去世,让二老伤心欲绝。她无法读书,更无法作画。直过了五六年,才能重新拿起画笔。而长卷的前后两个部分,以这五六年的停顿为界,风格已迥然不同。前一半如长袖缓舞,看似一一龙蛇活。后一半如短褐趺坐,听如潇潇雨打窗。

  从欢乐交响乐到悲凉交响乐,这个大转变,完全是无意识的。无师说,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我说无心之得,往往就是化境,可遇而不可求,最为宝贵。这是真心话,但只说了一半。我没敢说,在这个化境之中,她已经和在天国的女儿相逢。怕引起她的伤心。

  我相信梦有宣泄的作用。我相信经由这些梦里相逢,她稀释了郁积的伤痛。丈夫的分担和安抚,大家族后辈们遥远的慰问,乃至二零零七年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为她举办的个展,二零零九年上海美术出版社为她出版的画集……也给她带来了不少慰籍。逐渐地,她终于,淡出了悲哀的阴影。

  年逾九十,膝下无儿童,二老相扶持,艰难可知。门外人欲横流,金钱至上,势利为本,寂寞可知。腕力转弱,手指失灵,不能挥毫如初,失落感亦可知。但她乘化委运,乐天知命,从不怨天怨人。相反,为能够在这滚滚红尘的上空有这么一个清静的居所,一位至爱的亲人,关上门就是自己的世界,有许多好书可读,他们都十分庆幸。她常说的一句话是,感谢我的天父。

  每天早晨,她都要泡一杯淡茶,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读几页书。我看她读过的书上,画着记号,写着批注,很佩服她的眼力。她说不啦,我要用放大镜了。用放大镜读那么多书,我很佩服她的毅力。她说不啦,读书是我的快乐。快乐用不着毅力。

  别来相问讯,都是报平安。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遂。

  文 | 王六一

  (亚太动漫协会秘书长、三辰影库出版社总编辑)

  漫画作品由亚太动漫协会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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