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汤生 清 雍正 黑地贴塑彩绘龙纹天球瓶

　　“可能我生错了地方，我想我应该是一个中国人。”——朱利安·汤姆生

　　前苏富比亚洲区主席朱利安·汤姆生先生(Julian Thompson，亦译朱汤生)，因肺癌于2011年1月17日在伦敦去世。从未有人能像这位英国人一样，一生如此热爱并奉献给中国艺术，同时对中国艺术品的鉴定和收藏产生过如此巨大而重要的影响。他的去世，代表了中国艺术品拍卖历史一个阶段的结束。

　　朱利安·汤姆生，1941年7月23日出生在伦敦，父亲是茶叶和橡胶业的巨头。他的外公诗人沃特最先启蒙了他对艺术的兴趣，而作为出版商的叔叔迪克则热衷于收藏日本艺术，并把东方文化和艺术品收藏介绍给了幼年的汤姆生，从此激发了他的艺术情怀。后来，汤姆生在伊顿公学拿到了剑桥专项奖学金，进入剑桥著名的国王学院攻读哲学和数学专业。这个时期，他的剑桥前辈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已经出版，轰动西方汉学界。这深深影响了汤姆生，越发使他对中国产生了无限的向往，而剑桥菲茨威廉博物馆里的中国古代器物陈列厅则成为他抒发感情的最佳场所。机缘巧合，当时苏富比拍卖公司的合伙人之一巴特维克曾是伊顿公学的老师，他把汤姆生介绍到了苏富比。1963年，汤姆生到伦敦苏富比公司做暑期兼职，作为实习生在陶瓷部做拍卖目录的编写，他的审美和认知能力很快得到了承认，仅4年时间，就升任为中国部主任。

　　不满于此，带着不同凡响的远见和勃勃的雄心壮志，汤姆生先生成功地说服了苏富比伦敦总部，于1973年在香港创立了香港苏富比公司，并于同年11月16日在文华酒店举行了第一次拍卖，由他担任拍卖官。这一场拍卖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使香港迅速成为伦敦和纽约之外的全球第三个中国艺术品交易中心，从此，无数璀璨生辉的秘藏珍宝纷纷出现在香港的拍卖会上，缔造出一个接一个神话般的成交记录。

　　意义重大的初次邂逅

　　1987年的秋天，我第一次见到了汤姆生先生。当时的香港苏富比，还驻在中环的连卡佛大厦里，他那高大的身材，在苏富比狭小凌乱的办公室里显得很不协调。在此之前，我已经听父亲说过几次关于这个洋人看瓷器如何厉害，而亲眼看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彬彬有礼、富有英国绅士风度的大专家，让我感到非常亲切。这一次，在父亲带去的12件瓷器中，汤姆生一眼就看中了那件康熙青花釉里红摇铃尊。我父亲高兴地听我翻译着汤姆生洋溢着由衷赞美的点评之词，我也暗暗钦佩这位洋大专家的严谨专业但又亲切真诚的态度。

　　三个多月后，在1987年香港苏富比秋季拍卖会上，这12件瓷器悉数拍出，那件优美动人的康熙摇铃尊以35.2万港币的高价成交，着实让我父亲高兴了好几天。这手瓷器里，另有一件雍正霁红玉壶春瓶和一件无款的康熙/雍正牛血红笔筒，因为收货当时也受到汤姆生先生的特别点评，所以我也格外注意这两件东西的价格，结果笔筒是5.5万港币成交，而玉壶春是6.6万港币成交。这两件鲜艳华美的红釉器似乎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拍卖会上，也从此在朦胧间打开了我对单色釉瓷器的思慕之窗，成为我在以后收藏之路上的一个执著的追求。

　　这一次的邂逅，对于我来说，意义重大，不单是正式认识了汤姆生先生，仿佛也隐隐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我的将来。记得临走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收来的一尊影青釉观音像，我立即被这尊精美无比的瓷造像所征服。虽然当时还并不懂影青瓷，但这尊观音像细致无比的装饰手法与栩栩如生的面容，给了我一种非常直观的震撼。这尊观音像后来成为1987年香港苏富比秋拍的封面作品，并以330万港币成交。而时隔18年后，她再次出现在伦敦苏富比的秋季拍卖会上，并毫无悬念地再次以191。2万英镑的高价易手，成为了香港庄氏珍藏的名品之一。

　　看到我与汤姆生先生交谈融洽，我父亲就逐渐把瓷器拍卖的事情交给我与苏富比处理，从此以后，我与汤姆生先生的交流越来越频繁，从他那里逐渐了解了苏富比拍卖的工作内容与流程，也对拍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93年，我从澳大利亚学成回港，但无意其他工作，仍然对古董瓷器和拍卖兴趣浓厚，汤姆生先生遂主动提出推荐我去伦敦大学学习中国艺术，我非常兴奋。这次的英伦之行，决定了我一生的事业的追求方向。在伦敦大学学习期间，汤姆生先生作为苏富比拍卖行的代表与资深中国陶瓷艺术的专家，也来到我的课程上授课，并着重谈论到明清官窑瓷器的艺术鉴赏与赝品鉴别，我再次深深体会到中国陶瓷艺术的巨大魅力，以及鉴赏鉴定的科学性和专业性。汤姆生先生代表的那种西方严谨认真的工作与研究态度，也对我产生了十分深刻的影响。1995年，我在完成了伦敦大学的课程后，不顾老师们的推荐与劝导，急不可待地只身来到北京，开始了我个人的艺术品鉴藏顾问的工作。

　　鼓励支持，宽广无私

　　另外一件对我产生重要意义的事情，就是汤姆生先生推荐我给香港的著名收藏家欧百龄先生翻译和编写藏品图录。香港欧氏是世界首屈一指的中国陶瓷收藏大家之一，其收藏精品的数量和艺术价值早已名闻遐迩，但其庐山真面目一直没有公开过。上世纪90年代初，欧先生决定出版其藏品的图录，这个消息一传出来，马上引起整个古玩收藏界的一阵轰动。为郑重其事，欧先生邀请了耿宝昌先生、汤姆生先生、康蕊君女士(Regina Krahl，大英博物馆亚洲部主任)和刘新园先生等四位世界顶级专家学者来共同撰写这部不凡的图录，而我就被推荐来做翻译。这四个月的工作时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使我能够借机把这个堪称世纪之藏的中国陶瓷珍藏集一览无余，从宋汝窑洗一直到宣统粉彩，这个伟大的收藏无疑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中国陶瓷艺术史。这其中还有很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想象过的艺术珍品。印象至今仍然如新的，是两件珍罕无匹的雍正瓷器：一对雍正粉彩菊花瓶和一件雍正黑地贴塑彩绘龙纹天球瓶。前者真实体现了雍正粉彩瓷传说般茸毛露珠的细腻传神，后者则体现了泱泱帝国的雄壮威严。在大开眼界的同时，也让我深切感受到了中国陶瓷艺术真正的价值与精神震撼，并了解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收藏家的风范与收藏艺术的真谛。虽然由于欧先生的私人原因，这个让所有人翘首以待的图录最终没有正式出版，但是能如此荣幸地参与这个美差，使我对艺术品鉴藏的认识提高到了一个崭新的层面，也更加坚定了我对这个事业追求的决心。现在回想起来，汤姆生先生这种不遗余力提携后辈晚学的品格与心胸气度，真是更令人感动不已。

　　我在北京工作的初期阶段，汤姆生先生更是没有间断过地支持我，每一件发给他的瓷器的图片，他都一一细心考证、研究、解答，从不厌倦。早在2002年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运作艺术品投资基金的概念，也得到了汤姆生先生热情的鼓励和支持，他当时就非常有远见地认为北京在将来一定会成为全球中国艺术品交易中心之一，而以西方惯用的投资基金会的方式来运作中国艺术品也必定会成为潮流。看看现在，短短的10年里，他所预示的景象已经在北京的艺术品市场里完全成型了。汤姆生先生甚至把他在伦敦苏富比时期赖以成名的英国铁路基金会的运作经验和心得，全部交了给我，以作参考。试想，在这种视个人利益关系为头等大事的古玩圈子里，还能有谁可以做到像汤姆生先生这样宽广无私？

　　永远的怀念

　　我的父亲梁能盛先生在2008年意外地离开了人世，当时汤姆生先生也唏嘘了好一阵子。毕竟是将近30年的友情了。

　　结果，霎那间，汤姆生先生也走了。真是无常的人生。

　　虽然生病的消息一直传出来，但是每场拍卖会仍旧看到他的身影。这个高大、和蔼的传统英式绅士，永远得体大方，永远亲切有礼，对东方有一种天生的好奇与迷恋。

　　中国艺术品拍卖的开端，就是汤姆生先生一手在香港开启的，蓬勃壮大到今天。

　　无数稀世奇珍，都在他的手里经过。这个洋人，前世到底修了什么样的功德？我有时候深深地纳闷。

　　他的一句话，让我到了伦敦，开始了我的生命生活的另一个新开端。

　　我们一起大眼瞪小眼剖视过一个成化青花百合花宫碗；我们一起轮流熊抱过一个乾隆松绿地粉彩天球瓶； 我们一起调侃过一个伪装成宣德的无款雍正青花扁壶……

　　在他的执着坚定的眼神里，成化青花与雍正单色釉是天下最美的东西。

　　是他给我的那些无数精致准确优美的邮件里，向我无私地开示了美的真正价值与真谛。让我明白了热爱与坚持的重要，也明白了谦逊与认真的品质。

　　有些人的灵魂留在了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异乡里，汤姆生的这一辈子，仿佛是在景德镇的窑火里沐浴，盛放与黯淡。

　　神奇的缘分。神奇的一生。神奇的人。神奇的师友。

　　“高佬”，我敬爱的人，敬爱的老师。

　　汤姆生先生，我将永远怀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