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京:处境和异境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10月21日 11:06 三联生活周刊 微博

这个世界会好吗 这个世界会好吗

  雕塑个展“这个世界会好吗?”开幕那天,向京在今日美术馆的现场应接不暇。一个朋友看展后悄悄走了,给她留条短信,上面全无应酬之类的“很好”或“祝贺”,只为她的“杂技”系列,兀自写下几句:“中国的杂技是对人生太伤心的模仿:孤独,与恐惧作战,毫无退路,一溃则千里;惊险处,呼吸更不能乱,力量要表现为技巧。再多排练也不能确保没有失误。”

  在工作室,向京对着手机,一字一字,大声读给我听。向京说,这条短信她要一直保存。“朋友说得特别准确。杂技这种惊心动魄的状态里,包含了我对‘处境’的感受。里面的肢体是离奇的,但是这些扮演却都成立;人扭曲到这样了,但是你在看的时候,什么痛苦都变成一种展示。”

  在杂技表演的技能元素中,向京只是抽取了“托举”和“柔术”两种——两者都是以身体作为表征的超极限的扭曲。比如在展厅入门处,入场观众迎面就似撞上那根高耸的《无限柱》,十女孩叠成一线,每人都在以不可思议的翻转姿态来承受其上的重压,每个面孔却都保持着同一的微笑表情。展厅中间放置了一个上下盘旋的通道,观众可以爬上并走动,去俯视下面的8组杂技作品,整个空间于是变得更像一个被人围看的、似乎隐藏了某种隐秘语言的训练场地。

  艺术批评家朱朱说向京,“杂技”其实是潜藏在她记忆深处的一个顽念,这个顽念源自于她童年时看过的一部香港纪录片《杂技英豪》,“影片中所呈现的杂技奇观使当年的她震惊而且着迷”。

  向京本人却对拿童年经验来对接她的作品表现出些微的抗拒感。“不是一定要跟经验扯上关系,不是这个想法。我就想做一个跟处境有关的概念:我觉得杂技有很深的生存痛感,完全是表演性的,一群人叠在一起,却好像感受不到重量和扭曲,我就特别想做这种感觉。在这里,杂技指涉人的一种处境和状态,是‘不得不’的状态。”

  向京其实还有一个初衷,是希望在这个新系列里对“语言”做相对深入的探究。在央美附中和本科念8年,又做职业艺术家20年,她始终觉得当代艺术的整个文脉都是从西方过来的——不仅是背后的理论支架,还包括语言表达都在西方的系统里面。她就想,做一个很东方的东西,但又一定和当代艺术中所习见的东方符号保持距离。但她现在意识到意图和完成度之间难免裂隙。“我最终完成时在这方面是欠缺的,包括东方美学的线索我也没有做出来,只是很好的愿望。我想以后想清楚了,再慢慢去做。”她后来补了一句:“这个话题本身已经太大了。”

  在前不久和学者陈嘉映的一次对谈中,向京曾自述创作时的状态:“艺术有时就像个乌托邦梦境,艺术家每每搭建它像是急于在旧世界倒塌之前建造成功一个新世界。这样的理想和忧郁症一样的情绪始终裹挟着我。我差不多三年做一个个展,每次情绪也就是一个展览的周期。展览之前那段时间饱满而坚定的自我膨胀,沉浸在封闭的世界里,之后将近一年的时间完全处在一种空虚怀疑的状态里面,怀疑所有的价值,挺可怕的。”

  她有一个习惯,每次做一个展览的时候,已经在拼命想下一个要怎么做,这能让她变得异常兴奋。2008年她在上海准备个展“全裸”,开始构思现在这个展,“杂技”系列里的《有镜子能梦见镜子》就是从上海开始的。然后是2009年,她和丈夫瞿广慈决定离开生活近10年的上海搬回北京,一年多忙乱不堪,工作的情绪断断续续,从今年才又开始接上。但向京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觉得自己能特别准确地判断出什么该做下去,什么是有问题的应该丢掉。但如果那时候有人跟她聊,可能又什么都聊不出来。“好像作品的意义都显示在将来,超乎我的预想。”

  向京于是每次带着强烈的情感体验和自己的作品相处,状态近于魔怔。“动物”是她新作展里的另一系列。里面她做了一个大象,现在取名叫《白银时代》,但做的时候她其实老想着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这个意象就是在她脑子里来来回回,切都切不掉。今年夏天,作品完成了,体量庞大,大得难以搬动,整个夏天都白天黑夜地蹲伏在她工作室外的那条过道里。“晚上经常特别晚的时候回家,我从它身边慢慢挤过去,外面有盏路灯照在它眼睛下面,我突然感动得不得了。夏天雨多,外面有树影,特别安宁,安宁到不像一个真实的世界。我那时就沉浸在这样的状态里。我觉得秘密、意义什么的都藏在大象的身体里面,我相信整个作品的意义即将显现。工作室的墙外是一片树林,再过去是铁路,我的大象看起来好像要从林子里面走出去,我总怕它突然会不见了。有一天中午我睡过头了,起来一看大象真的没了,心里一惊。其实它是被助手抬到外面去冲洗了。”

  工作室邻铁轨,火车的轰响声隔段时间就从远而近地过来,把我们谈话的场景变得富有画面感。向京现在像是说一个童话,其实当时她在这种极度沉浸的工作状态里是饱受折磨的。整个创作时间段她都待在自己的情绪里面,包括身体,譬如暴瘦和易怒,她自己都不觉得。

  在今日美术馆里,“动物”系列陈放在由大幕布屏蔽出来的另一段空间里。向京为6件作品拟了总题——异境。“异”,应是心底暗藏的幻象以及她的想要触摸却又无法抵达吧。向京塑的这些动物格外动人。她赋予它们“老灵魂”一般的斑驳色调,它们以蹲伏或独立之姿,给予凝视者宽厚和安宁。静默的《不损兽》造型那么单纯,意象神秘如远古穿越而来,令人想起《山海经·神异经》中的载述:“南方之兽如鹿豕头,善依人求五谷,名无损兽。人割取肉不病,肉自复……”回首之马明净动人,双眸哀而不伤却又直抵人心,向京显然是爱它,把全场最沉郁的盘诘以它之名而发了:“这个世界会好吗?”

  向京不否认,这次自己是决意要背离人们对她过去作品的既定印象,诸如“个性化的女性题材表达”或者“通过身体说话”。她倒不觉得个人化视角有什么问题,改变的意愿主要来自她自身对改变的巨大渴望。她喜绿衣,看起来静默,内心实有强烈的挑衅性。“这是我最基本的力量的来源。”

  在2003年开始做《你的身体》那个阶段,向京感受到的是外部世界巨大的侵犯和伤害,而她比较积极的姿态是顶住。这是她那时候表达的方式。到2008年《全裸》时期,她关注自我存在的状态,外部世界似乎突然变得不相干了,于是她设计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状态、欲望以及不安的表达。她提到《浴缸》这件作品。“我很喜欢。那时原发的动机很强烈,是那种精神上的暴力的呈现。后来做了一系列,像剧照一样。后来是我主动放弃了那种状态,因为我讨厌自说自话的样子。现在想来有点遗憾,我这一生可能不会再有凝聚起来的力量去做那样血腥的作品了,但是我觉得一件东西做到位了,就很过瘾了。”

  这两个时期的作品让身边很多朋友感觉不安。向京说,尤其很多男性都反感《你的身体》,因为她确实在有意挑衅男性视角的那种观看。两年内她没有接到任何对这件作品的展览邀请,最终是她自己办了一个展览来做展示。在这个时间段的收获,是找到了一种自在的状态。“甚至在我讲欲望的时候,都没有设置欲望的对象,它就是在自我的状态中待着。后来我对人类整体处境的关注和构想,也是这么慢慢来的。”

  做《你的身体》是35岁,《全裸》是40岁,都在年龄节点上。向京感慨,女人在某种程度上真是体验性的动物,到一个年纪,就像打开了一个开关。在北京的时候她还弱小,到上海后离江湖比较远了,在大学里做安静的教职,然后辞职,闷头创作,作品帮她完善了自己,再去跟江湖交集的时候,她觉得有力量了。从40岁以后,向京感觉眼界好像突然改变,看世界更清晰了。“比如我以前对抽象的东西,完全不能做。就是最近,好像可以开始了,至少绘画是这样。”

  40岁以后的向京不再迷恋摇滚乐,不再拒绝收听新闻播报,但40岁以后的向京还是像“文青”那样,无可救药地爱诗和诗人。里尔克、阿赫玛托娃,成为连接她的新和旧的界面之一种。就像《全裸》引用过里尔克,《也许我要求一切:每一次无尽沉坠的黑暗,和每一次攀登的闪烁》还是里尔克的《祈祷书》,用在那件构思诡异的“四人组合”上做了长题。为《唯岸是处》里的那个海象,她引来阿赫玛托娃的诗句为之吟唱:“世界上不流泪的人中间,没有人比我们更高贵、更纯粹。”——朱朱也言及,也许这样的引用多少显得夸张,但无疑显示了她“标举精神性的强烈欲望”。向京自嘲:“我经常东抄一句、西抄一句,反正总归有个出处的。为作品起名字真的很痛苦,我始终觉得作品是可感的、很复杂的,一旦用文字表述,就非常迅速地限定了某种意义。但另外我又特别觉得作者应该承担起这个责任,我讨厌用‘无题’这样的题目。”

  细看“动物”系列,会被那些眼眸吸引。与向京原来的那些女性的眼眸一样,它们依旧安静、无助,兼有不易看见的柔情。“动物是人最本性的现象,所以我还是在做人。”“这个世界会好吗?”这样庞大的设问其实无需人来回答她。

  专访向京

  “我一直在巨大的怀疑中”

  三联生活周刊:你说,这次要做东方的东西,但不想用东方的符号,指什么?

  向京:我觉得大家都在想这个问题。比如政治波普,是用得特别泛的符号;另外还有中国画这个线索,很多人从中找东方的东西,不论是形态,还是画意。我觉得这么做没什么出路,除非你去画正宗的古画。这个东西其实已经不在了,语境不在了,语意也就不在了。目前,我也很难说有相对清楚的思路,慢慢去做吧。

  我感觉当代艺术已经变成一个基本的游戏。国际大展特别明显,基本是在一个政治语境的范畴里做很多文章。那些作品的很多语言都非常接近,也可以判别出这是非洲的艺术家、这是印度的艺术家,但从作品的结构上来说已经一致化了。

  三联生活周刊:我发现从开始做作品起,你从没有变化过材质,一直用玻璃钢。一般来说,女性艺术家对材质的选择容易角色化,比如丝绸、纸品。

  向京:我肯定不会特别去强调自己的女性角色。我在某一次女性艺术展上,看到有些艺术家用到粉色或白色的丝绸,我就不会用那些东西。另外,雕塑嘛,我愿意用塑造的手段。对我来说,玻璃钢挺好的。玻璃钢的颜色很接近皮肤色,看起来特别没性格的材料,恰恰是你赋予它什么,它就是什么。而其他材料的属性都太强烈了,比如说丝绸,丝绸本身的话语已经在那里了。

  人家也说,从雕塑转做装置艺术可能比较当代,认为我太传统。但是我觉得,任何一个方式都可以做当代的东西,关键是你是否关注当下的问题、你的精神性是否是当代的,并不在于手段。就这一小块,往深了琢磨有无穷无尽的乐趣。你看我没改变吧,其实我每次在着色方法上都有很多尝试,专业的人可能都没看出来我是怎么做的效果,其实全都是很傻、很土的材料。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塑造手段上不做变形,看起来非常写实,这在当代艺术的语境里很罕见。

  向京:放在展厅门口的那个作品《无限柱》,真实的演出最多五人相叠,最底下那个人都已经做不出表情了。像我这样弄上10个人,在现实中完全不可能。但是我们看它却好像怎么都成立,因为有表演的情绪在,就没有身体的痛感了,它变成一个轻的东西。另外,杂技的构图也跟西方的马戏不一样,它都是平面的,从某个角度看着比较均衡。

  我以前从未对自己在创作中产生巨大的怀疑,是极其自信的,做得特别流畅,想得也清晰,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围内。当然,这个控制是指问题的发力点,你的视角、立场还是个人化的。但是这次,我在做的时候想这想那,对自己充满了极大的怀疑,很焦虑,直到做那批“动物”。“杂技”是在前面做的,时间也断断续续。

  三联生活周刊:这种焦虑跟你改变方向有没有关系?因为你决定暂时中断从女性身体经验出发,开始关注人的处境,这个题目显得比较大。

  向京:我觉得是。因为我要转换一种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不是我能轻易控制的。过去我老是强调主观视角,世界是在个人眼光之下的,我一直在营造个人视角下的世界。这次我设置了太多问题。比如我做“杂技”,我始终觉得这是个修辞,是在指涉人的处境,我就怀疑这东西对不对,会不会到位,是不是刻意了,所以一直在巨大的怀疑中。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不管人们怎么说你的作品没有观念,你都不大在乎,是吗?

  向京:我觉得,观念,还是有吧。观念还是很重要,是作品背后支撑的东西。但观念必须要有些转换的部分,变成更加视觉化的呈现。如果仅仅是观念,那还不如直接写出来好。费解,这种形态太让人讨厌了。

  “我不喜欢用女性主义来局限作品”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说过,不愿意别人用女性主义来评价你的创作。这是你改变方向的原因吗?

  向京:首先,我不喜欢用女性主义来局限自己的作品,那样你就是一个仅仅在此话题内发言的人了。另外,我觉得女性主义根本是与中国无关的话题,是西方的运动中产生出来的概念。所以中国也谈不上什么女性主义。在这里是整体认同一种价值观,我们不去对抗什么,也从来不打算对抗什么,这是与西方很不一样的。所以,我不愿意用西方文脉中的概念来强加于作品。

  三联生活周刊:你对女性经验这个词也反感吗?

  向京:这个还好。女性经验就是包括我刚才讲的身体性,女人就是用身体去思考的。女人情感化的思考方式也与身体有关,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发现真是这么回事。当代艺术很屏蔽情感化的表露,我就特别想放大这种表达,我就愿意去强调。我甚至很期待去设计一些道德话题,比如善、恶,为什么当代艺术就要摒弃这些话题的讨论呢?我不妨以后都做一下。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觉得在中国存在所谓女性艺术史的视角吗?

  向京: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无聊。很多女性展览并没有揭示出女性生存的真实问题,只是把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我不愿意面对女性艺术史这个概念,首先人数不够,其次质量不够高。这个话题太边缘了,还是等有足够的讨论内容后再进行吧。现在做所谓女性艺术展的特别多,多过了女性艺术家本身,而这种展览无非就是时尚杂志的话题,变成被消费的一个东西。你被它玩了一把,你被消费了,同时你还是同谋,你帮助它消费自己。我特别反感这个。

  三联生活周刊:会不会觉得,有时候看得太清楚,创作的困难会更大?

  向京:我经常会有这种状态,想做什么还不清楚,但是不做什么很清楚。曾经有一个策展人找我,想做女性艺术家的展览,我说如果你是真想做研究,应该找更年轻的女艺术家,比我年龄还大的就不用关注了。像我们那一拨人,现在还显山露水的几个,从外部形态上看都相似:一定是夫妻俩都搞艺术;一定是两人相互帮衬,包括我自己在内也是这样。这几个人就是我们这一代女艺术家的生态的标本,只有这种形态的才幸存下来,其余都消失了。所以我说,我对你们做女性艺术家展览不感兴趣,要是做一个“消失了的女艺术家”展我倒很有兴趣。(感谢实习生王沈洁对本文的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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