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为什么看不懂毕加索(多图)
http://www.sina.com.cn 2012年01月20日 09:25 四川新闻网-成都日报
主持人语
“2011毕加索中国大展”于2012年1月10日闭幕,结束了上海站的展出。85天的展期里,除了上海市民,还有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甚至海外的观众慕名前往,欣赏大师真迹。据悉,展览的中方主办公司已与成都当代美术馆达成合作意向,顺利的话,初步预计今年3月,成都人就可以亲睹毕加索的原作了。
不久前,著名画家、文艺评论家陈丹青应“2011毕加索中国大展”组委会之邀,在中国馆展厅发表了一场演讲,题目是《机会与困境兼谈毕加索》。陈丹青从专业角度解读了毕加索的创作和价值,同时将他对于社会、文化问题的见解,借助艺术探讨传达给听众。整场讲座既有绘画艺术领域的信息输出,更兼具社会文化层面的思维推进。
人 物
陈丹青,1953年生于上海,画家,文艺评论家。初中毕业,在赣南与苏北农村当了八年知青。1978年恢复高考时被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研究生班录取。1980年以油画《西藏组画》一举成名。1982年移居美国纽约,2000年回国,被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特聘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持“陈丹青工作室”工作。2006年因不能认同现行人文艺术教育体制而辞职。
从徐悲鸿不懂毕加索说起
毕加索为什么不好懂?这牵涉到知识准备和眼界。毕加索1881年生,跟鲁迅同年,1973年他去世时我在江西农村,我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人叫毕加索,但我看不到他的画。
毕加索的名字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传到中国了,在1949年以前,中国政府没有可能邀请一些欧洲的展览来到中国。但那时有一些前辈曾在法国留学,像徐悲鸿就是很早说出来不懂毕加索和马蒂斯的人。他不但不懂毕加索,还讨厌毕加索。他也不喜欢印象派,他喜欢古典艺术。一直到出国以后我才知道徐悲鸿懂的不是古典主义,也不是印象派,而是沙龙文化。刘海粟觉得毕加索的画跟中国画文化相同。他们成了两个阵营,一个是以徐悲鸿为主的北方现实主义阵营,一个是以刘海粟为主的现代主义阵营。1949年后,以北方徐悲鸿为首的现实主义阵营取得了政治上的地位,印象派和立体主义就销声匿迹了。
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对文艺非常重视,但文艺创作从模仿西欧转到模仿苏联,留苏学生回来后建立了整个中国的基础教学和创作教学。有几位大家应该知道,比如上海的陈逸飞。
不过“文革”又是对苏联影响绝灭的一个年代,我们再也看不到苏联的原作。“文革”结束,中国恢复了正常的市民生活和文化生活。第一件事就是请来了法国乡村画展,我第一次看到了19世纪的一些现实主义、印象派画家,像米勒、柯罗等。这些直接影响到后来我们画的东西。北京,上海,激进的青年艺术家们有一个共同的纲领,就是超越古典主义、超越现实主义,超过早期现代主义,甚至超越毕加索这一代人,直接进入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西方的现代主义。
当时中国美术界大部分较有主见的人,其实已经不再对毕加索感兴趣了。1982年我第一次到纽约,进入大都会美术馆、现代美术馆,我发现毕加索在西方早就过时了。据时间脉络,毕加索相当于中国的齐白石和吴昌硕的年代。毕加索进入历史的背景,变成了一座山峰,一个记忆。
又过了30年,现在突然毕加索来了,我看了刚才的画册和展览,觉得这是我国引进的展览中比较严肃、完整的一个。一是从他小时候直到他去世的画都包括了,二是也有一些国外策展的特点,经典的画没来,但有1/4都是非常重要的。比如他画儿子的一些作品,还有晚期的一些涂鸦作品也来了不少,不容易。
认知毕加索,需要时间
这里牵涉到一个问题,跟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有关,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和西方的现代化进程是错位进行的,有个时差。错位和时差是我们在现代化过程中对西方的一个认知困境。我们不能说,这个困境对我们是负面的作用,因为机会也来了。我为什么把讲座题目定为“机会与困境”?我们有机会,但机会提醒了我们困境,困境中我们如何把握机会?
话说回来,毕加索在西方,绝大部分民众未必喜欢。在他的时代更看不懂。1907年毕加索推出了他的《亚维侬少女》,它使美术史有一个大转弯。但当时只有毕加索的几个老朋友喜欢,公众都不喜欢,十几年以后才被人所认知。我们认知一个艺术家,比如说像毕加索这么一个丰富的矛盾的艺术家,是需要时间的,因为并不是我们的问题,西方人也有同样的问题。
有一次我跟木心先生到纽约博物馆去看一个专题大展,其中有毕加索晚年的作品,到第二楼的时候木心先生非常快地往下走,说这没有什么好看的。他不喜欢这些作品,我非常惊讶,为什么不好?他说毕加索有才气,但花已经枯败了,只是没有从树上掉下来。我跟木心有差异,我非常认同毕加索晚年画的非常奔放本能的东西。但木心不喜欢。
20多年以后,我读到了英国人写的一本书叫《毕加索的成败》,其中有大量的篇幅谈到毕加索60多岁后再也没有画出重要的作品,仍然保持勇气、诚恳,在自己累积的资源里往前走。可是因为种种原因,他再也没有像年轻时那样从芭蕾舞演员、妓女、乞丐人群里找灵感,也没有在二战时期找到格尔尼卡这样的素材,他等于封锁在绘画的一个神的躯体里,再也找不到题材和主题。木心不喜欢毕加索晚年的作品,但一点都不贬低毕加索。
理清文脉后,再读毕加索
但是毕加索不一定过时,据我所知,我在美国居住的18年,包括这些年我每年都回去,关于毕加索的研究,展览,画册,专题,从来没中断过。比方上世纪80年代末抛出来毕加索一生跟所有女人的关系,出了个展览叫《哭泣的女人》。这些展览综合起来构成一个完整的毕加索。
我在2005年还看到一项真正前卫的关于毕加索的展览,巴黎毕加索博物馆提议举办毕加索和安格尔的展览。安格尔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鼓吹希腊美的一个画家。我们完全无法想象毕加索和安格尔有什么关系,毕加索反对美的概念,反对宫廷的概念,反对资本主义的概念,崇拜非洲,崇拜本能,崇拜所有他看到的原始艺术,怎么会跟安格尔有关系。我看了后才知道,毕加索的素描和安格尔的素描放在一起,毕加索的女性题材和安格尔画宫廷画的素描放在一起,很一致。我就想到,所谓时差、错位、支离,对我们认知西方文化,造成的困扰也包括我们对自己文化的理解。
我的意思是,你今天把毕加索拿过来很好,但我们无法知道他活着的那个年代还有多少流派跟他不一样同时又跟他呼应。比如我们读书,读五四,五四到了1949年以后,只剩下一个鲁迅。很奇怪,鲁迅一个人写作吗?谁是他的朋友,谁是他的敌人?还有郁达夫,他最大的敌人被认为是胡适,他的好朋友是瞿秋白。我们了解西方艺术也是这样的。毕加索来了,我们不懂,为什么不懂?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生态没有过来,只有他一个人过来。等于这句话讲得再精彩,没有上下文,你真的没法理解。
我感慨,欧洲在这方面太丰富、太成熟,中国在这方面太匮乏、太浅薄,我们只是觉得把展览拿过来就是做了一件好事,我不能说这不是一件好事情,我非常渴望展览能够进来,让年轻人开开眼界,让暂时无法出国的人看到好的原作。但看到原作,如果热爱艺术的人还是不懂,怎么办啊?
我们真要回到时间的脉络,我们不得不讲塞尚。塞尚从哪里来?表面上他从印象派来,印象派又是从巴比松来,包括一部分是从英国过来的。刺激印象派的还有一个原因,石油已经发现了,整个资产阶级和现代文明已经开始。18世纪19世纪初的古典主义已经无法满足,画得像不像美不美,已不是画家关心的了,画家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用颜料、用笔触、用光线、用温度表达不同的世界,而不是像从前一样模拟现实世界,模拟一张脸一个房间。资产阶级时代开始了,这才会有印象派。塞尚自己的理想是要回到图桑的时代。图桑是17世纪的人,一辈子呆在意大利,他的理想是文艺复兴,是希腊。
所以,塞尚是现代主义之父,马蒂斯说我们都从这里来。塞尚的思想回到图桑,图桑的思想回到希腊。这样的脉络,对以后中国引进展览就是一个名单,把西方的整个文脉就带进来了。
我们未必也懂自己的艺术
我要说的是,我们今天有钱了,也有机会了,尤其是欧洲和美国遇到了经济萧条,他们非常渴望到中国来,非常愿意跟我们合作,所以我们今后有的是机会。但是我们懂不懂这个机会对我们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具体来说,就是我们会不会邀请展览。比方说印象派的展览早些年来过,第一我不知道观众是不是踊跃,第二我知道美术界大约不太喜欢这样的展览,因为出国的人多了。第三我真正关心的是不是年轻人、小孩子和老百姓,也即大街上的人都能进来看。但大街上的人一旦进来又说不懂怎么办?这些责任在我们的策展人。我们可以做一些小范围的不必花这么多钱,但是把文脉理得很清楚的展览。我们借鉴欧美人办展览的方法。比方说仅仅关于印象派,我就看过好几个不同版本的展览。
还有一次真的很珍贵,它的名字叫“印象派和它的时代”。它展出印象派痛恨的沙龙画家,就是当时他们的敌人的绘画,他们的老师的绘画,和他们自己抗争的结果。
类似这样认知上的迷失,不仅发生在中国的绘画上,也发生在文学、音乐、戏剧、哲学和历史上,就是一个人物过来,一件作品过来,缺乏上下文,缺乏周围的对照和前后的脉络。我们经常看到艺术家单一崇拜、模仿某个画家或某个流派,缺少一个全景观。
对于我们今天说不懂毕加索,我们未必也懂自己的艺术。大家说懂齐白石,你真的懂齐白石吗,懂吴昌硕吗?你要懂扬州八怪、金陵八家,再往上走你不可能绕开董其昌,你真懂董其昌吗?我们今天说毕加索我们不懂,谁谁的诗我们也不懂,其实问一下自己,中国自己的名家我们懂吗?我们可能也不懂。
回到毕加索,如果真的要懂毕加索,你大约要看一下非洲艺术,看一下塞尚的艺术,看一下新古典主义也就是安格尔的艺术,当然你还要看一下希腊的艺术。当你了解这些艺术以后,再来看毕加索,情况可能会不太一样。
结束语
一些历史的碎片,现在能有机会粘连起来,而懂不懂的问题其实是一个永远的问题。我绝对不能说我已经懂了毕加索,我也绝对不能说我已经懂了西方美术史,我更不敢说我懂了中国的美术史,这是一个无止境的过程。但我出国这么多年,我学会了一件事情,就是如果你想懂,前提是要有一个相对完整的文脉。懂到什么程度,是每个人自己创造的。我非常渴望回到小孩一样,像乡下人一样,非常质朴地面对一件作品。有时候我看到不懂的东西会非常喜欢,这个不懂本身就是一种状态,一种非常质朴的原始的状态。所以我觉得,如果有人非常在乎懂不懂这件事情,第一你不要自卑,第二如果你真的想懂,还有其他的途径。
我觉得我不但连毕加索不懂、董其昌不懂,而且越来越不懂中国,我回来已经11年了,许多事情还看不懂。有谁敢说我住在中国,就一定懂得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