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申:张大千做假画是他研究仿古的副产品
2012年08月31日 11:19 时代周报
傅申
1936年出生,1948年随父母迁居台湾,毕业于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1968年到美国,入普林斯顿学大艺术考古研究所,攻读中国艺术史专业,获硕士及博士学位。1975任教于耶鲁大学,1979年出任美国国立佛利尔美术馆中国艺术部主任,后任台湾大学艺研所教授。主要研究领域是中国古代美术史,在中国书法、绘画史以及书画鉴定方面有很深的造诣。著有《Studies in Connoisseurship》、《海外书迹研究》、《张大千的世界》、《书法鉴定﹒兼怀素自序帖临床研究》等。
本报记者 李怀宇
2012年3月,香港中文大学第二十五届钱宾四先生学术文化讲座的讲者是傅申教授,讲题分别是:书画船—流动的画室、乾隆丙寅—乾隆鉴藏书画的丰收年、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卷火前本全貌、台北故宫唯一黄公望立轴真迹《九珠峰翠》的鉴定。
傅申1936年生于上海。出生两个礼拜后,父母将傅申放在浦东乡下祖父母家里抚养。台湾光复后需要教员。傅申的父亲应聘到南部屏东师范教地理和国文,也做教务主任。1948年,母亲回上海把傅申接到台湾。1955年,傅申从屏东考入台北师范大学美术系,学习书法、水墨画、素描、油画、水彩。四年级时,得到全系的书法、绘画、篆刻第一名,被誉为“三冠王”。
毕业后,傅申想当书画家。叶公超很赏识傅申,当新的台北“故宫博物院”初步建成时,叶公超推荐傅申和江兆申去工作。从1965年到1968年,傅申和江兆申“二申”在台北故宫面对面做了同事。当时台北故宫书画处处长那志良把鉴定工作交给“二申”,每天上午,傅申和江兆申就从库房里推出一车子书画,仔细研究,看了三年,还没看完。傅申自认那是一生中最丰收、最愉快的日子。
有一次,普林斯顿大学东方艺术史教授方闻到台北故宫访问,傅申陪方闻在库房里看书画,时常讨论。有一天方闻说:“你到美国来跟我念书好不好?”傅申身在故宫,如鱼得水,完全没有留学的心理准备。方闻回到普林斯顿大学后,他的一个女学生来到台北,是夏威夷第四代华侨,不大会讲中文。她到台北故宫见习,与傅申坐在同一个办公室。一年多以后,傅申和那个女孩结婚。
爱人想回普林斯顿大学继续念书,1968年,傅申赴普林斯顿大学留学。根据奖学金约定,三年后,傅申回到台北故宫。台北故宫院长蒋复璁表示将来想提拔傅申做副院长,劝他不必再回美国。这时傅申才三十几岁,既没有行政经验,也没有行政兴趣,台北故宫四五十岁的人传闻:“傅申做副院长,那我们做什么?”傅申一想,决定再回普林斯顿大学,随方闻读博士学位。
当傅申正在完成普林斯顿大学博士论文时,耶鲁大学请他去演讲,周围坐了一些老先生、老太太,包括张光直先生。演讲结束后,主办方告知傅申:耶鲁大学的教授会议已经通过了。原来耶鲁大学想找一个教中国美术史的老师,这场演讲便是面试。
在耶鲁教了三年后,华盛顿国立佛利尔美术馆馆长写信告诉傅申,馆里的中国艺术部主任要离开了,希望他到华盛顿任职。傅申自认英文不好,在耶鲁大学教书太辛苦,第四年就到华盛顿去了。从1979年到1994年,傅申在华盛顿国立佛利尔美术馆负责中国部门的艺术品展览、研究、收购、鉴定。
2004年,傅申从美国回到台湾任教,住在风景秀丽的碧潭。傅申认为书法要走向现代,一定要有创新。“我们写传统的书法是写不过古人的。古人天天写,而且千百年来筛选下的这些书法家,没有办法超过。现代人要有现代的风格,要有现代的题材。”傅申觉得篆书最图像化,因此常作试验,对书法进行绘画性处理。但他又坚持书法没有传统的根基是不行的。“有很多书法家一天到晚创新,不耐看,没有根基,没有修养。所以,一定要经常从古人里面去学习、吸收。但跟古人是竞争不过来的,要创新。”
江兆申开玩笑:傅申人尽可师
时代周报(微博):当年跟你同在台北故宫的江兆申先生,70出头就去世,太可惜。
傅申:是的,但你说可惜,他自己很满意。为什么呢?在故宫同事时他常跟我说,算命先生告诉他,59岁那一关很难过,他过了,而且书画的成就越来越高。他有台北故宫副院长的地位,开画展,画全部卖完,买了两栋房子,有失有得。
时代周报:江兆申先生给你的印象如何?
傅申:他很有意思,我很佩服他。他没有传统学校的学历,读了私塾,到台湾基隆后,因为字写得好,有传统文学的根底,所以在学校做秘书和国文老师,后来又在台北成功中学教书。我师大毕业以后在师大附中做教员,因为同属于“海峤印集”而认识。他是自己用诗文去向溥心畬拜师的,溥先生觉得他的诗作得还不错,书法也有根底,所以收他。江先生很聪明,大部分都是自己学的。在台北故宫,我们坐在一起面对面三年。我先念师范大学,后来念文化研究所,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老师,他就开我玩笑:“你啊,人尽可师!”他说自己:“我只有一个老师,溥心畬。”
时代周报:你的老师里面有哪些名师?
傅申:黄君璧是系主任,他传统功底很深,离开大陆之前,花鸟、人物、山水都画得好,徐悲鸿请他在南京的中央大学做教授。到台湾后,晚期面貌比较统一,变化不多,文人画也画得少了。他画云海和瀑布是专长。
评价董阳孜:还要在传统上下功夫
时代周报:于右任先生和台静农先生这两大书法家,晚年都在台北,你如何看他们的书法?
傅申:在中国书法史上,于右任绝对是民国代表书家之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也不是想要做书法家,他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他后来发展出标准草书,开始一种文字运动。写中国的繁体字,花的时间太多,他想把历代的草书标准化,希望大家写字节省时间,而且互相认识。他也喜欢写,求字的人特别多,都是免费求的,来者不拒,家里堆了很多纸,天天写字,他的副官一天到晚替他磨墨,字越写越好。大陆有沈尹默,我说“南沈北于”,都是了不起的。沈尹默在大陆有一点被埋没,因为写得太传统。另外一些书法家像白蕉、潘伯鹰,有时写得更风流潇洒。
台静农先生是台大中文系的教授,中文底子好。他年轻的时候其实也下过功夫,练字比较传统。后来他跟张大千认识,张大千劝他学明末的倪元璐,把仿倪元璐的作品送给他。静农先生发现沈寐叟也是学倪元璐的,但是沈寐叟的字变化更多,所以他兼学两家,写出自己的风格,越写越好,也成为一家。
时代周报:现在的书法家如董阳孜,你如何评价?
傅申:董阳孜是学设计的,但从小就练书法,学颜体,少有女孩子写颜体写得那么雄壮,实在很难得。她是我的学妹,我在师大附中教书的时候,她有时候拿练习的字给我看看。后来,她从美国学设计回来,开始解构行草,像图画一样,是从颜真卿的《裴将军诗》开始的。那件作品又有楷书,又有草书,又有行书。她后来专门把一件书法当作绘画处理,先在小纸上设计,选定一个句子,安排好以后再写在大宣纸上。她曾经问我的意见,我说:你的字设计感很好,但是传统的行草功底还可以加深。她喜欢写大作,越来越大,气势磅礴,这是女人中很少有的,很多男性的书法家也没有这样的气魄,这就是她了不起的地方。可是,我说:你一定要在传统上多下一点功夫,才耐看。
研究张大千:为把假画全盘托出
时代周报:为什么要做张大千研究?
傅申: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第一篇论文是《巨然存世画迹之比较研究》,写五代宋初的 “董巨派”:董源跟巨然。我把台北故宫巨然名下的作品、海外收藏的巨然作品都整理了一遍,厘清了很多假画,同时也有我认为是元代吴镇画的。海外有假的巨然,我研究过是张大千画的,后来那张画卖到了大英博物馆。我到普林斯顿的时候,写了一本大书叫“Studies in Connoisseurship”,那里面有很多石涛的画,要研究它,非碰到张大千不可。
时代周报:张大千是假石涛的高手。
傅申:后来研究徐青藤、八大山人,时常会碰到张大千。我就立定一个志愿,很多人研究历代的古画,可以找出一些假画来,但要找出是张大千画的就不容易。我个人对张大千了解以后,就可以把他做的历代的假画全盘托出。张大千像孙悟空一样,拔一根毫毛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但那根毫毛有基因。我没有那么科学,但是一个人的笔下会有一些共同的特点,有些习惯改不了,那就是鉴定上的DNA。
我研究的结果是:张大千做假画是他研究、学习、临摹、仿古的一个副产品,绝对是副产品。但经济效益也是有的。三十来岁的时候,他的画虽然有市场,但是卖得不会像古画那么高,他的画要到四五十岁才卖得特别好。所以早年他模仿了一些石涛、八大,很多日本人喜欢,并不是张大千自己去推销的。他随手画一些假的古画—那个时候家境已经中落—卖掉以后,一大家子要过生活。
时代周报:你认为张大千是什么样的人?
傅申:我见过张大千两次,有一次还讨论了假画。张大千绝顶聪明,而且绝对勤奋。一个成功的艺术家,有天才没有用,不用功绝对没有用。他又是最用功的一个书画家,到哪里都带笔墨纸砚,住定旅馆马上把画室布置好。我研究他很多年,收集他的各种作品,用了一大堆资料,但每一次拍卖展览,都有新的作品出来,数量真是惊人。在台湾,他到中南部一个林场休息几天,人家招待他。招待免不了吃饭,一桌子人,当地的名士都来了,吃饭以后到隔壁喝茶,隔壁是一张大画桌,笔墨纸砚都摆好了,主人包括厨子,每个人一张。他原本要去休息一下,结果比在家里更忙。他有一句话:“着了袈裟事更多!”
与何怀硕争论:张大千是否八大画家之一?
时代周报:你有没有看过何怀硕先生的著作《大师的心灵》?选了近百年八大画家,唯独不选张大千。
傅申:何怀硕时常跟我抬杠,我们住隔壁。他也佩服张大千的技法之高,模仿能力之强,史上少有,但是他说缺少艺术家的气质。他喜欢林风眠、傅抱石、李可染这一类,自己也受到他们的影响。我做张大千的研究花了很多时间,他赞同我做这个研究,但他反对把张大千当作第一流的画家。他的看法是:张大千缺少个性、创造性,模仿谁就像谁。可是我觉得,不管张大千画什么,也是别具一格,一看就是张大千画的,不是石涛、八大,也不是齐白石—光画荷花都成一家了,画泼墨泼彩也是创新。刘海粟说张大千学他,假的,我查了刘海粟的作品,泼墨泼彩都在张大千之后。刘海粟创作的泼墨泼彩,红红绿绿难看死了。刘海粟是刘大炮,气魄也很大,活得也很久,生命力也很强,当然也了不起,但是在绘画上的才能,不是那么高的。
时代周报:如果让你来选20世纪八大画家,你会选哪几个?
傅申:张大千当然包括在内,齐白石、吴昌硕、傅抱石、李可染。我不太喜欢林风眠,他太西洋化了,而且画的画都是那个尺寸,画来画去每个女的都是一样。我不敢在何怀硕面前讲,他是很佩服林风眠的。任伯年当然非常聪明,他也为卖画,画了一些雅俗共赏的题材。黄宾虹60岁死了就没有了。齐白石60岁死了也没有了。齐白石受吴昌硕影响很大,吴昌硕好像炖得很久的牛肉,齐白石是生猛的海鲜。齐白石真是很有意思,因为早年画遗像出身,所以素描能力也很强,才气也很高,模仿力很强,早年学何绍基的字,学金冬心的字都是很像的。后来他写出自己的字,行书成就不是那么高,但一看就是齐白石的。篆刻和篆书都别出手眼,前无古人!他的画早年是学八大山人,可是八大山人太孤冷了,没有市场,陈师曾就劝他画红花墨叶。他有农民生活根底,很容易打动人心,而且有幽默感。
《溪岸图》、《砥柱铭》:作品自己会说话
时代周报:现在捧得这么高的名画家,有没有炒作的成分?
傅申:凡有成就的,有理由,名下无虚士,总有他的一技之长。历史筛选下来的名家,很多作品我们开始不了解为什么有名。颜真卿的书法《祭侄文稿》,很多人都看不懂,却誉为天下第二行书。第一行书是《兰亭集序》,不是王羲之亲笔写的,还是天下第一,影响极大。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勾勾涂涂,我现在越看越好。
时代周报:时间可以证明一切。
傅申:是啊。董源的《溪岸图》在争论时,方闻先生讲:作品自己会说话。现在有人说它是假的,以后它自己会说话,有人会替这张画来说。高居翰的败笔就是说这张画是张大千画的,争论是高居翰跟日本学者古原宏伸两个人挑起来的,高的文章里面将近20个注解,引我研究张大千学董源的那篇文章,好像我同意他的看法,其实我不是。我写了一篇短文说:高居翰把一张古代的画说成是张大千的画,表示他既不懂张大千,也不懂古画。只要懂一样,就不会有这样的结论。
时代周报:作品自己会说话?
傅申:是的!石涛、八大的任何一张画,都会说话。黄庭坚的《砥柱铭》自己也会说话,我写了那篇文章,很多人想反驳我。《砥柱铭》是过去黄庭坚的书法集中,很少出现的作品,所以大家不太可能立刻认同。其实在黄庭坚的书法作品集中,大家公认的作品里面,任何两张作品,摆在一起,变化都很多。《松风阁诗》、《伏波神祠字卷》、《张大同乞书卷》,都不一样。还有,每个书画家都有很多毛笔,有的硬,有的软,有的弹性好。他被贬到乡下去,那个地方没有好的笔,三年前买的鸡毛笔都写。一个书法家,拿这支笔写几个字,换一支笔写这几个字,写出来都会不一样。如果从现在开始,《砥柱铭》都印在黄庭坚集子里,下一代的认知就跟我们不一样了。
实习生 李宝甜 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