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被骂、被呛声乃平常事，尤其有个性且出类拔萃者，最易被人指指点点。意大利诗人但丁的名诗《神曲》，由于系根据基督教神学经典，描写历经“地狱”、“炼狱”最后终于到达“天堂”一窥上帝的遭遇，异常艰深，常被人讽刺：但丁的“伟大”是由于他的诗，没人看得懂。

　　我国的南宋大诗人陆游虽顶着一个“爱国诗人”的美名，却被郑板桥在他的第五封寄舍弟家书中专就“诗题”谈论时，认为“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他将杜甫和陆放翁两人的诗题放在一起来佐证此一说法，他说，“少陵诗高绝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题，已早据百尺高楼矣。一种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跃然纸上。放翁诗则又不然，诗最多，题最少，不过山居村居，春日秋日，即事遣兴而已。盖南宋时君父幽囚，栖身杭越，国将亡，必多忌，陆乃绝口不提国事，免遭罗织。”在这里放翁显然被贬成“题矮则诗矮”的胆小鬼了。陆游很倒霉，近代名家钱锺书在他的《谈艺录》一书里，直批陆放翁的诗常常“自作应声之虫”。因为“放翁多文为富、而意境实少变化，古来大家，心思句法，复出重见，亦无如渠之多者。”他举了不少诗例，以证实他不是乱放话。他指出放翁的八首诗中都有“周易”二字，譬如“研朱点周易，饮酒读离骚”(《闭门》)；“痴人未害看周易，名士真需读楚词”(《小疾谢客》)等等，列举数十个重复各类用词用典的范例以后，他作结说“悉皆屡用不一，几乎自作应声之词”。放翁碰上了这么一个好读书爱挑剔的现代才子，想必在长眠的地下也只能哈哈一笑。

　　美国总统奥巴马刚刚就职时也上演了一出“诗人被呛声”的好戏。奥巴马于1月20日就职那天，除了手按圣经跟着大法官宣读誓词以外，尚有一个由名诗人献诗赞颂的节目。这个仪式系自上世纪六十年代肯尼迪总统就职，由当时81岁的美国元老诗人劳勃脱·佛洛斯开始的，至奥巴马总统就职由诗人献诗已是第四届。由于这是美国破天荒的黑人当选总统，因此献诗也由一位现年46岁黑人女诗人依丽沙白·亚历山大教授担任。亚女士系奥巴马旧识，都曾在芝加哥大学任教，出版过两本诗集。2005年所著诗集《崇高美国》入选普立兹奖决选。亚女士以极虔敬的心情写下了《这一天的赞歌》，这是一首美国拓荒诗人惠特曼口吻般开放而又平易的颂诗，在就职典礼上面对奥巴马总统以及全美国的民众，她说：“每一天，我们匆匆忙于生计，你我大家擦身而过，眼神彼此交换或不交换，欲交谈或寒暄一番。周遭尽是喧嚣，尽是杂音、刺丛和鼓噪，每个人把祖先挂在嘴上。有人正缝合伤口，织补制服破洞，修补破旧轮胎，让残缺恢复完整。有人试图创造音乐，以一对木匙敲打汽油桶，或以低音提琴、共鸣箱、口琴及人声。一个妇人带着儿子等公交车。一个农夫观望变幻的天色。一位老师说：‘拿起你们的笔，开始写。’为奋斗而歌颂，歌颂这美好的一天。为每一个手写的签名而歌颂；那些是从厨台上合计出来的。有些人‘爱邻如已’的过日子，有些人首先绝不伤人或所取绝不超过所需。要说世上最强而有力的一个字，那就是‘爱’。爱超越姻亲，子女、国族。爱会投掷出满池亮光，爱无需抢先抱怨。在今天的鲜明发亮光泽中，这冬日的气温，任何事情都可以完成。任何话语都已开始，濒于边沿，濒于满溢，濒至顶端。我们在这片光璨中歌颂前行。”

　　照说像这样一首简短而又平易近人的诗，应该受到大家的肯定，至少不应被批评其中有任何不对的地方。然而那天朗诵时现场反应非常冷淡，掌声零星。最糟糕的是网络上骂声此起彼伏，大多认为这首诗非常失败。据来自英国的外电报导，有的网友说“她念完后，我没一点印象”。比较恶毒的则说“笨拙可笑”、“令人毛骨悚然”，还有人形容“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倒是这位耶鲁大学的教授诗人颇有风度，她早就被前任美国桂冠诗人比利·柯林斯告诫过：“这种诗几乎不可能写得完美，因为牵涉太广。”她说，诗对许多人而言太高深难懂，因此她设法写得平易近人些，内容尽量不复杂。“我也收到好几百封来自巴西、芬兰给我鼓励的信。”她说她应活动要求作诗觉得无怨无悔，尤其为老友奥巴马就职赋诗意义非凡，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这不是一个艺术家该做的事。”

　　诗人难为，面对天下悠悠之口，各怀心事的脑袋，写出的诗哪能令人个个心服满意？说起来，诗人能被骂，被人挑剔指点，倒是一件好事。至少表示有人关心诗，有人在意诗，总比写了无人闻问地冷漠对待要窝心些。

　　(王祖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