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极:斯人渐远其神益彰
2013年04月15日 10:46 东方早报
|追忆|
纪念赵无极先生
李磊
2006年6月,时任中国驻法文化参赞的侯湘华女士在巴黎安排我与肖小兰、杨奇去拜访赵无极先生。因为我们一直想办一次赵无极先生的回顾大展,所以就特别期待与赵无极先生的见面。赵家坐落在巴黎第五区的一条僻静小路上,那里叫蒙帕纳斯,是文化名人汇聚的街区。去前有朋友提醒赵夫人弗朗索瓦兹很厉害,尤其对中国去的客人不太友善,要当心。侯湘华去敲门,开门的正是弗朗索瓦兹,很客气。
赵家是一栋联排的小楼,好像有三层。门很小,有点像上海老弄堂内联排房的后门。进了门是厨房和餐厅,往里是不大的天井,有石有水有花,好像还有雕塑,再往里是客厅,赵无极先生会客就多在这里。赵无极先生见了我们用纯正的普通话问道:“你们从哪里来呀?”我们说从上海来,是上海美术馆的。老人就改用上海话说:“吾也是上海人,吾会讲上海闲话。吾生在北京,但是在上海住过很久,吾还经常回去,不过没通知你们。”老人非常和善,说话也很风趣。
赵无极先生的画室在楼上,家里有部小电梯,老人上楼就乘电梯。画室不大,但因为有天窗,所以很明亮。赵先生说:“家里门小,大画要从窗口吊出去。”油画大都靠在画室的墙上,赵先生摆了几幅给我们看,侯湘华很兴奋地说:“这可都是新鲜的!”画室里还有一个大条桌,上面堆了好些水彩纸和宣纸。赵先生翻出一本对开大小的宣纸册页簿给我们看,画的是水墨,非常简洁随意,不同于我们以前看到的水墨画。我说:“能不能用毛笔为上海美术馆写几个字?”赵先生说:“毛笔字写不好,用水笔试试吧。”于是他用水笔写了:“祝上海美术馆越办越好。很好!无极。”字写在纸角上,有点歪歪扭扭。老先生说:“不好,不好。见不得人。”他又给我们看了些水彩画,大部分在创作过程中,还不成型。赵先生说:“画画是件极难的事,我还是画不好。有些画放在那里,要改很长时间。”
弗朗索瓦兹招呼大家可以吃饭了,我们都惊讶无比,因为事先没想打扰赵先生太久,更不了解赵夫人对我们的态度。午餐上的是两整条煮鱼加一些色拉及面包。赵先生一个劲地说:“好吃、好吃。”按我的口味,这鱼煮得实在不敢恭维,但弗朗索瓦兹的安排还是让我们感到温暖和善意。饭后我们与弗朗索瓦兹谈了一些举办赵无极回顾展的设想,她提了很多问题和建议,我们相约保持联系。
我觉得弗朗索瓦兹对中国客人的不友善有其性格的原因,也有文化差异的问题。我们中国的艺术爱好者总想去拜访赵无极先生,无事者熙熙攘攘仿若朝圣,有事者夸夸诺诺多不落实。弗朗索瓦兹是做艺术行政出生,风格务实刻板,不领中国文化虚实相生的风情和妙趣,自然见面多不投缘。
2007年7月我休假去法国,又拜访赵先生,这次是赵嘉陵夫人陈绵安排的。因为我画抽象画又新出版了一本大画册,陈绵说应该给老先生看。那天去时弗朗索瓦兹不在,赵先生见了我说:“吾认得侬咯。”他翻起我的画册,边看边聊。
赵无极先生时而用上海话时而用普通话说:
“画画是极难的事,画好一张画不容易。”
“中国人不太会用色彩,其实色彩里面大有学问,色彩和水墨是一个道理,水墨要当色彩画。”
“杭州的风景很美,所以国立艺专就设在那里。在那里很开心,看美的东西心里就开心,就能画好画。”
“吾有时光会去度假,陈绵他们也去,吾画些水彩画。”
“你画得好咯,别人不懂没关系,自己开心就好。中国人应该喜欢抽象画的,因为抽象画最有中国的味道,你看书法,在外国人看来就是抽象画,我们懂书法,就会懂抽象画,比外国人方便。”
老先生说得很兴奋。
弗朗索瓦兹回家了,她说:“赵先生感冒了,要去看病了。”赵先生说:“是的,是的。”我们知趣地起身与老人家作别,心中依依,十分不舍。
前段时间听说赵无极先生思维渐渐不清,心中挂念但也不便多问。日前陈绵告诉了一些家里的情况,我想亲情和法律在本质上应该是统一的,也会是公正的。
人老了,拖着病疴的身体就成了“弱者”。然而,“弱者”一旦不再执著那已靠不住肉体,他的精神反倒更加强大,强大到可以天真烂漫,赵无极先生晚年的水彩画便是十分的烂漫。
我们也会老,但天真烂漫是不容易的。赵无极先生走了,但他把烂漫的笑容和智慧的画面留给了世界,这是一个画家的幸福也是观者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