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豹卿:宁静地可以听到天籁

2013年07月01日 10:40   东方早报  

朱豹卿 朱豹卿 朱豹卿作品《秋声》(上)和《鱼》(下) 朱豹卿作品《秋声》(上)和《鱼》(下) 朱豹卿作品《秋声》(上)和《鱼》(下) 朱豹卿作品《秋声》(上)和《鱼》(下)

  今年7月16日是画家朱豹卿逝世2周年的日子,上月初其个展在广东美术馆举办。朱豹卿于1930年生于南京,在浙江美术学院国画系人物专业得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教诲,花鸟从吴昌硕、齐白石入手,由黄宾虹悟入。后入杭州王星记扇厂设计室工作直至退休,可算是画中隐者。作者王犁为《东方早报·艺术评论》著文回忆与朱豹卿的交往。

  王犁

  第一次看到朱豹卿先生的画是在十来年前。

  其时从学校毕业不久,朋友们还有时间厮混在一起,一起看画册、写小楷、游泳;甚至没有什么钱,也能够一起东吃西吃,乐呵呵的仿佛有无尽的快乐。一日,在老杭大门口道古桥的一家小吃店,海钟拿出一叠黑白照片,有一点考考我们的意思,问我们画得怎样!六七寸的黑白照片,皱巴巴的略有点发黄,可以看出不随时风的冷逸,落着没有见过的“豹卿”款;又从海钟手里拿出,大家以为他又是哪里找来的民国前的老东西。海钟说是王星记扇厂一位退休老先生画的。大家随着吃饭瞎聊,便岔开了话题。隔了几年,在西湖美术馆西湖画会的一次画展上,看到两三张朱豹卿先生的画,或几杆枯枝,或数点寒梅,给我留下荒寒冷峭而又苍茫的印象。自此,我在杭城与人来往中,就开始留意起有关朱老先生的信息来。

  偶然会碰到几位与老先生有过交往的朋友,希图多打探到一点老先生的信息,往往用颇为尊敬的口吻多聊上几句,也不便让人引介。倒是那几年常常出没于杭城的山东朋友赞仁,来我那白天都需要开着灯的集体宿舍小坐,聊到朱豹老时,看我很喜欢他的画,说这次来杭,正是要去给老先生拜年。假如我有兴趣,可以同往。

  春节将近的杭城,依然一派萧瑟寒冷。那几年的禁爆令,更让人感觉不到什么节日的气氛。走在街头,弄堂深处冷不丁的几声爆竹的偷鸣,好像从老百姓家门缝里挤出来,扪了好久而掩塞不住的喜气,告诉人们已经作好了辞旧迎新的准备。朱豹老住在朝晖一区最后一排老房子里;长时间按门铃,不见动静,门口还能听见夸张的门铃声。赞仁告诉我,老先生耳背,听不见。再过一刻,门开了,出来一位穿着布纽扣、蓝布罩衫,围着围裙,戴着毛线帽的老头,嘟哝着仿佛自言自语:“我是好像听到有人按门铃——”,一边用手指按着耳朵,尽力调整着塞在耳朵里的助听器,等没有嗤嗤啦啦杂音,感到舒服后,抬起头满脸笑容:“噢!你们来啦!请进请进……”是两室一厅的老式套房。七八平方米狭小的餐厅,又是进出的过道;过道左边是小厨房,摆放着柴米油盐,整齐而干净。在这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老式住宅区,我没有注意是否通管道煤气,但注意到当时还生着火的煤炉上烧着刚沸的开水。老先生让我们进去,他要先冲冲开水。进来时,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水,问赞仁什么时候来杭州的。透过几缕茶水的热气,看到略胖的脸上有几颗老年斑;说话的时候眼睛亮而有神,是一位亲切的老头。卧室南北两进,北面的略小,大概十三四平方米,有一朝北的窗户,床铺在靠南的墙根,床和窗之间,临窗摆着两张类似办公桌拼起来的画案;坐西朝东的一侧铺着一小块黑黑的画毡,桌上摆放着几竿秃笔,干瘪瘪的好像好久没有用;一方厚厚的砚台,像是山沟里随意捡来的石头,自己拿凿子凿了一凿,颇有些年月;临窗那边应该是他正在看的书,三五本有厚有薄或开或掩;另外散乱在桌上的是一些小学生的课本和作业。窗外看出去是小区边缘的绿化带,春暖花开之后,肯定有浓密的绿荫;夹杂在绿荫间,还有一条不大的河沟。旧式木床铺着厚厚的垫被,显得特别高。多上几个客人,可权充座位。走向南卧室,门右侧一段一米宽的墙上,挂着那张画展上见过的枯枝;关上进来与餐厅相连的门后,是一幅用A3的复印纸拼贴起来徐生翁写的对子。南卧室门关着开着电视,传来过年喜庆的节目。师母程医师,时有进出,忙着自己的事情。由于时已近午,不好意思过多打扰,我们在看了几张画后,就起身告辞。

  这样就算认识了。以后隔个一两个月,我就会去串串门。老先生不是聊最近看的书,就是翻几张以前的画给我看。接触中,他更多的时间,是在看书写字;而写字更多的,是写在一种固定品种的卫生纸上。每回去,座位旁终是一大堆;慢慢与师母熟悉后,师母说其实在我去之前,她已经替朱老师打扫过好几次。师母是皖南屯溪人,性格外向,毕业于早年的浙江医科大学。我去多后,师母总愿意从里屋出来与我聊聊天。其中,有一则其成长的经历,让同是农村长大的我印象颇深。师母程丽华医生出生在屯溪附近的农村。一次,屯溪城里的亲戚到她家玩遇雨,回去借了雨衣,事后归还时,连说“谢谢”!这让少年时的她,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感到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师母说,当时就有一个念头:“通过努力读书,争取考到城里去。”确实,有乡村成长经历的我,也深有如此体会。我从小生活在浙西农村,没有说“谢谢”的习惯,表达感谢就是笑笑。当然,许多人能够在“笑笑”中,读出乡村人的质朴。然而成长中的程丽华,在“谢谢”中,读出了城里人的教养来。

  刚工作不久的我,像大多数初入社会的青年一样,热爱生活、努力学习、认真工作、积极参与社会活动;蜗居在松木场,那不分白天黑夜都要开灯的四合院集体宿舍里,对未知的将来充满憧憬。教学之余,只要有人使唤,骑上破单车可以在杭城里绕上好几圈。努力接触未知的领地,也努力把自己的兴趣和发现告诉来往的朋友。一直热心编辑工作的我,努力寻思找机会,深感给朱豹卿老师编辑一个专题会很有意义。

  五六年前民间办刊,并没有像现在这般泛滥。《艺术状态》的王非与几位朋友来杭州,想见见杭城的老画家。我便带他们去朱豹卿先生家串了一下门,看了一些仍然清冷的画,捡了几张面巾纸上写的字。一直以现代姿态出现的王非,琢磨着让我准备一个朱老先生十几页版面的专题。于是,我就与朱豹老商量,选画、托画、拍反转片。那时由于还没有后来那么熟悉随意,怕老先生担心,借画、拍画,总会在第一时间归还。至于文字部分的访谈,是在江滨花园九楼进行的。2003年的滨江,还像一个大工地,泥泞的马路上,穿梭着黄沙车;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是几年后的今天想象不到的。那时学校把江滨花园九楼的大套住宅,分隔成好几间,塞进十几位年轻教师。当初约见老先生时,他说:“还是到你那里聊,顺便看看你的新居。”朱老一早出发,从朝晖到浙大倒公交,到滨江已经近十点钟。在我狭小的房间里,他从出生、成长、学习、参军、工作以及对绘画,上下午聊了近四个小时。这次较为深入的谈话,一部分已经整理成文字《以绘画的方式生活》,刊发在2003年第三期《艺术状态》上。中午,就在小区的食堂吃了些东西,看着眼前七十六岁的老人,我建议他休息一下再聊。朱老说不用。于是,我们就站在十楼的露台上,远眺着还没有被林立的建筑物遮挡的钱塘江横亘在眼前,或许是如黛的远山、静穆的江流,更能勾起老人的遐思:“以前住在孩儿巷,巷头住着程医师的父母,巷尾住着自己的老母,当时程医师还在桐庐工作,我下班回来顾完这头顾那头,等到把两边的老人送走,自己也成了老人。”那一刻,伴随着逝去的江水,让并没有经历什么坎坷的我,也贴近了岁月的质地。大概很少与人这样聊自己的经历,朱老感慨人生的无常与莫名,让画画成了贯穿自己日常生活中唯一的事:“在扇厂的时候,朋友来看我,见我整天在看书写字就说:‘你一个画画的,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啊!’现在回想起来,这辈子,两件事做对了。一个是看书,另一个是从‘文革’时候开始到现在,写字花的时间比较多。”

  下午临走前,老先生说:“认识这么久,还没看过你的画。”我就翻出一些我满意的画作给朱老看。朱老师看完,想了想说:“你最好停一段时间不要画,等把这些忘了再动手,或者临摹一点任伯年。任伯年虽然俗了点,但还是中国画。画画大方向要对!”这就是朱豹老对我自己满意作品的基本看法。

  朱豹老于2003年岁末搬到珊瑚沙。年后的正月,并不像往年那么阴冷,仿佛已有开春的迹象。一直与我有往来的油画系退休教授高友林先生,在我手头看到朱豹老的资料,要我带路,又相约老油画家马玉如先生,一道去朱豹卿先生家看画。同行还有王谦兄。从立轴、册页到手卷,不知不觉竟一个上午。我们起身告辞。高先生看了画后兴致很高,建议在九溪觅一安静的饭馆小酌。后又去看了陈散原、陈师曾墓。马玉如先生说:“在他们那届老国立艺专同学里,当时就数朱豹卿和裘沙最亲近,喜欢读书。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也几十年不见。今天看了这么多画,证明艺术这东西就是这样,只有像朱豹卿这样甘于寂寞,才能画出这么安静的画作。”

  自己也算画画有些年头,近几年仔细想来,唯一的进步就是知道自己的不行,已经可以肯定。但怎么不行,其实还不清楚。看画也是这样,不好的画,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好在哪里,也可以细究一下。然而,好的画,好在哪里,就只能看个大概。究竟好在哪里,自己还没那个内力释读。还好,身边有很多水平比自己高,又愿意与自己聊聊的朋友,可以随时请教。还在杭州读山水研究生的曾三凯就是一位。刚认识朱豹老时就给他讲起,三凯也说,在一位王星记扇厂的朋友家客厅,看到过一张朱豹老的鱼,很精彩!希望有机会也带他去见见老先生。接着三凯就是硕士毕业,考博、去北京上学、留京工作。可每一次来杭州,都会约我去朱豹老家。每每回来的路上,给我分析朱豹老对笔墨的认识和他自己的理解,甚至由衷希望自己通过努力,日后能够有朱豹老那样的绘画体悟就好了。他说朱豹老画的画,写的字,像老先生。现在,有些老先生,画的画和写的字,不“老”。其实是在用笔的认识上有问题。没有时间的积淀。还说,朱豹老写圆珠笔、铅笔多当毛笔用;黄宾老写生稿上的铅笔字也是这样。又有一次,回来的路上他对我说,朱豹老,在写字、画画时的状态,很像林散之。朱豹老画画时,眼睛只看着纸,一动不动地睨视着,仿佛在想自己要画的东西;磨完墨后,右手摸索着那几竿秃笔,检出其中一枝,蘸水蘸墨,在盘上调几下就落笔。一次,我问:“您不看一看调墨,怎么知道浓淡?”朱豹老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浓有浓的好,淡有淡的好。”记得有一个记录晚年林散之写字的录像,也是只见其看纸不看其他,写到哪算哪的状态。这时,我才忆起,第一次到朱老家看到的那几竿仿佛不常用的秃笔,实际上有故意不洗干净的习惯,第二次用时,略蘸蘸水化开还带着第一次的残墨。三凯还问朱豹老,写字怎么不用宣纸或者毛边纸,而用这种易碎的餐巾纸?朱豹老说:“用好玩了,反而觉得有趣,但就这种牌子好用,其他不行。”

  2004年下半年,我调到转塘工作,见朱豹卿先生就更方便了。从转塘搭下班的班车到珊瑚沙下,串完门再回滨江。每次到先生家,只见朱豹老坐在临窗的画案边,不是看书,就是在写字。窗外一片高大的落叶林,宣示着四季的变化,偶有觅食的松鼠上蹿下跳,给冥思的老人带来无限的生机。秋天是最美丽的,几乎属于画家个人的这片秋色,在江南的固有色彩中东一块、西一块地逶迤上五云山,哔哩叭啦的火红和金黄,仿佛有声音,以欢乐的形式传递给弱听的画家。老先生也会聊到社会的事,有些人看画是用耳朵听,别人说好就好。耳朵听不见的人,是用眼睛看声音,于是有了“观音”这方闲章。

  关于阅读,朱豹老说,要看看得懂的书,看不懂的书,再好也与你没关系。有些好书,看不懂先放一放,过几年就看得懂了。先生不太出去走动,在家一呆一整天。偶尔也会有常常关心老先生的朋友,如王林海、徐介君、朱瑶春等,接他出去走走。五云山下、九溪一带的大樟树,和云栖竹径的杂花野草,便进入了他这个阶段的作品。师母还告诉我,老先生也会去大书店,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摘掉助听器呆上半天,翻翻新版图书,宁静地可以听到天籁,耳聋有耳聋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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