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村言:忆画家朱新建
2014年02月11日 09:49 东方早报
顾村言
这些天延续春节期间的习惯,每天上午都窝于书房先临宋人手札,然后临抚宋画——乔仲常的长卷《后赤壁赋图》,体会其中的超逸与疏简之处,自得其乐,迷醉不已。昨天上午自然也是如此。
然而就在磨墨动笔写出一湾流水与近岸苇丛后,电话响了——“朱新建在北京去世了”。
愣了一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却又是确凿的。无心情继续动笔,茫然地望向外面的露台,这才发现雪已纷纷扬扬,露台基本白了——老朱辞世,天地间也这么不同凡响?!
想起来,十多天前与了庐先生岁末小聚闲谈时,就有一大段在谈老朱的人与画,当时还想今年到北京无论如何一定抽时间看一下老朱,然而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61岁的“朱爷”难道真的不想呆在人间玩了,真的去追求自己的“大快活与大自在”了?
电话朱新建的夫人陈衍表达悼意,陈衍的声音有些疲惫,她说,老朱辞世的主要原因是身体衰竭,“凌晨两点多,他的身体衰竭导致肠胃出血。其实在中风后他一直有脑梗、心血管等病,去年8月检查时怀疑有肺癌,但并没有确诊。没有确诊的原因是他身体有支架,不能做核磁共振,也不能抽液。两个月前因为脑梗又住院。”朱新建自2008年中风后身体一直不佳,前两年从南京移居北京,去年9月其子朱砂与作家王朔的女儿王咪大婚时,不少文艺界知名人士都来助阵,老朱因行动不便一直坐在轮椅上。
了庐先生的电话也来了,“虽然他个人生活好像有些荒诞,但在我所认识的艺术家里面,我可以说,他的艺术心灵是最纯洁的。”平素深居简出的了庐说,听闻老朱辞世消息后一直难受,就想着与几个朋友好好聊聊朱新建,“才61岁,太可惜了!”
对于人生与作画,朱新建有一本书名为《人生的跟帖》,又有一书名为《决定快活》,对此说得不少。他喜欢《金瓶梅》里潘金莲的那句话:“要命做什么?活一百年杀肉吃?”还有一句——“欢喜的没入脚处”。他说他画画是为了快活,他的一句“快活”消解了很多东西。“85美术新潮”展览之一的“中国画探新作品展”上,朱新建几幅水墨“小脚裸体女人”首次亮相,在中国美术圈里引起了很大争议,一些老先生愤怒地批之为“纯粹的封建糟粕”,阿城听后说:“一个玩古代形式游戏的人,被指为纯粹的封建糟粕,很牛啊。”阿城后来与朱新建成了很好的朋友。当代艺术评论家栗宪庭访问朱新建,曾想在理论上追寻朱新建从“小脚裸体女人”开始的绘画对中国美术的意义,朱新建却若无其事地说:“说实话,当初我画一些‘小脚裸体女人’,真的只是为了玩玩,并没有去想它的‘意义’。”无论是前期的“小脚裸体女人”,还是后期的《美人图》,或是那些笔墨自由酣畅之极的花鸟、罗汉像,以及尺幅不大的山水,无不是“快活”的表现。
我最初认识朱新建是2004年到2005年那段时间,在陈村主持的论坛上,有一天“朱新建”这个ID忽然就冒了出来,发了不少画作,笔墨之间一种大自在,颇有八大白石之趣,而他文章与跟帖都通透幽默,顿时让我觉得好玩起来,于是就成了“网友”。后来老朱到上海举办个展,我去观展,且参加了研讨会。那场研讨会其实很有些意思,除了一般研讨会都有的表扬之外,有几位女艺术家和评论家对老朱批评得很厉害,老朱倒依然乐呵呵的。对于那些希望他“视野更大一些”的评论,他的回答是:“我希望自己更朴素一些、真诚一些,更生动一些。”
后来我因之写过一篇他的印象记,起首是:“想起朱新建,有时就觉得自己所忙不知为了什么。朱新建虽然自称‘老年痴呆’,可活得像年轻人一样,画画、写字、四处漫游、和美女聊天、逗宝贝女儿、写自己觉得好玩的小说、上网泡坛子,甚至与网友见面,什么都玩得有声有色。十多年前他看到画家有斋名的不少,想着也弄个什么斋名,遂给自家起了一个斋名———‘除了要吃饭其他就跟神仙一样斋’……到如今,因为上网,朱新建的斋名也改了,他在网上的签名是‘下臭棋,读破书,瞎写诗,乱画画,拼命抽香烟,死活不起床,快活的一塌糊涂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会把这么长的斋名写下来悬在门上,反正这样的斋名从来就没有过,简直就是‘快活的一塌糊涂’”。
我后来到南京江宁将军山下老朱的别墅拜访他,画室在二楼,他上网几乎是躺着的,叼着烟,跷着二郎腿,海阔天空,臧否人物,然后盘腿坐起,肆意笔墨,果然是“快活的一塌糊涂”。
老朱彼时的岳父母,也就是当时的妻子陆逸的父母也住在那里,似乎与老朱相差不大,一起吃了饭,也没听老朱怎么叫自己的岳父母。
说起从1980年代画“小脚女人”到转型《美人图》的过程,老朱说:“因为老是画小脚女人,毕竟与现实距离太远,画久了,我担心会虚伪,所以就想起画画身边现实的女人,结果那么多人喜欢看,又能卖钱,何乐而不为。我最早曾想用齐白石的笔墨画裸体女人,应当是很过瘾的,但这实际上是做不到的命题。中国的笔墨是在远离肉欲的天人合一的思想里面慢慢长成的;西方人是比较写实、比较色彩的,表达人的热情比较厉害。这两种我都喜欢,一种是比较野逸的笔墨,一种是比较激动的性情表达。我就企图把这两种东西糅在一块。”
论述老朱,自然要说到“美人图”的社会学意义。了庐说:“他信手拈来的美人图创作是他在生活的积累中发掘的,从创作上来说虽然不是主流,但比很多为艺术与社会的创作要好得多,这是艺术的现实主义。我认为相比关良选择戏曲人物——那种现实主义是消极的,而朱新建从语境与情感的解放上来说是积极的。”朱新建的老友湖州老费则表示,他第一次看朱新建的画是在1996年前后,“当时是在上海刘海粟美术馆,边平山策划的一个文人画展,当时就喜欢朱新建的画,后来终于有机会在苏州一宾馆相聚,第一次见面就非常投机,一起聊了前后有40多个小时,后来就成为挚交了。笔墨当随时代,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觉得他的作品是和王朔、崔健有相通处的,都是表面无赖、骨子里真诚的艺术,只不过他是在艺术中去除那些矫情虚伪的东西。”
关于老朱的论述,另一主题是笔墨实践的意义。老朱喜欢法常、八大、白石,以及塞尚、关良,日本近代一些简笔书画对他也有较大影响,朱新建在笔墨实践上所取得的成绩一方面是天分, 另一方面也与付出的汗水成正比,而其中书法的功夫尤不可忽视。他自己有比喻云:“笔墨的功夫其实是强求不来的,这有点像所谓的第七块烧饼,事件来了,你就能抓住。就像农民到龙王庙求雨,与其求雨,不如挖挖沟,下雨前多挖些沟———雨一般总会下的,你沟挖得好,水就会分得多一些的。”
《美人图》是朱新建的代表作,但他的书法同样让人喜欢,歪歪斜斜,看似稚拙,却满纸真气。还有他画的那把逸笔草草的茶壶、几棵胡乱放着的白菜以及品酒访梅的高士,这大概也是他的真面目———朱新建的精神内核是平民与草根的,然而却又是极端文人化的,其实质就是中国传统文人那种放浪自由与闲适家常。
后来的后来就听说老朱到宜兴时忽然中风了,内脏出血,执笔自是不可能了,后来又听说老朱左手执笔,坚持作画,那种对生命与艺术的执著不禁让人悲喜交集。
后来又听说与陆逸几乎算是分居了,又终于离婚了。
我最后一次见朱新建是2010年,那时到南京观看“南北二石”大展,读过了白石读抱石,读过了抱石读白石,笔墨淋漓,酣畅莫名,想起朱新建,电话过去,约定次日下午拜访。
次日抵老朱家,他的护工张师傅来开了门,朝里唤一声,老朱便从里间走出,并不需要人扶,呵呵地笑,我拱手也笑,说之前还在犹豫是不是来,因为担心影响他休息与作画。老朱双手合十,做作揖状——眼睛里似有什么闪一下。
我说想给朱爷磨墨,朱爷笑言不必磨,因为还是用“一得阁”,说:“看画看画!”
于是从画室抱出一堆画来,让我翻。张师傅说,有人订了两百张朱爷的左笔画,朱爷画了一上午,有十多幅,美人图、英雄图、鸭子图、花鸟画……一一翻看欣赏,笔墨酣畅之外,愈益简约,但与病后最初作品相比,简净处似有不及——从另一角度而言,这也说明朱爷身体已恢复不少(张师傅插话说已恢复七成左右),惊异的是朱爷左手所绘美人图,一如既往地妩媚风骚,与病前美人图略为不同的是,美人面部并不见五官,然而神情似更出挑。
观画毕,陪朱爷说话,论及当下画界虚浮现状及部分拥大名之画家,互相摇头。
朱爷复又站起身,从里间抱出一摞破旧的书,放在茶几上,原来是《决定快活》等。翻开《决定快活》,朱爷问我喜欢哪一篇,告诉他都喜欢。翻到《有关文化》,我说这篇更好,有一种对人生的大视野与悲悯感,朱爷指着开篇说:“读!读!”如任性的孩子。
朗声读下去:“我一直认为中国的文化,我们今天真的只能有顶礼膜拜的赞叹。中国文化人的这种态度,越来越使他们只玩自己的,越来越使这种文化和民间脱离开。有一个民间笑话,有一个教书先生写一个‘枭’,就是‘枭雄’的‘枭’,然后告诉孩子,这字念‘枭’。孩子说我爸爸说这字念‘鹰’,‘老鹰’的‘鹰’。然后孩子的爸爸和教书先生就一起去找了一位饱学诗书的老先生,各抒己见之后,老先生说这个字念‘鹰’,这个教书先生就哭了,说你怎么这么没骨头,人家有钱就是对的,你就不能坚持一下真理么。这个老先生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我们认识几个字不容易,不告诉他,让他错一辈子。这就充分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圆滑、调侃、睿智,什么都有。一种苦笑和无奈……”
老朱坐在那里听着呵呵直乐,接话说:“不告诉他,让他错一辈子。”
老朱后来说话是真的很少了,对于这个世界,也许,他想的是“不告诉他(们),让他(们)错一辈子。”也许,他真的觉得这个世界已经不好玩了。
老朱走后,画家李津写了一篇文章,文章里说:“在我心目中最佩服的画家一是周思聪,一是朱新建。他们都走得这么早,似乎都不想在如今的世界里玩了,似乎这个世界越来越不懂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