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建:欲持一瓢酒 远慰风雨夕
2014年02月18日 09:40 北京青年报
朱新建简介:
朱新建,1953年生,江苏省南京市人。1980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留校任教、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曾获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银质奖;作品《除三害》获全国少儿图画优秀奖。为上海美术电影厂、中央电视台设计动画片《老鼠嫁女》、《金元国历险记》、《皮皮鲁与鲁西西》的人物造型,动画片《选美记》的造型设计获上海美术电影厂优秀奖及金鸡奖提名。曾赴比利时、法国举办个人作品展。作品曾被中国美术馆、法国国家图画馆、比利时皇家历史博物馆、巴黎美术学院等机构收藏。出版有《朱新建画集》三种。
摘要:“有得快活就快活,没得快活就拉倒——不亦快哉”,“除了要吃饭其他就跟神仙一样”。什么样的人身后能把这样的字句作为挽联,悬挂于灵堂内外?惟有朱新建。2014年2月16日,著名画家朱新建的追悼会举行,300余人为他送别。
时间回到上个世纪80年代,朱新建创作的小脚女人画第一次被挂在中国美术馆展厅,在他的画前,老艺术家的拐杖把美术馆的地板戳得山响,他们认为朱新建胆敢把女人画得如此魅惑性感,玷污了中国美术馆的圣洁,以涂鸦的笔法去画中国画,亵渎了中国画笔墨精神。在这样的争议中,朱新建却一炮走红。
他一生以“下臭棋,读破书,瞎写诗,乱画画,拼命抽香烟,死活不起床,快活得一塌糊涂”为信条。他不在乎自己的画卖价高了或低了,有钱没钱都拼命画画,快活洒脱似神仙。他用一支毛笔把所有男人敢想不敢说、敢看不敢画的形象画得淋漓尽致。他的真性情和人格魅力备受画坛尊重。
对话人:李小山 美术批评家 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馆长
把画画当做游戏,这种态度最接近艺术的本质
北青报:朱新建生前您曾说他是一个善于思考和自知不足的人,今天您如何评价这位画家?
李小山:朱新建作为一个水墨画家,在水墨画家圈子里是出类拔萃的。我们的传统艺术圈里有一个问题——自我封闭,派别分得像江湖一样。但朱新建是开放的,他的作品有种类似当代艺术的感觉,他的思路很开阔,视野很广。
他把画画当做一种游戏,这样的态度最接近艺术的本质。他不会把艺术当做手段去获得名利,艺术就是他的生活状态。很多人画画画得并不开心,因为他们追求画得好。朱新建不赞成以好坏作为绘画的判断标准。他把自己的目标放得比较高,不屑于去争高论低。他是我见到的特别少有的、对自己的画多卖多少钱、少卖多少钱完全无所谓的画家。现在的书画家卖画多少钱一尺,比商人还要精,这样,艺术的理想、追求目标就消失了。朱新建的观点是只要我能够靠我的作品活下去,我就全力以赴地画画,财富这些都无所谓。我认为朱新建的这种心态是最健康的。
北青报:他在艺术上追求的目标是什么?
李小山:他追求的目标是和历史上的、他心目中的标准来比一比。他喜欢关良、齐白石,也喜欢一些西方现代主义画家,他不是一个封闭的画家。
他的才华学识和他应有的建树有落差
北青报:江苏省国画院院长周京新说,画家一般先追求“会画”再追求“不会画”,朱新建则上来就追求“不会画”。怎么理解这句话?
李小山:根本的问题不是会画或不会画,根本的问题是态度。他的会画和不会画都是基于他的人和态度的。如果你喜欢声色犬马、追求名利,那你就去做那种人。如果要做特立独行的人,要追求我的艺术目标,就按我的方式做,看你要什么。在目前,整个书画圈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腐朽。
北青报:这么严重?
李小山:非常严重。现在的经济形势比徐悲鸿、林风眠那个时代好,导致很多所谓的书画家没有本事,作品却能卖出高价,他们的价格和艺术水平完全不能匹配。他们无论从水平还是学术,都和前辈相差非常远。所以我说他们是神笔马良,画画就能来钱,神笔马良能够生产却进不了美术史。朱新建和他们不是一种人。
北青报:朱新建是什么样的人?
李小山:2007年之前,朱新建在南京,还没有生病,他在绘画上的用功程度不是外人能比的。我去他家被吓坏了。那一张张宣纸多薄啊,我去的时候他拿出一摞来,要看几个小时。就算2分钟看一张,有的画就那样看一下,看几个小时要看多少张?也就是说他整天都在画画。但艺术家不是劳动模范,不是说我多搬几块砖、多干点活就能够出成果的,他不仅用功,还有才华。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再加上用功,两个翅膀就都长齐了。他的才华体现在他的悟性特别高,他对事物的认识、对艺术的认识、对生活的认识都高人一筹,再加上他洒脱的生活态度,使他具有人格魅力。
再看现在那些书画家,一个个像老鼠一样,挣了点钱又怕露富,躲躲闪闪,我看到他们就来气,好不坦荡。所以我特别遗憾朱新建的离开,这是天妒英才。
北青报:您怎样评价朱新建的离开对中国水墨画界的影响?
李小山:历史的高度不是由群体来奠定的,是由个人决定的。提到宋代人们首先会想到苏东坡,一个人就奠定一个时代的高度。再有成千上万写文章的人,宋代如果没有苏东坡,将降低一半的高度。
北青报:您曾说过朱新建还没有达到艺术的成熟阶段,为什么这么说?
李小山:提到朱新建,我就想到徐悲鸿。尽管现在对徐悲鸿的评价非常高,但他的艺术是夭折的,他的作品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他个人没有到达和他才华相匹配的终点。朱新建也一样。他的才华、视野、学问,和他最终应该达到的建树之间有差距。他生病时才50多岁,中风使他的脑子迟钝了,他没生病时反应之快,思维之灵敏、开放,和他生病后判若两人。所以从艺术上讲,他的才华学识和他应有的建树有落差。
“新文人画”的标签是他们强加在朱新建头上的
北青报:都说朱新建是新文人画代表性画家,但您又曾经说新文人画是没有文化的人画的画,这应如何理解?
李小山:新文人画就是没有文化的人画的画,这不是开玩笑讲的。新文人画是相对于文人画来说的,什么是文人画?文人画不是画匠的画,不是画工的画。苏东坡、王维都是大文豪,他们业余时间来做琴棋书画,这是文人画。
做一个愚蠢的假设,我们来考考现在这些所谓新文人的古文水平,他们能读几篇东西,像《古文观止》这种书他们读过一遍没有?我接触的画家很多,知道他们的底子。所以我说所谓新文人画就是没有文化的人画的画。
朱新建没有把自己当做新文人画派的,这个标签是人家强加在他头上的。为什么?因为市场经济、艺术作品的市场化,导致大家都需要一个符号,有了这个符号容易在市场上推广。他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新文人画家,他就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画家、艺术家。对于一个画家来说,什么名称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到底有多大建树。躲在新文人画的旗子下就了不起吗?
朱新建还是朱新建,那些反对他的人变成了泥土
北青报:朱新建在80年代开始画美人图,这也成为他饱受争议的创作。您如何评价朱先生80年代以来美人系列创作?
李小山:朱新建不是一个只画美人图的人,但为什么大家记住了他的美人图?因为大家觉得他笔下的美人和色情划了等号。由于他作品把女人的特征强调得非常厉害,丰乳肥臀细腰,包括眼神色眯眯的春态,导致那些道貌岸然、被工农兵形象洗坏了脑子的理论家出来反对他。
反对的结果是,朱新建还是朱新建,那些反对他的人变成了泥土。这种事情在历史上数不胜数。所以我和我的同行在一起时经常讲,我们尽量不要做十年、二十年以后让自己脸红和后悔的事。
北青报:朱新建自己曾说“中国笔墨是远离肉欲的”,但他笔下的美人丰满、裸露,完全颠覆传统水墨画中的美人形象,您如何解读他笔下的女性形象?
李小山:美人是朱新建笔下的一种题材,他画很多山水、花鸟,还有现代的汽车。朱新建是一个现代人,他不是那种穿着现代的衣服,却长着清朝脑子的人。现在很多画家,山水画里还是一个亭子几个古人,可笑之极。
朱新建很多写生我都看到过,在他的小本子上用铅笔画的,非常精彩。比如他和你谈话,他觉得你的姿态符合他的绘画,马上掏出小本子把你勾下来,画进画里。他的画和他的生活内容是有关系的,笔下的美人是他亲眼看到的,他的艺术是“在场”的艺术,笔墨仅仅是他的表达手段,他高就高在这里。
朱新建比较强调手头功夫,包括笔墨、造型这些传统表达,另外他又反对照搬传统。他的画面在美术史上是找不到的,他克服了传统给他的约束。如果你看一个展览,走进大厅,远远看到朱新建的画,根本不需要看他的名字,就可以肯定是他的画,这对于一个画家来讲,已经是一种胜利。
如果他不画画,他会觉得自己就是一具皮囊
北青报:朱先生患病后坚持用左手画画,在您看来,绘画在他的生活中占有什么样的位置?
李小山:如果他不画画,他会觉得自己就是一具皮囊,绘画是他的灵魂。这就是朱新建和绘画的关系。
他生病刚刚好一点,马上第一件事就想到要画画。出院后他只会讲两三个字,不会说连贯的话,他就和我说:“画画,要画。”我记得很清楚,我去看他,他把刚刚用左手画的画拿给我看,我觉得这和他生病前的作品判若两人,但我还是说:“很好,有另外一种味道。”那时候他的右手已经抓不住毛笔,抬不到肩膀那么高,中风以后脑子反应慢了,他原来敏锐的感觉消失了,他是凭借肌肉的记忆来画画。我想起前几天和我们南京圈子里的朋友吃饭,说起朱新建,一个朋友大哭,最后大家不欢而散。
北青报:有些人说看不懂朱新建的画,笔法像小孩子,不知道好在哪?您怎么看这种评价?
李小山:现在文盲少了,但艺盲实在是太多。摆脱文盲需要学习,我想问一下那些谈论艺术的人,你一年进几次美术馆?进几次博物馆?翻过多少画册?面对他的作品,你需要不断地观看、比较、学习,才能够让自己从艺盲变成艺术的欣赏者,就像你需要不停地识字,才能看得懂好的著作一样。
另外,我想对热爱、尊重朱新建的人提个建议:不要消费他。一些人把朱新建的去世当做一个消费的对象,这是对朱新建严重的亵渎。这是我作为他的老朋友,通过媒体向各位的建议,不要消费他,他会在天堂不高兴。
文/本报记者 史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