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东:事情本来会更糟糕的
本报记者 曹俊杰 上海报道
细瘦、卷发的张元,酷酷而文艺腔的王小帅,稚嫩的贾樟柯……画画的北京艺术家刘小东,大胆地在上海民生美术馆里晒起曾经一起混过的“朋友圈”,并起了个戏谑的标题——“儿时朋友都胖了”。
展览的这1000多张照片,按时间顺序,从1984年到2014年,以时间为轴,以艺术家与家庭、朋友、社会的关系为线索,把艺术家的个体成长史、生活体味、社会洞察呈现于观众,为观众搜寻这三十年社会生活及时代变迁的轨迹提供个体性的样本。这些精神个体,如今大都从“什么都不是”的文艺青年,成长为今天的文艺创作主干。
艺术家刘小东,似乎是生活的眷顾者。2006年他的巨幅油画《三峡新移民》在拍卖场卖出了2200万人民币——这在当时大多艺术家还在贫困线挣扎的年代,那几乎是个天文数字。刘小东一夜“暴得大名”。
2007年2月,第六代导演贾樟柯笑傲威尼斯电影节,凭借《三峡好人》一片擒下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刘小东作为影片策划人和贾的好友,共同前往威尼斯领奖。媒体评论说,刘小东是中国独立电影的最早参与者,在王小帅1992年的电影《冬春的日子》里,他是男主角。刘小东有个公认的美丽而才情的艺术家太太喻红,一个漂亮的女儿。
不过,51岁的刘小东却很焦虑。“前半生过得太精彩,后半生不知道怎么过了。30岁那时想,活到50岁干嘛,40岁死了完了,可是你到了50岁,还很贪婪。”他说。
刘小东的艺术创作,很容易让我想起美国一位现实主义作家雷蒙德·卡佛。他们都是从现实主义中出来,但又不完全遵循现实主义。他的每一幅画,都好像是一个场景剧,一个熟悉的场景,一些离奇的组合,看似背后还有欲说还休的故事,就像卡佛笔下的故事一样,刻意抽离了那些明确的叙事线索,你只能猜测。
暴得大名,既兴奋,又焦虑
《21世纪》:展览起名为“儿时朋友都胖了”,实际上是想传达社会的臃肿?
刘小东:城市化的客栈,消费时代对每个人生活的改变,每个人都在臃肿,社会更加臃肿。我只是感受到今天的世界不断在膨胀,像宇宙在膨胀一样,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从观念上,我是有抵抗的。但现实生活中,你的抵抗也是没有用的。前两天报道,说要把高铁提升到2000公里每小时,疯了,太恐怖了。展览中有幅画叫《吃完了再说》,我们过多把问题留给下一代,每个人都有孩子,下一代怎么面对这么肥胖的社会啊。
《21世纪》:从你成名的《三峡新移民》开始,很多人把你评价为现实主义画家?
刘小东:现实主义有明确的概念,我还是偶发的成分多一些,结合了一些现实的成分,想说说另一个层面的事情。你看我画一个烧耗子,那是他真正烧耗子么?不一定。为什么画一条长长的河,可能是一种心理的暗示。有很多主观安排的,色彩的抽象、游离,但又不像表现主义的东西。有心理活动在其中传达。
《21世纪》:在《三峡新移民》之后,你还画过林志玲等一些演员?
刘小东:画林志玲,当时因为我画三峡特别有名,我很害怕别人把我当作一个三峡的专题画家,那么相反,我就画一个很甜美的演员,修正我自己和别人对我的看法。在2010年上海双年展上展出的《出北川,入太湖》,在当地找7个小女孩太费劲了,就找了几个演员,都是演不上戏的那种。我画三峡抬杆子的人,那都是北京工人,也不一定是三峡工人。所以我不是现实主义,我不是纪录三峡工人有多么艰苦,我传达的是精神生活有多么悠远。它的复杂性,借用现实的景观传达一种可能跟现实有关的忧患。也跟精神生活的空虚和不确定性有关。
《21世纪》:你按照这些年份来梳理这么多的照片,其中哪些年对你影响特别大,可以说是人生的一个注点?
刘小东:1993年算我第一次出国,实实在在让你看到了世界的另一个样子;作为个体来讲,有了孩子也算转折;年龄的变化也是个转折,我今年51岁了,我觉得50岁左右考虑的问题要多一点。就是2013年,突然意识到,觉得后半生挺难过的,觉得还有好多年。后半生不像前半生那么容易过来了。
《21世纪》:为什么会难过?
刘小东:身体会告诉你一些事情,等于你突然有了鞋了。前半生都是光脚的年代,后半生你是穿鞋状态,挺不容易的。不是为了往上走,不是创作出了什么瓶颈。就是突然你觉得你应该怎么面对老年了,老年不是那么好过的,虽然这么说有点早了,有点矫情。30岁那时想,活到50岁干嘛,40岁死了完了,可是你到了50岁,还很贪婪。还想身体要好,欲望得到满足,逐渐的鞋越穿越厚,承担责任更大,更细腻。慢慢要体会老年人要怎么面对这样的问题。
《21世纪》:2006年你从拍卖市场一夜成名,你当时是什么样的状态,有没有极度膨胀?
刘小东:当时,也是幸灾乐祸的心情,既然贵应该再贵点,再刺激点;怎么这么贵?这是两个方面并行的复杂感受。当时立马就有媒体打电话到家里来,表达了对金钱的愤怒,好像是我在操纵的。我说我也不理解。对方问我“你觉得你比齐白石还贵有道理么?”真的没理呢,人家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你发现这个社会对金钱那么刺激。往好的方向,迅速拓宽了你的知名度。往坏的方向,你要不知道自己是刘小东,你都不知姓甚名谁了。作为艺术家,往往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21世纪》:在那短时间的成名之后,你突然就安静了,也没有接二连三的展览了?
刘小东:我可能有个心理,突然得了暴名后,要通过巨大的劳动来填补你与巨大名气之间的距离,那个暴名,是拍卖,是金钱带给你的,你真正的贡献,还远远不够。其实多少年来,我一直在用我的劳动来填补这个空缺。画得更有意思,让人看出,那不是偶然事件,是个多年积累所得。至少我是这么朴素认为的。
描绘现实,不仅于现实
《21世纪》:你在你的很多创作里都提到了家乡带给你的影响,甚至请侯孝贤执导拍了一部《金城小子》 ,家乡在你创作上具体是怎么影响的?
刘小东:绘画是视觉的,不仅从内容出发,但如果你是一个没内容的人,你的形式会更加干枯。家乡,给我更多质感,接些地气。比如家乡有萨满教的遗留,文明社会以前的社会遗留,民间色彩的判断是大红大蓝,不是现实中的色彩判断。这种系统一不小心在我血液中流淌,我绘画经常是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偶尔会出现很刺激的颜色,毫无道理。对我来讲,不画出那笔颜色,我无法吐出心中那口气。就比如我画西藏,牵着马,我把彩虹画成那茬,其实彩虹不是那样的,这是民间色彩的刺激,还是远古记忆,我也说不清。现实主义不会那样画,那是一种意念,铤而走险的东西。
《21世纪》:你的妻子也是艺术家,她对你的创作有影响么?
刘小东:妻子让我更加从容一些,她生活状态不惊不险的,从来不让你看到她的起伏,不像我这样大开大阖的。要是我一个人的话,我会更加事儿一点。抱怨,尖刻,没完没了的死去活来。她经常引用上海一位90岁有文化的老太太的话:事情本来会更糟糕的。这些都影响我的艺术观和世界观吧。
《21世纪》:你画的这些东西,很多感觉都很日常而压抑,那会不会给你情绪带来影响?
刘小东:会有一些疏解不开的抑郁。眼前的一座大山不影响你的行走,可是脚里的沙子,你必须倒出去。社会对你的影响,有时候会影响你的心情,就连天气都会。心情很难过的时候,你会感觉,它是一种物质,不是心情,你会感觉它像水银一样,在你身体里流淌,它变得很重。你往这边躺,它会压到这边来,往那边躺,会压到这里来。或者早晨起来,突然心情很难受。不知道为什么。它是一种物质,我这么认为。艺术家都有,这是推动你精神创作的一种力量。没有这种东西,傻呵呵一活,喝点酒就过去了。每个艺术家都有精神上的苦恼,推动你用另一种方式去疏解。当艺术家天性还是要有自我毁灭的成分,这些容易让人尊重些。
《21世纪》:你觉得你的文化养分是怎么来的,哪些艺术家对你的知识结构带来影响?
刘小东:我现在很难分清自己是某一个时空或是地域的人,知识结构中西都打乱了,文化对我来讲,它有点像花粉,自己飘移。就像中国的禅学,飘到西方变成很有禅境的装置艺术,而他们以前很有力量的绘画,却飘移到中国来了。文化具有飘移性,要承认它的混杂性。年轻时,我只喜欢古希腊的雕塑,到了今天,我更喜欢中国北魏的雕塑,这都跟年龄的增长和文化的飘移有关。我年轻时看佛教的雕塑,烦死了,都觉得千人一面,缺乏趣味。今天看任何一个佛像雕塑,都觉得好得不得了。
《21世纪》:你创作中的灵感是怎么触动的?
刘小东:最能触动我的,是奇怪的组合,日常生活里,奇怪的东西闯进来,有时候是色彩,有时候是不合理的东西,在一起。画青藏铁路,我事先想构图,在一个山尖上,一个人牵着马,下面是蜿蜒的铁路。实际上,那里风很大,平地里都站不稳,何况山尖上。突然有一天,我在沙漠里看见一个化工厂,很奇怪的组合,有几个大烟囱里冒着浓浓的黑烟,很刺激,我就把马牵到那里画。有时候是这样的刺激促成的画。忽然一阵暴雨,远处出现一条彩虹,画哪去,就画在眼前,就这样。好多是偶然的激情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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