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胜中的小红人:无正经的艺术

2015年11月20日07:52   第一财经日报  收藏本文     

  钱梦妮

  艺术家吕胜中最有标志性的创作语言是“小红人”。走进北京今日美术馆展厅,观众可以自行从角落捡走一张小红人剪纸。巴掌大小,正面对称,双腿叉开,两臂微张,椭圆形的脑袋两侧各有个小抓髻。

  抓着这片薄纸走进里面的展厅,进入小红人的海洋。四壁密密麻麻贴满了红色的纸人,它们统一大小、层层叠叠,凑近看甚至只见得到叉开的双腿——而若是退后几步则能发现集体所形成的“大气象”,似巨浪、似山川、似大风。

  “小红人在里面,个体被淹没了,群体的气象成为主体。小红人变成了一个点,在茫茫人海中分辨不出所谓个别来,这些气象却是由每个人凝聚而成。”吕胜中在接受《第一财经日报》专访时说,“这也是我对当代人极端强调自我的思考。在人墙里可能每个小红人都很难找到,但并未失去其价值与个性。”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命如纸薄”这句中国俗语也令吕胜中由衷佩服。他认为这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消极感叹,而是对人生极其恰当的比喻。“纸薄不一定没有力量,它可以承托很有分量的东西,用它来比喻生命恰当无比。”他说,“用纸来剪小人这种做法真是中国古人对物质材料利用的典范。我至今还在不断体验它的魅力。”

  红纸人的原型来自民间巫术中广泛使用的语符,如用于招魂的小纸人、代表生殖渴望的抓髻娃娃、红白喜事中的剪纸人、逢年过节的剪纸人物等等。而这种语符背后的神秘传统,以及其所代表的全部民间文化,都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卫艺术浪潮最劲时,令年轻的吕胜中毅然掉头走到同伴们的反方向——而这样孤独的选择甚至令他成为民俗专家,扎进最深沉的传统文化中,直至今天谈起依旧难掩赤诚之心。

  名为《上世纪》的吕胜中大型回顾展正在今日美术馆展出,展至2016年1月1日。此次展览距其1988年在中国美术馆首次公开亮相的《吕胜中剪纸艺术展》已过去了近三十年,与2005年最近一次在纽约举办的个展《推陈出新》也已过去整十年。

  今年63岁的吕胜中出现在美术馆时,看起来简直与他心心念念的陕北老乡毫无二致。杂色的土布夹袄,留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讲话声音大,还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他在展览序言里自嘲说自己“土”,与艺术圈灯红酒绿的社交氛围格格不入,但在言谈之中分明是无比的自信。

  1990年,在中央美术学院[微博]留校任教的吕胜中对身边的大环境感到迷茫,很多艺术家去往海外、文化气候在大时代的转型过程中跌至清冷谷底。“那感觉真的有点像是‘丢了魂一样’,觉得自己需要一种东西去解决问题,去克服孤独的失魂落魄的感觉。于是就把民间剪纸人用了起来。”他说。

  纯粹是出于艺术家的创作冲动,年轻的吕胜中开始动手、剪了上千上万的小红人,把工作室四壁贴满之后又继而占领了天花板。大约尺余、小不过几厘米的纸人从四面八方往天顶中心处聚集,然后从中央垂直落下,最终悬在半空。很难想象当时的他脑海中经历着怎样的激荡。

  出乎意料的是,渐渐地有好多同学老师去看,甚至惊动了校外的同行、专家,媒体也跟着去拍照报道——不知道是谁人说这里像是个“招魂堂”,于是连作品的名称都定了下来。也正是从那时起,吕胜中成了“那个剪小红人的”。

  “当时有个台湾学者去看了之后说想跳起来、不安分起来——他问我两遍,你让我跳完之后要干什么?我才开始想,有了不安分的情绪也就有了很多的可能性。对自己来说也一样,做了之后发现原来那些问题好像解决了一部分。”他说。

  近二十年后,2007年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做一个关于八五新潮的大展,策展人就执意要将“招魂堂”连同它所在的工作室本身一起原样复制展出。尽管“再造招魂堂”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重要意义,阐释出许多重要的符号解读,但它也只不过是吕胜中真正在意的民间文化的小小窗口而已。

   巧手老太太也是哲学家

  出生于山东省大鱼脊山村的吕胜中,先是在1978年从山东师范大学艺术系毕业,留校任教几年之后考取中央美术学院读硕士研究生。那时正是“八五新潮”的前夜,美院学生纷纷去乡村或是敦煌考察传统艺术,希望可以从中获取关于造型和样式的灵感。

  “原来觉得民间艺术造型好看、别致,想要学习自己怎么能画出这样的东西。很多介绍文章也都说民艺‘天真质朴’,老太太心灵手巧弄出那样的花,‘栩栩如生’。”他说,“我去了以后发现,那里没有一个栩栩如生的花,根本就不是照着现实物象做的造型;它们也不是天真的,不是儿童画——如此成熟甚至比主流中的文化艺术要更强,因为积累了千百年历史传承。”

  “老太太也根本不是‘没有文化’!跟她们在一起聊天,且不提民俗生活,光谈那些花样我们也像是听讲天书一样,花、蝴蝶、凤凰都各自带有各自的解读。”吕胜中说到这里音调变得高了起来,“窗花也不是一张窗花,是长篇大论的一个字符而已,全部构建起来的是一部大书。夜晚灯亮了之后,家家户户的窗子上都有红红的窗花,每家都不一样,那就是一篇篇的故事,不同组合构成不同意境。大人小孩都知道那些是什么意思,而我们傻乎乎都只看花,不懂器文——我们才文盲呢。”

  他从刚入学开始便陆续考察了中原和四川等地,1985年到陕西安塞县采风,原本计划在那边待一个半月足矣,岂料却被扑面而来的丰富的民间艺术所深深打动,意识到自己的狭隘与渺小。于是决定要继续沉浸在其中,这样才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村里的巧手老太太甚至像哲学家,她们非常豁达、通晓很多事情,而且从某种程度有其文化自信,甚至有居高临下的风度。”他说,“人们都把敦煌当作朝圣的地方,陕北是我的朝圣之地,它里面蕴藏的东西未必逊色,这就更需要我去关注。”

  开始抱着采集民艺纹样和剪纸作品的想法前去,可越久吕胜中便越发现产生这些东西的文化背景其实更重要。1986年春节,时隔两个月他又去了安塞。附近村民在县城赶集时遇到这个北京来的年轻人都会跟他打招呼说:“你回来了。”直到前几年还有陕北人来北京吕胜中家里做客,像远房亲戚一样。

  1988年,中国美术馆举办吕胜中和徐冰的双个展,和徐冰的“天书”《析世鉴——世纪末卷》并列展出的就是剪纸装置《彳亍》。它源自黄河流域元宵节的一种叫做“转九曲”的民俗活动,用竹棍栏出带有九个漩涡的迷宫阵,人们从中曲曲折折顺顺逆逆走完之后便可获得一年平安顺利。

  他当时并不相信这些,为了好玩进去走,甚至到一半觉得无聊想退出来,然而当走出来发现自己就站在入口位置的时候,瞬间有所感动。“有为与无为的命题平地展开,逐渐显现出这是一次生命历程的经由,也是一次哲学的课堂。”他曾这样写道。

   反对“民间工艺”

  从学校毕业之后,吕胜中一头扎进民间艺术的浩瀚海洋,为了纠正既有研究资料的种种谬误,陆续开始梳理、研究工作并出版多部相关著作。可多年以来的民间艺术保护现状却令他痛心疾首,几年前心灰意冷地决定不再参与任何保护工作——采访谈及此处他显得尤为悲愤。

  “现在人们太急功近利,马上想到传统文化该怎么用才对今天有利,所以几乎所有的传统文化遗产工程都变成了旅游景点。”他说,“老太太都成了非遗大师,全村人都不种地,买了些画册、剪纸书去剪来卖,最后就给传统文化毁容了。”

  2006年,他和一群学者去延安开会,在参观景点的旅游大巴始发站看到一个头包白羊肚手巾、腰扎红布带的老汉迎面高唱酸曲儿。民俗专家吕胜中断定他原本就是个放羊老汉,“拦羊的嗓子喊山的声”,只有他们才能造就这样撼动天地的声音。心情复杂的他不忍再听他唱歌,于是集结同行者拿了一千多块塞给老汉。谁知受到鼓舞之后,他又固执地跳上大巴车、张口再唱。

  “当时我几乎潸然泪下,心里很酸很酸。他本来是在山上放羊,豪迈地地表达情怀甚至勾引女孩,现在变成了卖唱。那些剪纸的小女孩、大妈突然变成了民间艺术大师,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着了,还找我要版权。”他说,“传统民间艺术原有的灵魂好像已经不在了,被当代文明的搅屎棍子搅得让人心神不宁,甚至想吐想哭。人们对传统文化所谓的‘重视’变成了最凶狠无情、断子绝孙般的灭杀。我觉得自己无法阻止也无法改变,只好离得远一点。”

  根据他的理解,那些村民原本就沉浸在民艺生活之中,不可能跨出传统民俗文化的界线而站在其他角度去看待,更不会产生客观的价值判断,所以不明就里的人们都被搞糊涂、继而价值观崩坏。

  吕胜中很反感“传承民间艺术”这种口号,因为连对民间艺术的基础梳理、保存工作都还没有做过,谈何传承;他同样反对“民间工艺”这个词,因为工艺代表着产业化、经济驱动,而对于传统文化本身而言,它们大部分是劳动者自娱自乐的创作行为,很少有重复性,是为自己的艺术。

  他所主张的是民间艺术博物馆化。这并不仅仅意味着要为传统窗花、布鞋、绣片建造实体博物馆,而是以严谨、科学的办法去考察和整理。蔡元培曾经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组织过类似的工作,请一批学者去各地乡村为民俗文物登记造册、做著录、编号——现在几乎成为国内最完整,也是唯一的民俗文化保存。

   前卫与传统的连接

  “面对民艺,我开始抱着对纹样、造型的迷恋,后来对发生的背景产生重大兴趣,更重要的是,我发现了关于‘文化’这个概念的原本——如果文化是一本书的话,我看到了原本。”他在回顾自己的历程时说,“博伊斯提出社会雕塑、艺术要灌入生活,老百姓的艺术就是在生活当中。人家的鞋垫漂亮极了,却被踩在脚底下,踩烂了是最佳结果。”

  在1985年以前吕胜中承认自己根本不能接受前卫艺术,反而在经过了下乡采风、越多地接触民间艺术之后变得可以理解当代艺术。因为两者之间都有着非常共通的特性,即纯粹的精神性。

  “原本艺术就没有讲究什么具体的绘画形式,民间有句话是‘画画无正经,好看就中’,当代艺术讲究的是‘艺术无正经,有效就中’——能解决问题就可以,甚至好看不好看都不重要了。”他说,“这与传统文化里的一些东西是完全一致的。甚至在民间传统里好多东西都只不过是换了个名称而已,比如巫术、祭坛就是装置和表演、身体艺术。”

  也正因此,穿粗布褂、画年画、剪纸人的吕胜中目前担任的却是中央美术馆学院实验艺术系主任。他认为,当代艺术追寻多年的很多东西最后都能在传统民间艺术中找到归宿;而高明的当代与纯粹的传统之间其实也早就贯通一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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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吕胜中当代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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