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标价卖画第一人

2017年11月01日 14:39 环球人物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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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胡颖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扬州红桥有一次盛大的文人雅集。和诗者达7000人,共录得2万多首诗,编辑了300余卷。考虑到当时的人口基数,这样的文学影响力,现在的微博意见领袖们都望尘莫及。

  红桥雅集上,“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当场作了《和雅雨山人红桥修禊》4首诗,之后余兴未尽,又作《再和卢雅雨四首》。这时的郑板桥已是65岁的老者。红桥雅集为他的人生奏响了最后一个强音。3月的扬州,春风醉人,花香四溢。对郑板桥而言,他一生中青年时代落拓飘零于扬州,晚年卖画作诗声名显赫于扬州。就像一个回环,扬州是起点,也是终点。

  住在破庙,借钱度日

  初到扬州时,郑板桥30岁,心情如同现在的北漂。此前,出身穷苦读书人家的他在家乡江苏兴化子承父业,当了几年私塾老师,微薄的收入根本无法养活妻子儿女。正当他为全家生计心力交瘁时,他的儿子不幸夭亡,年仅50岁的父亲也离世,郑家的生活愈加困苦,还欠下了不少外债。迫于生计,郑板桥背井离乡,前往扬州卖画。后来他曾在给堂弟的信中追忆此时的心境:“学诗不成,去而学写。学写不成,去而学画。日卖百钱,以代稼穑;实救困贫,托名风雅。”

  “落拓扬州一敝裘,绿杨萧寺几淹留。”在扬州,郑板桥住的是不收房钱的寺庙。衣服破了,是同为落魄人的歌妓帮他缝补。患难时期收获的情感更加弥足珍贵。一首《悼亡妓》,纪念了当时郑板桥的一段感情 :“楼闲别语太凄清,乍忆长生七夕盟。绝代可怜人早死,十年未见我成名。”从中也可以窥见,郑板桥对自己的前途有一个预设,只是佳人并未等到那一天。生活极为困顿时,他甚至不得不拉下脸皮向诗友兼富商马秋玉借钱度日。

  一个商业气息浓厚的城市里,机会肯定更多,但人也往往更势利。怀才不遇仿佛是文人特别容易被贴上的标签。但对于桀骜不驯的人,怀才不遇摧残不了他们,只会让他们更加不驯服。郑板桥就是这样。

  他舍得下功夫,一方面刻苦学习前人,一方面树立自己的特色。他最推崇陆游的诗文、石涛的画,心追手摩。他效法前人,但对当时名家的作品也做足功课,直至可以从这些名家的作品中看出其各自的师承。同时,郑板桥清楚地意识到在繁华的扬州,个人风格的树立有多重要,并做了很多有价值的理论总结。“扬州八怪”之“怪”,主要就是指他们的作品极度彰显并刻意追求个性,与传统拉开了距离,按郑板桥的话说,“不比寻常翰墨间,萧疏各有凌云意”,也因此就显出“怪”来。

  康熙秀才,乾隆进士

  郑板桥的仕途,也比常人奇怪些。十几岁开始考童试,中秀才是在康熙年间;雍正十年(1732年)中的举人,当时郑板桥40岁;44岁以倒数第三名的成绩中进士时,皇帝已是乾隆。科举之路长达3朝,历经3个皇帝,也算罕见,他自嘲“一枝桂影功名小,十年征途发达迟”。

  古代文人求取功名的目的,往大里说,有兼济天下的诉求;往小里讲,有光耀门楣的意图。对穷苦出身的郑板桥来说,后者的意义无疑更加重要。但迟到的功名造成的一个尴尬结果就是:“他年纵有毛公檄,捧入华堂却慰谁”,郑板桥没有亲人可以告慰和分享荣耀——父母、儿子早已在十几年前离世,甚至连相伴多年的糟糠之妻,也在几年前病故身亡。

  中了进士,并不就意味着马上就有官让你做,只是说有了做官的资格。从进士到做上官,这个演变的快慢,取决于你会不会打点。事实证明,郑板桥不会。所以他待业了5年。如果不是雍正最小的弟弟慎郡王允禧欣赏郑板桥的书画,向吏部推荐,他只能继续待业下去。

  郑板桥当官的地方是山东范县,职位是知县。范县“小城荒邑,十万编氓”,地方荒僻,百姓纯良。这段为官的生涯,郑板桥非常满足,作《止足》诗描绘了当时的生活:“图书在屋,芳草盈阶。昼食一肉,夜饮数杯。”

  为官以后,郑板桥办事丝毫不拘泥于世俗,颇有石破天惊的感觉。范县有崇仁寺和大悲庵邻近相对,有一对年轻的和尚、尼姑相爱,村人因为他们触犯了“清规戒律”,抓去见官。郑板桥看两人年龄相仿,情投意合,就“令其还俗,配为夫妇”,还专门写了一首诗送给他们。

  4年后,郑板桥调任潍县知县。田园牧歌不复存在,他面临的现实严酷至极:头一年海水倒灌,加上瘟疫、饥荒,人们到了卖妻弃子的境地。整个潍县饿殍遍地,满目疮痍。人民所受的苦难让郑板桥心痛不已,人也变得神经质起来,连晚上睡觉听到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都怀疑是百姓在诉说苦难。

  严重的灾荒中,开仓放粮是首要举措。然而动用国库皇粮需要层层审批,太慢了,老百姓等不起。于是他“擅开官仓”,顶着掉乌纱的危险,换来了“活万人”。人是活下来了,后续的生活怎么办呢?郑板桥带头捐了半年的俸禄,修建东关土城。一方面是造福一方的基础设施建设,一方面也可以让人们有工作。富户受其感召,也纷纷慷慨解囊。很快,地方恢复正常。但郑板桥却因为开官仓,没把上司放在眼中而被诬告,撤职罢官。

  郑板桥早就不想当这知县了,“人皆以做官为乐,我今反以做官为苦”。他骑着毛驴,带着一个书童一箱书,又回到扬州,开始了晚年卖画生涯。

  不准砍价,不准赊账

  再回扬州,境遇就与30年前不同了。这时的郑板桥名气大了,求字求画的人络绎不绝。

  扬州著名的画家李鳝作诗迎接郑板桥:“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郑板桥的竹西寓所成为文人、画家聚会的地方。李鳝、李方膺等名家都常来聚首,交流热烈展开,这对扬州画派作为流派的产生、发展十分重要。郑板桥也成了领袖和集大成者。

  扬州画派和当时商业的发展息息相关。江浙一带盐商兴起,他们愿意花大价钱买书画作品装饰厅堂,也装饰自己的文化品位。这就跟现在的煤老板花钱收购当代艺术品一样。扬州就是当时盐商聚集的地方,也是唯一的画家可以卖画为生的地方。“扬州八怪”不止8个人,也不都是扬州本地人,绝大部分都是冲着书画交易市场从外地跑去的。

  郑板桥卖画,不像历来文人画家那样犹抱琵琶半遮面。既然已经迈进市场,索性大大方方的。他制定《板桥润格》,成为中国画家明码标价卖画的第一人。“大幅6两,中幅4两,小幅2两,条幅对联1两,扇子斗方5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体倦,亦不能陪诸君作无益语言也。”还在最后附了一首诗:“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

  这润格写得直白极了,也颇幽默。我这里明码标价,清清楚楚,以现银易画,别拿些礼物、吃食充银子。您送的我未必喜欢。您要是给现银,我就高兴,一高兴,画得也好。您不是要好画吗?那您看着办吧。重申一遍,别拿礼物充作银子,也别弄赊账之类的事情。我年纪大了,没精神头跟诸位啰嗦。最后的那首诗,就更逗了:没错,我画的竹子就是比真竹子还贵,6尺高的幅面我卖3000呢。您要是跟我论交情想杀价,任凭您怎么说,我就当是耳边风哦。

  当时江西有位张真人,受皇帝召见进京。扬州的富商争相讨好他,请郑板桥写对联送给张真人。由于张真人所要的对联尺幅甚大,郑板桥索价1000两,富商讨价还价为500两。哪知郑板桥写了“龙虎山中真宰相”的上联后就不肯再写,还说:“原索1000,君应500,所以只书上联。”富商只好凑齐银子,他才写了“麒麟阁上活神仙”的下联。

  郑板桥是从来不惮于标新立异的。时人追捧的书法典范是黄庭坚、赵孟頫,为了争夺这两位的抄本,人们不惜打官司。郑板桥仔细研究了两位的书法,说“板桥既无涪翁(黄庭坚)之劲拔,又鄙松雪(赵孟頫)之滑熟,徒矜奇异,创为真隶相参之法,而杂以行草。”这是郑板桥在认识自己并寻找定位。黄庭坚,他欣赏,但是达不到那种劲拔;赵孟頫,他瞧不上,就直说自己瞧不上,不会人云亦云。他给自己的书法做了一番设计:走奇异的路子,真草隶篆结合起来,是为“六分半书”。章法上极富变化,错落有致,形乱而神聚,出现一种奇特的韵律。他的书法被人调侃为“乱石铺街”,和苏东坡书法得到的“石压蛤蟆”的形容一样,生动贴切。

  郑板桥一生只画兰、竹、石。他认为兰四时不谢,竹百节长青,石万古不败。这正好与他倔强不驯的性格相合。少年时,郑家屋旁有一片竹,郑板桥在窗上糊了白纸,白天的日光和夜晚的月色将竹影投射到窗纸上,零乱的竹影就是一幅天然图画。后来他说:“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他通过观察和艺术创作的实践,提炼出“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理论。“眼中之竹”是自然实景;“胸中之竹”是艺术创作时的构思;“手中之竹”是艺术创作的实现。师承自然,又高于自然。

  追求个性的诉求在晚年郑板桥的创作中更加极致。72岁的他在一幅兰花的题画诗中说:“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原不在寻常眼孔中也。”

  乾隆三十年(1765年),73岁的郑板桥已经体倦力弱,但还在画竹并题诗:“宦海归来两袖空,逢人卖竹画清风。还愁口说无凭据,暗里赃私遍鲁东。”在诗后,他还特地写上:“板桥老人自赞又自嘲也。”就在这年冬天,郑板桥终于与世长辞。

  难得糊涂,吃亏是福

  郑板桥是个大明白人。他有妾,也宠爱童男,但却写过“自知老丑,此辈利吾金币来耳。”他从实用主义角度出发,自觉又老又丑,这些人接近他不是感情使然,而是贪图他的银子。

  郑板桥说过“难得糊涂”。我们不能把这4个字单独摘出来望文生义,必须把语境补全。这4个字下面郑板桥还写了一行小字:“聪明难,糊涂尤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放一著,退一步,当下安心,非图后来福报也。”自从成功学甚嚣尘上,郑板桥的“难得糊涂”也被借来弄成了一门学问:糊涂成功学。其实郑板桥说这话,可不是说以糊涂为手段去获取成功,而是说,在任何情况下,退一步的心态有多难,多重要。

  郑板桥“吃亏是福”的小字注解是:“满者损之机,亏者盈之渐。损于己则利于彼,外不得人情之平,内得我心之安,继平且安。福即是矣。”很明显,郑板桥倡导的人生哲学中暗含辩证思维。满与损、盈和亏是对立统一,并能互相转化的关系。这与老子的福祸相依的辩证思维一脉相承。无论盈亏祸福,此心安处,即是福祉。

  现在我们都知道有句话叫:赢在心态。郑板桥一生颇多坎坷,考了20多年才以倒数第三名的成绩中进士;年纪一把才如愿做上官;穷苦相伴的妻子离世,年仅50岁的父亲仙去,儿子又夭折。一般说来,天生桀骜的人,后来却有十分平和的好心态,那几乎都是被生活生生揉捏出来的。郑板桥的人生和领悟正是如此。

  本文来自《环球人物》杂志 第18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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