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水生源的织匠转行了

2018年08月17日 13:42 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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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生源喜欢木匠,但父亲让他学习织匠。水生源跟着父亲做了十来年的织匠,共织了近200条毛线口袋。“父亲在旧社会织毛线大衣,那是地主的专利;我只会织毛线口袋,家家户户都需用。”

  1980年代,中国农民开始大量使用化肥。化肥促进了粮食产量的提高;装化肥的塑料袋子直接代替了毛线口袋,“一袋装天下”。水生源的织机被塞进了庄院后面的窑洞,再也没有使用过……

水生源(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水生源(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这个木匠还是织匠?”

  2016年7月14日。在定西市蒸馒头的女儿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人要拍自己织毛线布的织机。

  水生源在定西市西郊的一家家具厂打工。家具厂很小,只有三名员工。车间生产和工人起居都在一处“新农村”院落里。三间房,两间加工木器,一间睡人。一间房子是切割间,四个平方大小的刨床上锯齿闪着白光,骄傲地环视着满屋子的锯末;另一间屋子是喷漆室,窗口直径80公分的风扇使尽浑身解数也未能散尽屋内的油漆味。

  水生源在310国道旁迎上来客,带进了家具厂。“这是我干活的地方,锯末能把人呛死。”水生源在家具厂的任务是下料,把整片的压缩板根据需要破开。交由第二道工序,进行雕花。他所在的家具厂只加工一些诸如床头背、暖气罩、装修吊顶之类的简单物件。

  院落里,一位80后青年正在用砂纸打磨雕花。水生源向青年征询:“我得回趟家,老板请不请假?”“你打电话问。”青年操着浓重的陕北口音。

  青年的话给了水生源底气,他拨通了老板的电话。双方沟通三分钟,约定请假一天。水生源放心地脱掉了满是灰尘的工作服,清洗了爬满锯末的脸,慢条斯理地换上了一套黑色中山装。

  喷漆的工人发现了院子里的动静。关掉大风扇,从喷漆屋走出来。他摘掉防毒面具,扶着窗台咳了好一阵。

  “这个老汉活不过今年。前几天咳血呢!”水生源打趣道。

  “你收拾得像个新女婿,有啥好事?”老汉一面回着水生源,一面蹲在门口,开始慢悠悠地抽烟。

  “我们要去他老家一趟,拍一下他的织布机。”来客大声地说。

  老汉停止吸烟,狐疑地问:“这个木匠老汉还会织布?”

  “就是,他会织毛线布。”

  水生源和来客出门的时候,老汉和青年都走到门口,目送他离开。

  出了大门,水生源说油漆工老汉同时兼任三个人的厨师;小青年和老板是合伙人,也是家具厂的技工,所有的雕花都由他完成。

  出定西市,向会宁县方向,黄土沟壑连绵不断。走完了柏油路,接着是水泥路,走完了水泥路,还要走黄土路。先入沟,再上山,就是水生源的家——安定区西巩驿镇小湾村庄湾社。

  水生源的庄院在村子的最高处,汽车只能开到村中央。去他家里要穿过好几条村巷。院门紧锁,院内是水泥地,除了微尘,倒也干净,“我半年前刚来过家里。”

  水生源把客人让进屋子,赶紧从水窖里打了一桶水。张罗着喝罐罐茶。

  重组织机

  “织机没啥看头,东西不一定能找全。”水生源一路念叨了三次。

  客人开始喝罐罐茶的时候,水生源换掉了自己的黑色中山装,穿上了另一套满是污垢的旧中山装,开始组装织机。

  织机的部件七零八落,大部分在庄院后的窑洞里,其余的零部件在好几个地方。水生源跑出跑进,忙活了一个小时,才基本凑全了部件。织机简单得像个玩具,机架由方形木条组合,榫卯简易,抽插自如。个别组合部件是树枝做成的,或粗或细,有的还弯弯曲曲。

  织轴、后梁、胸梁、卷布辊都是就地取材的木棍做成。整个织机最具工艺性的部件要数综框和梭子。综框上下横轴依然是两根棍,左右侧档是两根牛皮做成的绳子。综丝是非常匀称的毛线,全是手工纺成。黑白两色的毛线,两头绑死在综框横梁,上下等分互相交合。结合部位便是综丝眼,用于提升经线。梭子又称织刀,中间肥大,两头尖细,总长50公分左右。刀背厚重、刀刃窄狭,刀刃上还加了一层铁皮,堪称锋利。织刀的腹部是空心的,里面可以藏下卷好的纬纱。整个梭刀表面光洁,长期磨损的部位木纹清晰、木色鲜亮。

工具工具

  水生源逐一组装,机架很快就竖起来了。但综框和综丝共有两组,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一组是备用的,一组用另一组可以歇着。综框综丝最关键,用的时间长了,拆开了蒸煮一次,把打结的地方舒展了,换个位置打结,耐用。不能老用一个地方提线。老用一个地方容易断裂。”水生源一边介绍一边拆分纠缠不清的综丝。

  水生源最终选择了破坏不太严重的一组综框。复原还算顺利,除去极个别的小零件无法找到外,织机的大体架构和重要组件都能按部就班组合起来。水生源爬上织机,演示操作过程。

  从织轴、经停片、综框、综丝、综丝眼、织口,一直讲到卷布辊。“经线上下开合、纬线来回穿梭”的织布过程,只能在水生源不紧不慢的语调里还原。

  “经纱从织轴上退出,绕过后梁,穿过经停片、综眼和筘齿而到达织口,与纬纱交织形成织物。织物绕过胸梁,在卷取辊的带动下,卷绕到卷布辊上。经纱与纬纱交织时,综框分别作上下运动,使穿入综眼中的经纱分成两层,形成梭口,纬纱经织刀引入梭口。当纬纱引过经纱层后,再用织刀用力推向织口,让它们结合紧密。为了使交织连续进行,已制成的织物要引离工作区,而织轴上的经纱要进入工作区。总的来说,织机上必须有开口、引纬、打纬、卷取和送经五个基本动作,各由相应的机构来完成。”

  听者懵懵懂懂,水生源从大门口的车棚里,拿出了一长绺满是窟窿且灰尘四溢的破布,搭上了织机。“这是正宗的毛线布。”水生源摆弄着破布与织机的位置,让观者的理解一下子直观了。

  综框的下部横梁两端,均系着牛皮剪成的细绳子,绳子末端绑有一个铁环,一组综框,系了四根绳子,每根绳子的铁环里面都套了一根长棍,木棍未套铁环的另一端,搭在织机卷布辊下部的基座上。水生源坐在卷布辊后,分组踩踏木棍,搭在滑轮两边的两个综框轮流上下跃动。这个机动的地方,是老式织机织布的关键步骤。综框上下跃动,带动所有经线分为两组上下张合,为纬线的来回穿梭打开“门户”。

  哐当、吱呀、叮铃。松散的织机、带动综框的滑轮、综框下部的踏棍和铁环,在水生源的操弄下,发出木质和铁器交织杂糅的响声。这是水生源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将他的思绪带到了30年前的芜杂岁月。

水生源的织机水生源的织机

  毛线大衣:地主的专利

  从记事以来,水生源的耳畔就交织着哐当、吱呀、叮铃的响声。父亲水明显是有名的织匠。水生源织毛线布料的手艺来自父亲水明显。

  1921年出生,水明显的年轻时代,中国没有像样的工业,手工艺主宰着人们的衣食住行需求。

  陇中地区自古是胡汉杂居之地,游牧传统根基深厚。加上这一地域无法种植棉花,毛线解决穿衣问题比外购棉布方便得多。用羊毛纺线织布,典型的自给自足。毛线织成的布料,可以做被子、可以做大衣,还可以做盛粮食的口袋。羊毛、骆驼毛绵顺,织出来的布料质地柔软,适合做大衣、被子。白色的羊毛纺成线,用颜料染色,织成布,红蓝自取。

  “旧社会的人都穷,只有地主家里养羊有羊毛。所以织毛布,只有富人才织得起。”水生源的回忆中,父亲常年在外,是个专业的织布人,他从来没有干过农活。

  1949年之后,土地革命均衡了农村人口对资源的占有。织布不再是地主家族的专利,农民积攒一些羊毛,也能给自己家里织点用具。水明显走艺的范围更大了一些,成了真正的“踩千家门”。

  水明显兄弟五人,排行老二。他常年外出走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到家里,很少顾及家中的农活,这引发其他兄弟的不满。“我三叔是家里的掌柜,要打我父亲,不让外出织布。”不管怎么阻挠,水明显执意要去织布。

  1957年,水生源的母亲丢下四个儿子去世,水明显养家压力陡增。他只能更加勤快地走艺。四个孩子,没有劳动力。水生源的三叔决定把水明显一家分出去。从此,10岁的水生源担负起了做饭、照顾自己兄弟的任务。他由此失去了上学的机会,成为新时代的文盲。

  农业合作化时期,水明显走艺不能承担生产队劳动任务,他当时每天挣来的1.5元现金,1.3元要交给生产队折合工分换粮食,自己只能留下两毛钱。增加自己收入的办法就是昼夜加班,可以将日收益提高到3元。“那时候我父亲干活很刻苦,如果偷奸耍滑不积极,挣来的钱还不够给生产队上交,如果交不上就意味着我们一家子人没饭吃。”

  毛线口袋:农业生产的必需品

  十二三岁时,水生源就开始跟着父亲学织布,十五六岁时,水生源已经掌握了织布技巧。水明显走艺的时代,主要织被子和大衣。水生源学会手艺的年代,已经到了1960年代中期,农民没有私自的生产资料,自然无法积攒羊毛,除非去“薅社会主义身上的羊毛”。所以客户变成了各生产队,主要织物变成了农业生产大量需求的大口袋。从这一时期开始,父亲水明显也逐渐结束了走艺。水生源练就的织毛线口袋的硬本领,只能在家里以作坊式加工。

  水生源工作一天,晚上再加几个小时的班,能织出宽0.5米,长3米的毛布。毛布可以织到无限长,但做口袋用不了太长。两米长的两块毛布,三面缝合,就是一只口袋,容积是能装1斗小麦,折合成斤,大约150斤。

  毛布织好,通常还要反复清洗,去除毛线里的污垢,像做羊毛毡一样。“洗过的毛布像呢子一样好看,瓷实。牛毛织的洗完了看不见缝子,真的很好看。洗的时候要领很关键,不会洗会让毛布中间起包,四边变松。”

  水生源兄弟四人中,另有一人也学过织布,但织得不好。父亲最看重水生源的手艺,水生源成了正儿八经的传人。

  1970年代,各个生产队送来的活不足以养活一家人的生存。水生源一边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一边利用中午和晚上的时间挣钱添补口粮。这时候,织一条口袋能挣四元,基本上两天能干好一条口袋,包括织和缝。

  有一次,一个生产队一次性需要十几条口袋,水生源干了一个多月才干好。这是一笔大收入,接近30元。由于水生源在自己家里生产,事主都要遵循陇中手艺人必须包吃住的惯例——生产队额外给水生源支付了80斤小麦、3斤清油。自己所在的生产队轻易不请假,为了取回报酬,水生源好说歹说才请了半天假。他赶了40里山路,才赶到那个生产队,取上小麦和清油时已近傍晚。水生源挑着担子走夜路回家,“过河时听见河水哗啦啦响,但看不见路”。半路上,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山羊,水生源扔下胆子狂追,追着追着,突然不见了。水生源回到家里告诉父亲:险些抓了一只山羊回来。“父亲听了很惊讶,说以后千万别追,那是害人的鬼。”

  最后一条毛线口袋

  “我爱木匠,不爱织布。但我父亲不喜欢我做木匠。”水生源对于织匠的态度,源于一位堂妹夫对父亲的评价:“年三十了,二舅家里还是羊毛乱飞。”

  尽管不喜欢,但水生源还是干了十来年的织匠。先后做成近两百条毛线口袋。

  1970年代后期,化肥陆续在中国出现。装化肥的塑料袋掏出化肥后,还可以二次利用,成为农民盛放粮食的拿手工具。毛线口袋的历史逐渐终结了。

  1980年,水生源给自己家里织完一条毛线口袋后,老父亲传给他的织机便拆开放进了庄院后面的窑洞,直到1993年水明显去世的时候,织机再也没有运转。

  最后一条口袋使用了20多年,被老鼠咬破多个大洞,成了一堆破布。但水生源一直没舍得扔。时隔30多年重组织机,水生源从破烂堆里拿出来演示的破毛布,就是他手艺生涯里的最后一条口袋。

  “30多年不做,织布的手艺早失传了。现在我估计全定西都没人会织布。我应该是最后的织匠。织机没有劈柴烧,不是因为它的文化价值,而是为了纪念我的老父亲。我们定西人的老传统,祖先用过的物件,总要留下一两件,留个念想。”

  水生源对于有人关注自己的织布手艺,满心欣慰。重组的织机完成拍照以后,也没舍得拆分,而是抬进了主房。那条已经成为破布条子的“最后一条口袋”,也被叠得四方四正放进了屋子。在大门口的车棚上,门帘被水生源取了下来——那是半截毛线布。尽管历经数十年的风吹日晒,门帘的面子已经褪色,但里子依然深红厚实。水生源小心翼翼地将两块毛线布叠在了一起。

  农民手艺人,没有截然的身份标志。种田是谋生,手艺也是谋生。手艺随着需求兴衰更替,市场没了,手艺人会迅速退回到最原始的状态——种田。种田其实也是一门手艺,不过,会种田的人多,大家不承认种田是手艺。剧烈的城市化正在加快所有手艺的灭失。

  城里很受气,但还得待下去

夏日午后,红杏出墙,落下一地果实,水生源踏着村道离开故园。夏日午后,红杏出墙,落下一地果实,水生源踏着村道离开故园。

  水生源偌大的院落里,空空如也。院子空着,屋子也空着。四个女儿,一个儿子。都进了城。水生源和老伴也进了城。

  “半年前我来过庄院,是农网改造的时候来的。”言谈中,水生源难掩对于土院子无法割舍的感情。

  水生源和妻子生了四个女儿,一直渴盼着儿子。“计划生育最严格的时候,我们的村支书明面上经常批判我,但背地里鼓励我继续生儿子。因为书记也没儿子只有侄子。”直到1990年,水生源才盼来了自己的命根子——小儿子。老来得子,水生源的一切希望全在儿子身上。儿子在定西市谈了对象,结婚的时候,亲家不但没有要彩礼,没有要求买楼房,相反,还给女婿盖了一座四合院。

  提起儿子的婚姻,水生源一脸高兴,但是提到亲家,他围绕城乡鸿沟,似乎有说不完的纠结。

  一大家子人都离开了村庄,进到城市里,水生源一直寻求自食其力。1980年水生源织完最后一条毛线口袋后,又学习了粗浅的木工手艺,修土房子、做小柜子,不在话下。热爱木工行业,且略懂木工技术的他,以68岁高龄求职到了家具厂。一月1800元,包吃住。水生源说工作并不顺心。

  “老板人太小气,那个油漆工给我们三个人做饭,老板嫌吃油太多。这年头,谁吃不起油?再说,我们三个人吃几斤油能把他吃穷?”

  水生源想换个工作,但是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

  城市的人难打交道,城市的环境难以适应。水生源对城市的人和事多有抱怨。但是,他还是一头扎进了城市。

  盛夏时节,空气里装着密实的热气,似乎划根火柴就能点燃天空。午后的庄湾社静得没有声息。水生源邻居家的杏树伸出花园,杏子黄灿灿挂满枝头,熟透的自发掉落,铺在村道上。有的已被虫鼠咬破,露着鲜嫩的果肉,散发出馥郁馨香。

  水生源仔细检查了院内每一间空屋子的门锁,最后认真地锁上了大门。他踯躅前行,脚下的小径满是荒草。走过铺满杏子的村道,走过一人高的玉米地,自己的庄院和织机还有祖祖辈辈反复耕种过的土地,都渐渐被扔在了脑后。

  本文摘选自《陇中手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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