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要拍卖的是名为《气球女孩》的涂鸦作品。长101厘米、宽78厘米的竖长方形画框中,左下角是一名伸着手的女孩,右上角是一个断线的红色爱心形状的气球。
一位欧洲女收藏家举牌到86万英镑,加上佣金,需付104.2万英镑。
落槌之际,画作的警报声响彻大厅。众目睽睽之下,画作滑落到画框之外,画框内藏的碎纸机将画作下半部分、左下角的女孩人像切割成均匀的长条,右上角的爱心仍停留在画框里。
随后,作品作者班克斯(Banksy)在Instagram上传了一段影片,公布了画框内碎纸机的制作过程,并打上拍卖会的惯用术语:Going, going, gone??(继续、继续、成交)。影片最后,镜头拍到了众人不知所措、惊慌的表情,并出现了一段旁白:The urge to destroy is also a creative urge- Picasso(破坏的欲望也是一种创造欲——毕加索)。
苏富比对媒体表示,拍卖槌落下时,画作通过碎纸装置、毁掉画作的那一刻,一幅新的艺术品随之诞生。
影片上传至今已经有超过千万人浏览。中标的欧洲女收藏家,同时也是苏富比长期客户,已决定以中标价格买下作品。“新作品”通过班克斯的代理机构Pest Control的认证,并从《气球女孩》改名为《在垃圾桶里的爱》(Love Is In the Bin)。
班克斯的涂鸦作品具颠覆、批判、幽默、鼓舞人心的风格。在他的一些反战作品中,街头抗议者手中投掷的燃烧弹被换成了花束,象征自由的和平鸽被瞄准心脏;反抗控制的涂鸦作品中,在监控摄像头的旁边标注一句话,“你在看什么?”画着原始动物和超市手推车、冒充出土文物的石头,被他偷偷放进伦敦大英博物馆展示了8天,则有对艺术权威嘲讽的意味。
他是将街头艺术与现代文化接轨的重要功臣。尽管他竭力维系自己的神秘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班克斯这个名字,已经成为追求自由和真理的象征。
专门研究街头艺术的法国艺术市场暨文化管理学校校长拉塞尔评论此事说:显然,班克斯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在艺术史留下印记,打破既定模式的人,通常会成为新的标准。
也有人对“画作被毁”事件表达相反观点。著名艺术家、策展人方振宁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拍卖本身都是炒作,是一个局,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如果你想把一个人捧起来就去捧吧。”
这不是班克斯第一次“炒作”。
2007年,他的一幅作品在苏富比拍卖,最终以57.5万美元成交,苏富比评价“班克斯是有史以来崛起最快的艺术家”。但第二天,他在自己的网站上贴出一幅画,上面写着“我真不敢相信你们这些笨蛋居然真的买了这件垃圾。”
他还给《纽约时报》投稿,猛烈抨击新的世贸大楼,认为代表着对恐怖分子的妥协和投降。文章被《纽约时报》拒绝刊登后,他涂鸦了一张《纽约时报》的头版,上面刊登着自己的文章。
2004年8月,在伦敦市中心的皮卡迪里出现了班克斯的行为艺术作品《麦当劳正在偷走我们的孩子》:一个印有麦当劳logo的巨大氢气球拴着一个充气女孩徐徐升上天空,在空中持续9个小时后,球内气体泄漏,降落的女孩最后撞到公共汽车上。
同年,班克斯绘制了大批10英镑钞票,钞票上的英女王头像被戴安娜王妃头像取代,而“Bank of England”(英格兰银行)的字样则由“Banksy of England”(英格兰的班克斯)代替。这些假钞在当年的诺丁山嘉年华期间从天而降,引起疯抢。
2010年,美国《时代》周刊筹划在年底出版《时代100》专刊。在艺术领域,他们选中了班克斯。而在他提供给杂志的个人照片中,头上套着可再生购物纸袋,袋子上只画了两只眼睛和一个嘴巴。
这些“炒作”何以能引起许多人的共鸣,并被《时代》周刊所认可,这其实缘于班克斯大量批判现实的涂鸦作品。
2005年飓风卡特里娜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纽奥良造成了毁灭性破坏,灾后3周年,班克斯在断壁残垣上留下了很多讽刺当地政府重建工作不力的作品。一面断墙上,涂鸦着“NO FUTURE”,字母“O”下边坠着的绳子被一个神情落寞的小女孩牵着,像是气球,却印着“没有未来”。
一幅反越战的作品中,画中米老鼠与麦当劳合谋绑架了一名小女孩(出自一张著名的越战图片:1972年越战期间,一名9岁女孩在爆炸中受伤,从家里逃出,被摄影师迎面拍下)。米老鼠和麦当劳叔叔在美国文化中都以可爱、乐于助人的形象出现,但班克斯却让他们露出诡异的微笑,隐喻让女孩痛苦的凶手,表达了对美国战争文化的批评。
2006年9月,班克斯在洛杉矶举办了一个名为“Barely Legal”(勉强合法)的展览,有超过三万人前来观看。展览上,班克斯把一头重达8吨的大象牵到了现场的小房间里,“房间里的大象”是一句英语谚语,比喻人们对那些显而易见的现象和事物装作视而不见。班克斯解释作品的创作意图时说,“全球有几十亿人生活在贫困线之下,人们却对此视而不见。”
一幅在法国加莱难民营的作品,班克斯画的是Apple已故总裁乔布斯。画中Apple的创办人乔布斯一手拿着布袋、一手执起电脑,准备长途迁徙。
班克斯在作品附言表示:Apple是全世界最会赚钱的公司,Apple每年付上70亿美元的税金,而乔布斯正是叙利亚人后裔。意指现在对难民施以援手,将来他们亦会回馈社会,希望平息人们对难民的敌意,同时激励难民。
针对法国政府在处理难民问题时出动警察用催泪弹驱散难民的行为,班克斯在伦敦法国大使馆附近的墙上,涂鸦了一幅作品表示抗议。画中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女,神情透出哀愁,身后是一面破烂的法国国旗,地上的催泪弹喷出白色浓烟几乎要淹没女孩。这幅作品是参考雨果的《悲惨世界》,画中的少女就是珂赛特。
班克斯的作品富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对一些社会问题加以讽刺和批判,受到很多人的喜爱。这些年,英国一些地方政府甚至还将班克斯在墙上的涂鸦用透明塑料板钉在墙上保护起来。“这些作品一旦进入历史,将会成为重要事件。”艺术评论家陆蓉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墙就是最好的反击武器”
巴以问题,也在班克斯的视野范围内。
自2002年起,以色列开始沿着1967年中东战争前的巴以边界线修建高8米、全长约700公里的“巴以隔离墙”。
以色列方面宣称建墙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巴勒斯坦激进分子对以色列进行的恐怖袭击。
随着巴以冲突的持续爆发,隔离墙越筑越高,还加上了铁丝网。
2004年海牙国际法庭判以色列违法,联合国也曾多次介入协调,但隔离墙仍然未被拆除,如今在这座高如三四层楼的钢筋混凝土墙上,布满了来自世界各地各种呼吁和平的涂鸦。
2005年,班克斯在隔离墙上留下了9幅涂鸦作品,颇为引人注目:一名儿童在隔离墙上挖洞,准备穿过隔离墙;一人爬上一架梯子,想翻过隔离墙;一位女孩拉着气球,也要飞到围墙到另一端。
2007年,他又到伯利恒西岸小镇涂鸦,其中一幅是一个年轻女孩在搜一名以色列士兵的身,士兵被压制在墙上。随后,班克斯通过一条偷渡隧道潜入加沙地带,在几年前武装冲突中被以色列空袭的房子墙上画了三幅涂鸦。
2017 年,也就是贝尔福宣言(1917 年,英国发表《贝尔福宣言》,支持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土地上建立一个民族之家)一百周年时,班克斯花了十四个月建设的“拆墙酒店”(Walled Off Hotel)宣布开业。酒店距隔离墙仅四米,总共十个房间的窗口都朝着这面墙。房间内有大量班克斯的涂鸦作品。其中一间的墙壁上画着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进行枕头大战,另一个房间的墙壁则是无人机模型装饰和耶稣前额被狙击手击中的画像。讽刺意味十足。
由于“隔离墙”的存在,即便是晴天,每间房每天的日照时间不会超过25分钟。班克斯表示该酒店“提供了全世界最坏的景观”。
去年,班克斯邀请了《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的导演丹尼尔来到酒店,导演了一出由当地居民参与的祈望和平的圣诞晚会。当晚,他在隔离墙上涂鸦了一幅作品,两位天使手持钢锹插入墙上的缝隙中,试图撬开这道墙。
班克斯将这道围墙当成画布,“墙就是最好的反击武器。”他说。
班克斯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加拿大记者 Naomi Klein 于2000年出版《No Logo》一书中提到,公共空间存在三股势力,分别是政府、商家、人民。人民看见的东西,大多只有两种,一是政府的宣传产物,如路牌和标语;第二就是商家用钱换回来的广告,小至巴士椅背的贴纸,大至建筑外墙的巨型海报。
这启示了涂鸦艺术家与大机构展开公共空间争夺战。正如班克斯所言,“有人说,涂鸦者破坏别人的财产,你在上面涂写,是不近人情的。可是,我30公分大的头脑从未允许,却每天被广告穿透。涂鸦就是人民夺取公共空间的游击战。”
但各地警察显然并不这么认为。起初,班克斯用传统涂鸦手法直接在墙壁上作画,由于涂鸦时间长,经常被警察追捕。后来他改用了纸膜版技术,即事先在安全的地方将画刻在纸膜版上,夜间则拿着刻好的纸膜版放在墙上直接喷涂。这种方法大大节省了现场操作时间,也降低了被发现的机率。
涂鸦文化是一种“评论性艺术”,很多时候,涂鸦是涂鸦者的个人表达,没有公众性。但班克斯的许多作品,一直在颠覆大家的想象。他关心政治和社会议题,反战、反资本主义、反帝国主义,也批评人性中的贪婪、虚伪、荒谬和异化。
直到如今,他的身份还是未解之谜。涂鸦的不合法性,可能也是他一直保持神秘的原因之一。
2008年,科学家们使用一种名叫“地缘侧写”的法医学技术进行鉴定,包括将一系列“犯罪”地点使用算法分析,建立一个犯罪者可能生活的区域。它本身并不能破案,但是可以帮助调查者缩小嫌疑人范围。他们想以此锁定班克斯的身份。
英国《每日邮报》则认为班克斯是一位名叫罗宾·甘宁汉的男子,但班克斯和布里斯托的甘宁汉家族先后予以否认。
此后,一位英国记者经过5个月调查后,认为英国乐队Massive Attack的主唱Robert Del Naja就是班克斯本人。
该记者发现班克斯的作品出现的地点和时间,往往跟Massive Attack巡回演唱会或Robert于当地工作的时间和地点相近,时间相差不超过一个月。
Robert曾为涂鸦艺术家,被逮捕过两次,亦声称认识班克斯。两人都同样来自英国布里斯托。
但Robert同样否认自己是班克斯。后来,上述那位英国记者认为,班克斯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而班克斯们的领导者,就是Robert。
“担心班克斯神秘感被破坏的小伙伴其实不用担心,因为即使这位记者拿出更多证据,真正的班克斯也不会出面来承认的——否则就太不班克斯啦。”一位长期关注班克斯作品的涂鸦艺术家对《中国新闻周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