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岁老人对杨家埠年画的坚持与守望

2019年02月11日 15:31 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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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画是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传统艺术形式。随着印刷技术的进步,手工木版年画渐渐变成非物质文化遗产。而手工木刻年画的生存环境是怎样的?它们的技艺与传承又是怎样的?“澎湃新闻·古代艺术”(www.thepaper.cn)本期春节年画寻访系列走近的是山东维坊年画。

  如果说《一团和气》是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的标志,那么各种各样的《灶王》、《门神》则是山东潍坊杨家埠木版年画的代表。如果说桃花坞木版年画是年轻人的继承与摸索,那么杨家埠木版年画则是九十三岁老人的坚持与守望。

《门神》《门神》
《门神》《门神》

  杨家埠木版年画距今已有600多年历史,明洪武二年,杨氏始祖带着年画手艺从四川来到山东潍坊杨家埠。明代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以后,杨家埠先人先后创立了恒顺、同顺堂、万曾城、天和永四家画店。从明代到清初,依靠年画业发展的画店有同顺堂、吉兴、太和、公茂、恒顺等。然而到了明末,杨家埠年画也因战乱的破坏坠入低谷。

  清代前期,杨家埠年画又得到恢复与发展。又有万顺、公兴、公义、公泰、永盛等30余家画店大量进行年画生产。清代乾隆年间,是木版年画商品化高度发展的繁荣昌盛时期。在此后一个半世纪里,杨家埠年画曾以品种多、规模大、销售范围广而与天津杨柳青、苏州桃花坞年画三足鼎立,成为名嗓一时的中国民间三大画市之一。此时画店纷纷开设,仅西杨家埠由杨氏一家开设的就有82家。 

《加官》《加官》

  清代咸丰年间杨家埠年画达到辉煌期,曾一度出现“画店百家,画种过千,画版上万”的盛景。如今杨家埠年画传到九十三岁的杨洛书这,已经是第十九代了。杨洛书老人见证了“杨家埠300多户家家印年画”、“年画供不应求”的繁荣景象,也亲历了杨家埠年画的艰难时期。而今,杨家埠年画还保持“家庭手工作坊式”的经营方式。每年的年画销售总量都还不错。仅仅杨洛书的“同顺德”一年年画销量高达150万张。

  杨家埠木版年画也有可忧之处。一是年画题材缺乏新意;二是印刷年画对手工年画的冲击非常之大;三是专业人才断层严重,除极少数在世的老艺人,能系统并真正掌握木版年画技艺和精髓的接班人少之又少。澎湃新闻从杨家埠了解到,在杨家埠年画作坊里,负责印版的几乎都是文化水平不高且不愿外出谋生的中老年家庭妇女。虽然杨家埠年画也成立了专门的年画培训社,但愿意从事这一行业的年轻人还是不多,因此,这些都将直接影响杨家埠木版年画的发展和生存。

  《招财》

  杨家埠年画具有五大特征。一是概括、浪漫主义,具有象征性的寓意主题;二是构图饱满、匀称;三是造型夸张、粗犷,简练、朴实。四是色彩鲜艳,对比强烈,富有装饰性。五是图文并茂,贴近生活。

《鸿福临门》《鸿福临门》

  收藏年画多年的淄博职业学院教授杜国建告诉澎湃新闻,“杨家埠年画的起源是从明代开始,经历了金元,明代便开始复兴中原文化,而杨家埠年画最大的特点,彰显民族的气节,带有传统文化的底蕴,同时也具有北方文化的特征,粗犷而大气。而苏州桃花坞、天津杨柳青年画还是受宫廷绘画的影响居多,精细工整。”

  《门神》局部

《门神》局部《门神》局部

  潍坊杨家埠年画种类繁多。按照张贴位置可以分为:门神类、炕头画类、窗帘画类、中堂画类、实用年画、条屏画类等。按题材分类,有祈福迎祥年画、辟邪保安的神像、吉祥年画、风俗年画、生产劳动题材年画、小说戏出和神话传说年画、山水花卉、珍禽瑞兽年画、时事幽默、百戏娱乐的年画等等。但是,《灶王》、《门神》则是杨家埠年画的一大特色。

杨家埠年画手工作坊杨家埠年画手工作坊

  澎湃新闻:您作为潍坊杨家埠年画代表性传承人,可以讲一讲您从事年画的经历吗?

  杨洛书:好。我是民国十六年(1927)出生,今年九十三岁了。我从16岁下学,就跟着我父亲学年画,一开始学着接触线版,学着印画。后来有一次,俺父亲就教我打色彩版,那线条版他还不叫我刻,线条版难刻,他恐怕我刻坏了。因此,先学着印,再学着刻颜色版,线条版暂时不让我刻,一下子刻坏了,就没用了。后来到了我二十四五岁时,刻版就不用父亲教了,不管是刻颜色版,线条版我也可以刻了。因此,我刻这线条版从二十四五岁开始,一直刻到三十多岁。三十多岁正当年,眼神好,手很稳,身上有力气,因此,那时是我刻的木版最好的时期。《杨家埠村志》上这样说我,“杨洛书,一大门神为最。”就是说我刻的大门神为最(具代表性),在杨家埠,他刻的大门神最好。这是《杨家埠村志》所说的。

年轻时候的杨洛书年轻时候的杨洛书

  现在杨家埠木版年画由我带起来的年画作坊有三家。如恒兴记、和兴永、万盛等村东边的这些画店,这都是半路上、九十年代看着我常年卖得挺好,他们也留着心了,于是他们也开始刻版,也把杨家埠不印年画的人藏的画版收了去,也开始印年画了。他们一开始是开商店的,而和我一样。我自小生在年画的世家,从小就在年画的血水里长大,我一辈子没有干别的。你去杨家埠了解了解,你去问问,杨洛书在杨家埠一辈子干过什么?我拿了刀子把一辈子。如今,我上了年纪,干不了了。我光刻版就是拿了七十周年的刀子,现在我手上长出了这些大骨节,颈椎也坏了。甚至在十年前,我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起不来了。

九十三岁的杨洛书(左)九十三岁的杨洛书(左)

  澎湃新闻:像如此传统的手工艺都经历过起起落落,分分合合。苏州桃花坞木刻年画就是这样。杨家埠木刻年画有无艰辛、难做的时期?

  杨洛书:当然有啊。在“文革”时期,就不让我印这些老年画版。他们就从山东省派下来了“改建杨家埠木版年画的工作队”,这个灶王让你改成新灶王,门神让你改成新门神,炕头画也让你改成新炕头画,摇钱树让你改成新摇钱树,等等,各种年画都让你改了。可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商人把这些新年画置办回去,卖不了,老百姓不要。原因是什么?当时新灶王上面的两边原来是八仙,它们被要求做成什么?都是工农兵学生,并且还拿着枪、拿着炮,这种灶王还拿着枪、拄着枪。你想想,年画(的样式)在老百姓的封建思想里还没去掉,他们能跪着给这些工农兵学生磕头啊,接受不了,他们那个思想接受不了。因此,当年他们把新灶王、新门神置办回去,卖不出去。卖不出去,第二年又拿回来了。“文革”以后,杨家埠年画还印了一段时间。改革开放后,解放思潮,包产到户,人民生活开始有所提高了。杨家埠有六七十户又下手印灶王了。再以后,杨家埠全村大都不印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俺杨家埠出现了两三台大机器,一台机器一天就可印很多。而我们这些工人在作坊里印年画,这一天下来,也不过二百张。他那一台机器,一天就可生产多少万张。并且机器印的年画价格太便宜了,这对手工年画冲击很大。因此,俺杨家埠手工年画卖不了了,就不干了。现在,杨家埠这些机器印的也没怎么有人要了,极个别的,还想着来杨家埠买这老灶王(手工印制的)。

杨洛书讲解“文革”时的《灶王》年画杨洛书讲解“文革”时的《灶王》年画
新《灶王》年画之《生产发家》新《灶王》年画之《生产发家》
新《灶王》年画局部新《灶王》年画局部

  澎湃新闻:听说您为博物馆捐赠了很多年画老版,有些甚至是明清时期的?

  杨洛书:是的。那是1993年的事情了,我把50块明清画版捐献给中国历史博物馆(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当时经专家考证,其中一块是刻于明朝弘治年间的方贡笺木版,可以说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木质年画画版之一。

  我觉得对国家就要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我把老木版捐献给博物馆一部分,不要总是自己收藏着,到后来还不知道俺这些儿女怎么处理。

杨家埠年画色版杨家埠年画色版
有关杨家埠年画种类的书籍有关杨家埠年画种类的书籍

  澎湃新闻:杨家埠年画是什么时候工作?

  杨洛书:在以前,杨家埠木版年画是季节性的,而不是常年性的。每年到了收获小麦以后,就开始印年画了,田地也不生产,印上两个月,来供应给四周八面的客人。如今由于从事年画制作的人比较少、需求年画的人比较多,因此我们现在一年到头都在印制年画。

杨洛书作品杨洛书作品

  澎湃新闻:杨家埠年画有什么特色?

  杨洛书:杨家埠年画和河北武强等其他年画都不一样,刻出来的年画,要求线条流畅,精细流畅,它的色彩鲜艳、强烈、活泼,一看,大红大绿,真好、真新鲜。杨家埠和其他地方年画不一样,主要以这些大红大绿为主,打远一看,大红大绿、真新鲜、活泼。其他地方年画,东一点小颜色,西一点小颜色,全都是很复杂的小颜色,贴起来看,远处不容易被看到,而杨家埠的年画贴上去,老远就看到了。

杨家埠民间艺术大观园杨家埠民间艺术大观园

  澎湃新闻:如今您都九十三岁高龄了,您为什么还坚持做年画?

  杨洛书:曾经有人劝我干别的(工作),做年画干什么,挺辛苦的;干其他的商业,挣钱还多。做别的,我说不行。我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杨家埠木版年画代表性传承人,你说我领着我的儿女干了别的(行业),让别人怎么评论,社会上怎么评论。

  如今我九十三了,还带着这些人拼命地干活,不但不能让杨家埠年画消失,而且还让俺儿女去继承,多带些徒弟,多出些作品,多出些新的作品,永远永远地干下去。

杨家埠年画局部杨家埠年画局部
杨家埠年画局部杨家埠年画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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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家埠的画儿

  冯骥才

  由济南驱车出来,一路向西,顺顺溜溜几个小时跑到了潍坊。再拐一个弯儿,便进入了寒亭区一个宁静和优美的小村,这就是数百年来四海闻名的画乡杨家埠。

  杨家埠的男女老少,全都人勤手巧。既精于种庄稼种菜,又善于印画扎风筝。老时候这样,今儿还是这样。他们农忙时下地,潍坊出名的萝卜就是他们种出来的;农闲时人却不闲———比方现在———他们全都在家里忙着画画呢!杨家埠人最爱说的话是:“俺村一千号人,五百人印年画,五百人扎风筝。”意思是说他们全是艺术家。说话时咧着笑嘴,龇着白牙,很是自豪。

《门神》《门神》

  杨家埠的年画很有个性。颜色浓艳抢眼,画面满满腾腾,人物壮壮实实,胖娃娃个个都得有二十斤重,圆头圆脑,带着憨气,傻里傻气地看着你。再看画上的姑娘们,一色的方脸盘,粗辫子,两只大眼黑白分明,嘴巴红扑扑,好比肥城的桃儿。你再抬眼看一看印画的姑娘,一准得笑。原来画在画儿上边的全是他们自己。

  他们不单画自己的模样,还画自己心里头的向往。那便是家畜精壮,人财两旺,风调雨顺,平安吉祥。所以他们最爱画送福来的财神与摇钱树,辟邪除灾的钟馗、关公和各式门神,以及神鹰与猛虎。不过杨家埠的人“画虎不挂虎”。因为杨家埠的“杨”字谐音是“羊”,老虎吃羊,所以他们家中从不挂猛虎的画儿。他们印虎,那是为了给别人辟邪。瞧瞧,杨家埠的人心地多么善良!

《门神》《门神》

  杨家埠年画与天津的杨柳青年画特点明显不同。杨柳青年画的买主多是城里的人,城里的人钱多,要求精细,所以杨柳青年画大都一半印刷一半手绘,画面的风格富丽堂皇,文气雅致;杨家埠年画的需求者全是农民,农民钱少,年画便采用套版,很少手绘。这样,刻版和套版的技术就很高。杨家埠年画一般是六套版。墨色线版之外,再套印五种颜色。红、绿、黄、紫、粉。红与绿,黄与紫,都是对比色。年画艺人有句歌:“红配绿,一块肉;黄配紫,不会死。”故此,杨家埠年画的色彩分外的强烈,鲜亮,爽朗,刺激,给人一种乡土艺术特有的颜色的冲击,喜庆和兴奋。这也正是人们过年时的心理与情感的需要吧!

  我这次来杨家埠,是要拜访一位老艺人,名叫杨洛书(题图),73岁。听说他是杨家埠年纪最大的年画艺人。他家经营的“同顺德画店”至少有二百年的历史。而且老人仍在刻版印画。我想,在如今全国许多木版年画产地几乎灭绝而成为历史的大背景中,这位老艺人该是一位罕世奇人了。而且,为什么单单杨家埠的年画古木不倒,反而生机盈盈呢?

  杨洛书老人住在村中普普通通一个小院。院内堆着许多刻版用的木头。一南一北两房。北房内外两间,外间是画店的铺面,内间是老人干活的地方;南房支案印画。店中四壁贴满诱人的木版年画,有的是古版新印,有的是新版新印。这些新版都是杨洛书老人新刻的。刻版不是一件容易事。印画的木版为了坚实耐用,选材都是梨木,又沉又硬,年逾七旬的老人哪有这样大的力气?老人个子又小,也不壮,与我站在一起,竟矮两头,不像山东人,山东出大汉呀!但是他伸出两只手给我看,骨节奇大,还有些变形。他说:“这手是刻版刻的,走样了。刻版得使大力气。白天刻一天,夜里两只手疼呵。”

  “大爷,您得去医院看看,这怕是类风湿吧。”我说。我想他大概缺少医学常识,不懂得自己的病。

  老人说:“是刻版刻的。我一用劲,肚子上的筋全鼓成疙瘩!”

《门神》《门神》

  老人去年刻了《一百单八将》,一个好汉一张画,一张画儿五六块版。一年多时间刻了几百块版。今年开始刻《西游记》,连环画形式,八十幅一套。至少又是四百块版。他从哪里获得这样的激情?听说,老人的老伴患病在床。那么,老人又是为谁付出这样巨大的劳动?

  老人告诉我,他爹杨俊三那代人把“同顺德”经营到了顶峰。杨俊三还将画店开到俄国的莫斯科。他拿出1917年3月13日俄国驻黑龙江铁路交涉局签给杨俊三赴俄开店的护照。护照上将莫斯科译成“毛四各瓦”。直叫我看了半天,才弄明白。一时,与我同来的一行人全笑了起来。

  老人却没笑,脸上充满对先人成就的自豪。保住先人的业绩应是后人起码的责任。这是不是他依然奋力劳作的动力?

  现今画店的经营是非常可观的。这两年他每年用纸80箱,今年100箱。每箱3刀,每刀100张,每张印三四张画。一年单是他的“同顺德”就要卖出30000张年画。据说杨家埠全村一年卖画高达上千万张。买主除去海内外游客、各地的年画批发商,最主要的需求者仍是沂蒙山区里的农民。他们所买的年画多是门神、财神、摇钱树、猛虎、花卉和带“二十四节气表”的灶王。我问老人:“他们还这么爱年画吗?”

  老人忽然变得挺激动,他说:“没有年画———他们过不去年呵!”

《门神》《门神》

  这句话,使我一下子懂得了年画的意义。年画与年俗、与人们的生活理想早已是灿烂地溶成一体。它决非可有可无的年节的饰物,而是老百姓心灵最美好的依托。大概杨洛书老人深深感受这一点,他才一直不肯放下手中的刻刀!

  于是,我对这位老艺人肃然起敬,也对民间艺术心生敬意。

  走出老人宅院,到了村口,见到几位姑娘在放风筝。这里初冬季节也放风筝吗?一问,原来杨家埠人扎好的风筝,全要试放一下。今日无云,碧空如洗,悬浮在高天的风筝叫阳光一照,极是艳丽。三五只蜻蜓,一只彩蝶,还有一幅方形的画儿,画上画着胖娃娃,这些不全是年画上那些常见的形象吗?

  放风筝的姑娘见我很感兴趣。叫我也放一放。我大概有四十多年没放过风筝了。待怯生生接过风车和线绳,但觉线绳颇有韧性和弹力,透明的风已经强劲地传递到我的手上。我顺着线绳抬头望去。只见银白的线极长极长,画着弧线,飞升而上,到了半空,便消没在蓝天里,然后在极高的空中飞着一只大红色的蜻蜓。但是它混在其它几只风筝里,弄不清到底是不是我的。我用手抻一抻线,高天上的大红蜻蜓与我会意地点点头;我把线向旁侧拽一拽,大红蜻蜓随即转了半圈。我忽然觉得,久违的儿时的快乐又回到身上。这使我不觉玩了好一会儿。

  待到了杨家埠年画博物馆,人们叫我题诗留念,提笔在手,立时有了两句:“民间情味浓似酒,乡土艺术艳如花。”

  写了字,返回来坐在车上时,情不自禁接着又冒出了几句:“年画上天变风筝,风筝挂墙亦年画。七十三叟三十七,杨家埠村寿无涯。”

  (本文由杨洛书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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