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中展示的德加作品

　　隐藏在褶皱中的是什么？我是指，那些，德加笔下古典芭蕾者的服饰和身体上精心描摹的层层褶皱。这个问题从伦敦皇家学院正在展出的“德加和芭蕾：图绘运动”中浮现出来。丰盛的展览图录里面引用波德莱尔的话：“舞蹈是手臂与腿交织的诗，是由动作渲染的高雅、可怕、生机勃勃。”

　　德加的多位舞者组成的作品中，舞者的脚步、姿态和手势常常摆成几何的形状，就像一个正体的英文字母，而她们的身体和头，又是那样昂扬着、蜿蜒着，自成一体。“舞蹈是手臂与腿交织的诗。”

　　德加痴迷于古典芭蕾，对他而言，这一门类的艺术形式反映了人类的生存境况。展览中引入了一种特别的方式，它将德加的原创作品和同一时期摄影术的发展及摄像术的发明并置。这两项技术的进步深化了人类的观察，我们可以亲见人类和动物的身体如何移动和运作：骏马如何奔腾，小鸟如何飞行。

　　让我们走近画布，细细观察。在一张又一张的素描、粉彩、油画上面，德加笔下的舞蹈者逐渐显现出一个共同的轮廓：一种模糊、一种黑暗，坚持地纠缠于芭蕾舞者的身体上，也许是在肘部、足跟、腋下、小腿、脖颈。总有一些阴影，这些阴影和科学视角下的光线没有任何关系。

　　首先，这是艺术家在作画过程中不断修改的痕迹，他需要对臂膊、手部和耳朵做出更为精确的调配。在舞者身体的边缘处，他用铅笔或画笔做下记号、调整、再做记号，不断地增加、减少、变动。速度至关重要。然而，这些“阴暗”不仅只是黑暗的褶皱或裂缝，它们获得了自己的表达功能。那是什么？

　　让我们再接近一些。一个古典芭蕾舞者精确控制和移动她不可分割的整个身体，但她最剧烈的动作集中在双腿和两条胳膊，也许我们可以将之比作同享躯干的两对夫妇。在日常生活中，每对夫妇都各自生活在躯干的两边，由一股向心力联系在一起，融洽地互相合作。然而，与此相反，在古典芭蕾中，它们是互相分离的，身体的能量把手脚甩离自己，每一平方厘米的血肉都以一种孤独的方式各自绷紧。

　　现在，让我们看看德加笔下稍作休息的舞者们，特别是那些他直至生命终结依然苦苦描摹的对象。她们是我所知最接近天堂的形象，尽管她们早已远离了伊甸园。休息时，舞者的四肢终获团聚。手臂覆盖在整条腿上，手触摸着脚，每根手指和每个脚趾紧紧相扣。它们的多重孤寂在那一刻化为虚有。下巴在膝盖上休憩。各种各样的联系又重新建立起来。她们的眼帘低垂，面部似乎很平静，也许回想着刚才练习的进步之处。

　　她们回想的进步和超越是舞蹈艺术的目的：舞蹈演员费劲全身心力量只为一个目的，就是和音乐融为一体。令人咋舌的是，德加的图像以静默的方式抓住了这一经历。以褶皱，而不是声音。    

　　(作者系英国著名艺术评论家和作家，朱洁树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