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文掌故琐记》:著名鉴藏家也走眼

2013年01月23日 14:31   新浪博客  微博

  万君超

  我平常除了阅读文史、美术史方面的学术著作,以及古书画集和碑帖之外,还喜欢阅读一些艺文掌故类著作,尤其对晚清至民国时期的艺文掌故情有独钟。但国内此类著作中值得一读而又有回味者,实在不多。遂托台湾友人帮我在宝岛寻购,但真正适合我“口味”也不多见。几年来也仅得陈定山《春申旧闻》(1967年)、《春申续闻》(1976年)、刘麟生《燕居脞语》(1970年)等数种。因为此类出版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之书多已绝版,所以在旧书市场上流通极少。

  近日又购得文雷编著《艺文掌故琐记》一书,收入掌故随笔八十八篇,文章长短不一。短者几百字,长者数千字。内容颇为博杂,并不局限于艺文方面。书画鉴赏、古今名人和晚清至民国历史人物(包括军阀)逸事、名胜古迹、读书札记、联语集录、神怪志异,等等。此书可能是发表在报刊上连载文章的结集。作者在《自序》中写道:“本书取材广泛,又因撰写发表次序、时间的不同;加上文白的夹杂,而形成它的独有的特色——所以取名为琐记。举凡古今艺事的商量,人物的月旦,轶闻的拾摭,掌故的记述,无不尽括其中。可做雅集的谈助,可供茶饭酒后的消遣。”作者的生平不详。从书中有些文章里或知是湖南籍人士,应该也曾是一个读书人(知识分子),也或许有过仕途的经历。抗日战争时期曾在成都、重庆等地生活和工作过,后渡海赴台。

  本书所涉及到的近现代著名人物有: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王闿运、康有为、梁启超、易实甫、陈三立、李详、陈曾寿、曾刚甫、辜鸿铭、李仙根、黄节、弘一、林庚白、吴芳吉、谢无量、马君武、于右任、汪精卫、李石曾、徐树铮等等,其中有些文章里写了许多湘军、淮军,以及北洋军阀和民国时期大小军阀的传闻笑谈,颇令人发噱。

  从本书的几篇文章里得知,学者谢无量(1884-1964)早年是一个嗜赌如命的赌徒,他只要一有钱就去赌场,而且十赌九输,还经常“骗”公私钱去豪赌。《诗坛怪人谢无量》、《文人怪癖》二文中有详述。抗日战争前,谢无量居上海,常到法租界一轮盘赌场去赌博。一夕,囊已倾矣,但仍恋恋不离去。他见邻座一妇人坐位前有筹码数叠,就顺手拿取若干枚投注,不中再取,若无其事。妇人见他神貌又不像无赖之人,就问道:“先生尊姓?”谢举首他视,仅答以“无量”二字。妇人有些不悦:“我请问你的尊姓,你还说我没有度量吗?”谢答:“我叫谢无量,并非说你无量啊!”那妇人嫣然改容说:“哦,原来是大诗人谢先生,失敬得很!”遂将自己剩余筹码全部送给谢下注。原来妇人亦好作诗,素慕谢无量诗名。后来,她就拜谢为师,执弟子礼。书中还有谢无量许多“搞笑”的故事,读之令人捧腹不已。一个不修边幅和玩世不恭的真实谢无量跃然纸上。

  另一个给我印象极深的人是陈曾寿(?-1949),他是著名的“遗老”诗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二甲进士,官至监察御史,民国年间被溥仪聘为皇后婉容的师傅。因收藏有一幅元人吴镇《苍虬图》(松树)而号“苍虬”,并请杨守敬题写斋额曰“苍虬阁”。陈氏工诗词,精书画,与陈三立、陈衍齐名,号称“海内三陈”和“同光三家”。陈曾寿才情、人品、气节、操守均极佳,在“满清遗老”中实属少有。不论是在“伪满清国”,还是在伪王揖唐政府时期,明大义,讲气节,宁可瘐死,也不收受某些人赠予的接济钱物。他与王揖唐是同科进士,自是素识。王氏多次赠予陈金钱接济,但一直被其拒绝。后来在实在无法拒绝的情况下,就将王氏所赠钱款存入银行,一分不动。抗战结束后,王氏被捕入狱,陈把银行存折送还给王。王后判处“汉奸罪”伏法,陈却有诗纪悼。前辈人对公私取与之间,有极严的分寸,由此可见一斑。陈曾寿在临终前有绝笔《浣溪沙》词云:“日课多年取次休,春来与病久绸缪,那堪梅雨更淹留。 香篆消沉闲睡鸭,小窗屈曲上牵牛,看花随分待凉秋。”(《苍虬老人》)

  因作者不是书画鉴赏名家,所以有关此方面的掌故不是十分精彩。但有一个小掌故或可简单转述一下:王法良字弼臣,河北高阳书法家,专功颜真卿书法,平生以布衣自任,收藏碑帖、临池、授徒,均以颜书为主,可谓终身致力于颜书者。某日,由人引荐到京城大学士李鸿藻家中拜谒。李氏以近日欲购藏的钱沣(号南园,1740-1795)行书册出示,请其评定。王为人谨慎,且非才华外露者。初见行书册默观不语,稍迟面赤,而露不安之态。徐久方曰:“此是小侄所作也。”李氏闻之大笑,并告诉此册页经过:“数日前有古董商持此册来售,留看未决。以问常熟(翁同龢)相国,其见而叫绝,非仅真品。且为精品。速购勿失之。”翁同龢一生学颜字,也私淑钱沣的颜体书风,竟然会如此“走眼”;李鸿藻也是著名鉴藏家。但翁、李两大鉴藏家皆对百年前一个书法家作品的真伪都难以辨别,今人看来颇感匪夷所思。(《文坛记趣》)

  李仙根名蟠(1893-1943),广东中山人,曾任孙中山机要秘书,广东香山县县长等职。抗日战争时期逝世于重庆。李根仙工隶书,擅诗歌,而且还是一个收藏家。1940年春,中国文化协进会在香港举办《广东文物展览会》,文物中有李氏藏品四十三种。其中宋代“秋波琴”,据传是宋代著名诗人杨万里(诚斋)故物。李家三世珍藏,道光、咸丰年间为同邑势家强夺而去,后数度易主。李氏先祖曾作《秋波叹》记之,其父临终亦有遗言:“先人手泽,宜子孙当永宝。”至近百年后(1935年),李仙根从邑绅缪凤群处郑重璧还。然流落百年,琴音已久失矣。(《琴书自娱的李仙根》)

  本书中还有一些关于人与人之间相处和友情等方面的掌故。在晚清政坛上,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堪称“三子星座”,三人的政治智商均极高。曾氏实属左、李两人的“恩公”,但师生之间后来由于忌惮满清王朝的猜忌,故外似相互不合,实暗中惺惺相惜。在有关的清末野史中,此类文字扑朔迷离,难窥真相。曾氏在识人、用人、公私之情和政治大局观等方面均似胜左、李一筹。《古人的风仪》中有记:当年曾国藩领军驻江西祁门时,战事屡败,军情危急。湘军大本营中许多与曾氏患难相从的幕僚多惊慌不已,各欲自谋生路。曾氏洞悉其情,乃下令曰:“贼势如此,有欲暂归者,支给三月薪水,待事平仍回营,吾不介意。”此是曾氏激将法,以柔术以御群僚之道。

  此时,王闿运适在祁门大本营作客。其实,王氏原是挟策而来,欲与曾氏共图大业。王向曾氏建议,愿募兵三千,自将击贼(太平天国军队)。曾氏知其擅长文章词赋,虽时人誉其有“帝王之师”才略,但实难胜军旅之任。曾氏听其言而漫应之,告以悉心计划。正当前线军情危急之际,人心惶惶。一夕,王氏于灯下读《南华经》。曾国藩轻步趋入王氏室中,潜立王氏背后约一刻钟,未见其翻阅次页,即驰出。次晨命手下心腹封二百金以备用。次日,王氏见告曾氏,因接家书有急事须暂归料理。曾氏即致已准备之二百金付之曰:“我早已替你预备旅费也。”作者在文章里写道:“盖曾氏先夕潜观其读书情况,乃系表示心慌意乱,正在思考如何脱离危险境地之法,并非真是在读书,否则历时一刻钟,焉有不翻阅第二页之理呢?这表现曾氏遇事细心观察,洞彻世故人情,绰具领导才能,决非一般学识谫陋,修养缺乏的政治领袖人物所可企及。终曾氏之身,他对王闿运优礼尊敬,交谊如常,然在政治上并未替王氏安置任何职位,就是认定王氏不宜于搞政治哩!”本书中还有一篇《记〈铜官感旧图〉》,也是讲曾国藩之事,即便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其亦公私分明,不苟私情。时人或后人即便称曾氏是“曾圣人”或“伪君子”,但此人的确是晚清非同一般的最杰出的政治人物之一。可惜以往对其过于“脸谱化”,而近年来又过于“神话”,皆非真正史家之为也。

  作者可能也是一个联语爱好者和擅长者,本书中有《讽联》、《趣联》、《嵌字联》、《新名词联》、《延平郡王祠联集》、《凭吊郑王联录》等,均是有关此方面的文章。《嵌字联》中记:曾国藩被清廷免去湖北巡抚之职,寄情山水,悠游秦淮,无意仕途。一日与友人宴于黄鹤楼,适有一妓名“如意”者,席间恳请曾氏书赐一联。曾即书一嵌字联赠之。联曰:“都道我不如归去,试问卿于意云何?”此联第五字中,嵌“如意”二字。真信手拈来,妙合自然。而在幽默之中尤寓有不胜感慨。又,王闿运昔年有西安之游,曾眷一妓名“秋云”,情好弥笃。数年后再访,秋云已经物故。王氏于郊外觅得其墓,撰一联于墓门曰:“竟夕起相思,秋草独寻人去后。他乡复行役,云山況是客中过。”上下联第二句起首嵌“秋云”二字,颇为时人所传诵。

  《趣联》中记:相传曾国藩与左宗棠(字季高)不合。某日,曾对左道:“季高!我有一联,你可能对?”曾出联曰:“季子敢言高?与吾意见大相左。”左略加思索便对曰:“藩臣徒误国!问他经济有何曾?”此联绝妙,内嵌曾、左二人姓名,文词亦工整有趣。此联中“季子”是指年龄最小一个儿子之义。“藩臣”是指拥有兵权和镇守一方的亲王或郡王。

  《新名词联》中记:民国初期,革除旧习。五四运动后,白话文对联盛行一时,时人多以新名词制联,而产生歧义。某人贺友人新婚,用新名词写旧思想,滑稽而好笑:“努力下层工作;制造上等国民。”又,有人曾撰联评论白话文与文言文之争:“文言难免之乎者也;白话不过的了吗呢。”《讽联》中记:民国十六年,著名藏书家、学者和鉴藏家叶德辉被逼为在长沙举行的农民协会撰联。叶氏遂撰一联云:“农运宏开,稻粱菽,麦黍稷,尽是杂种。会场广阔,马牛羊,鸡犬豕,都是畜生。”叶氏实知,写此联必死无疑,但不为所惧,后果然惨遭杀害。“杂种”和“畜生”是当时长沙最流行之骂人语也。《记徐树铮》中记:徐树铮挽孙中山三十八字长联曰:“百年之政,孰若民先,曷居乎一言而兴,一言而丧。十稔以还,使无公在,正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下联尤脍炙人口。徐树铮诗文俱佳,诗有唐人韵味。如“万马无声秋塞月,一灯有味夜窗书。”、“美人颜色千丝发,大将功名万马蹄。”堪称名句。

  掌故的本义,是指关于历史人物和典章制度等方面的故实或传闻。它后来逐渐演变成为“官史”和“正史”的一种补充,或名曰“野史”。其实,好的掌故也可以是成为“信史”。它犹如一束灯光,照亮了黑暗的历史长廊中的一部分,使人们能够窥知到某些真相。掌故、轶事或一个无法证实的故事,以及一段简单的评论,都可以看到撰写者与他所处时代的某种联系。真实性、趣味性、史料性等,应该是掌故类文章的第一要义。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掌故家或野史家其实也是人类历史的“书记员”。

  来源:萬君超 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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