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的曹雪芹墓石争议始末

2013年03月12日 09:47   北京日报  

焦宝强(左二)和李景柱(左三)一起对张家湾镇老人进行走访调查。 焦宝强(左二)和李景柱(左三)一起对张家湾镇老人进行走访调查。 李景柱带领冯其庸等专家勘察墓石出土地。 李景柱带领冯其庸等专家勘察墓石出土地。 史树青和傅大卣对曹雪芹墓石进行鉴定。 史树青和傅大卣对曹雪芹墓石进行鉴定。
曹雪芹墓石原件及刻字碑拓曹雪芹墓石原件及刻字碑拓
曹雪芹墓石原件及刻字碑拓曹雪芹墓石原件及刻字碑拓
发现曹雪芹墓石的李景柱。发现曹雪芹墓石的李景柱。
曹雪芹墓碑鉴定会会场。图左斜坐者为周汝昌,后排最右为冯其庸。曹雪芹墓碑鉴定会会场。图左斜坐者为周汝昌,后排最右为冯其庸。

  《红楼梦》甲戌本第一回,录有一句脂砚斋眉批:“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那个壬午除夕,公历纪年是1763年2月12日。照此批语,今年是曹雪芹逝世二百五十周年。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曹雪芹开卷自言,写的是一块通灵顽石“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这段故事没有写完,却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的巅峰之作,两百多年来不断被人捧读、探究、评说……由《红楼梦》研究而生“红学”,各种著述车载斗量、汗牛充栋,“谁解其中味”的追问回响不绝。

  而在曹雪芹离世二百三十年后,也是一块石头,在《红楼梦》的爱好者、研究者中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1992年7月31日,《北京日报郊区版》发表了通州张家湾发现曹雪芹墓石的新闻。这块墓石标出的曹雪芹的卒年和葬地,正是红学界悬而未决的两大谜团。但是围绕着墓石的真假之辩,却针锋相对,莫衷一是,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二十年过去,那场争论早已停歇,但墓石的真伪仍未有定论。这块石头,也成了一段未完的故事。  

  曹霑的墓碑

  第一个报道曹雪芹墓石被发现的是《北京日报》记者焦保强,时任《北京日报郊区版》副总编辑。他回忆,这条举世轰动的新闻来源于一次闲谈。

  1992年7月上旬,焦保强应邀到通州区(时为通县)张家湾镇采访,采访主题本来是乡镇企业发展。那时的交通条件远没有现在方便,张家湾镇党委宣传部部长张文宽一大早就带车来接焦保强下乡。两人一路山南海北地闲聊着。

  车开了很长时间,张文宽忽然蹦出个话题:“我们镇发现了一块墓碑。”焦保强随口一问:“谁的墓碑?”

  “曹霑的墓碑。”张文宽说。

  焦保强当时就是一惊:“曹霑?曹霑就是曹雪芹啊!”

  这个文学常识,其实并不被很多人所知。世人多知《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其实“雪芹”是号,本名曹霑倒是不常被提及。张文宽显然是刚知道不久:“我听说也是曹雪芹的墓碑。”

  焦保强自己倒是看过多遍《红楼梦》,但是知道曹霑也时间不长。就在那之前不久,他重读此书时看了一下前言的作者介绍,这才注意到曹雪芹的本名。更为巧合的是,焦保强手里的那套《红楼梦》中,有曹雪芹家世的一个简要介绍,其中有一句,说曹家有“通州典地六百亩,张家湾当铺一所。”纯粹是因为自己在《北京日报郊区版》工作,又负责联系通县,焦保强对这句话印象非常深刻。

  正是因为知道曹雪芹与通县有此渊源,焦保强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一条重大新闻。这一下,焦保强坐不住了,马上向张文宽了解详情。而张文宽也只是听说而已,除了知道发现者是个叫李景柱的农民外,其他细节所知寥寥。

  到了张家湾,焦保强的心思就全在那块墓碑上了,匆匆忙忙完成预定的采访,他就不断地要求亲眼看一看曹霑墓碑。可是张文宽等人却有些犹豫,先是安排吃饭,然后又说天太热,让他休息一下,改日再去。焦保强说,其实他们对墓碑一事也不知底细,甚至还不能确定是不是真有这块墓碑。镇里已经几次去找过李景柱,可他一直遮遮掩掩,从不肯将墓碑示人。

  刚巧,这天中午,张家湾镇的皇木场村打来电话,说发现了一个两百斤的石头秤砣。当时的张家湾镇党委副书记王世杰就对焦保强说:“咱们一块去看看,看完秤砣,再去找李景柱。”

  张家湾是旧时京杭大运河的重要码头,常有古物出土。焦保强并没有把秤砣放在心上,草草看完就催着众人来到了张家湾村。

  刚一进村,正碰上李景柱骑车出门。几个人说明来意,李景柱这次竟出人意料地配合,二话不说带着众人来到了自己家。焦保强等人也就成了第一批亲眼目睹曹霑墓碑真容的人。

  这是一个典型的京郊农家院落,房子刚刚翻盖不久,崭新漂亮。李景柱把他们带进了东厢房北侧的一间小屋,屋子的地上正当中,横躺着那块墓碑。

  猛眼一看,那就是一块凿工粗糙的石板,不像墓碑,倒是和很多人家门口的台阶石或者墙基石差不多。墓碑长约1米,宽40厘米,厚15厘米,表面不算平整,有很多平行的刻痕,勉强算作平面。而碑身的侧边更为粗糙,甚至都不成直线。

  但是碑身上的刻字显示着它的不同寻常,“曹公讳霑墓”五个字刻痕不深,却也清晰可见。碑的左下角刻有“壬午”二字,因为这一角的碑石有残缺,“午”字下边的一横和一竖不全,但字样仍能分辨。

  几个人正蹲着身子仔细看着石碑,李景柱怕看不清楚,就舀来一瓢清水,洒在碑面上清洗了一下。随后又不知从哪里拿出块小石子,沿着碑上刻字的笔画就划了起来。

  这一划可是好心办了坏事,李景柱丝毫没有意识到石块摩擦会造成的破坏。焦保强等人伸手阻拦为时已晚,碑石刻字上当即留下了白色的划痕。

  再埋怨李景柱也没什么意义了。焦保强向他了解了墓碑的发现过程,随后赶回报社写稿去了。

  稿子很快写好,通县却不同意稿件见报。毕竟这块墓碑没有得到权威专家的确认,出于慎重考虑,通县联合市文物局,准备组织一次曹雪芹墓碑鉴定会,然后再对外发布消息。

  这样的决定显然没有考虑到独家新闻对记者的意义。焦保强在焦急等待中多方协调沟通,却始终没能说服通县有关部门。半个多月后,焦保强忽然获知,曹雪芹墓碑鉴定会将在8月1日召开。要是等到那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条独家的重大新闻从自己手中溜掉。

  7月31日,《北京日报郊区版》提前一天发表了题为《张家湾发现曹霑墓碑》的消息。一时间,举世轰动。这条消息在世界范围内被广为转载。

  焦保强说,因为抢发这篇稿件,通县和市文物局都对他颇有意见。原定的“曹雪芹墓碑鉴定会暨新闻发布会”,只能改成了鉴定会。不过,“新闻发布会”的取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那场鉴定会最后也没能给出一个能够公开发布的确证新闻。

  李景柱其人

  针尖对麦芒的争论,从鉴定会上就开始了。

  曹雪芹身后留下皇皇巨著《红楼梦》,而他本人的身世、行迹却记载寥寥,数不清的谜团待解。每一次有关他的蛛丝马迹被发现,都能引起举世瞩目,更何况是他的墓碑。1992年8月1日举行的那场曹雪芹墓碑鉴定会,聚集了当时在京的大量红学专家,周汝昌、冯其庸等红学大家悉数到场。

  在现场查看了墓碑之后,墓碑发现人李景柱首先介绍了发现情况,几位见证人也提供了证言。随后,专家们发表意见。原通县文物所所长周良也参加了那次鉴定会,他回忆说,多数专家都因这一重大发现而兴奋激动,在发言中论证曹霑墓碑在通县发现的可能性以及重大意义。而几位持质疑意见的专家表态后,会议的气氛发生了变化。

  第一个明确对曹雪芹墓碑提出质疑的是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北京市文物公司总经理秦公。秦公是中国文物界碑帖鉴定的权威人物,他的意见分量很重。

  秦公第一句话就给出了否定的判断:“这件东西不可信。”他认为,这块墓碑石质与形制都不对,留有非常明显的斧凿痕迹,说明它原来不是准备做碑石的,而是一块盖房用的墙基或台阶的用石。碑字的沟槽刀法不是刻石专业的刀痕,而是用凿子一类的工具,像剒磨盘一样剒出来的。碑上的字不合常规。如果在祖坟里立碑,应该称“君”而不是“公”。“曹公讳霑”这四个字也不妥,“公”含恭敬之意,而直呼其名“霑”在古代是很不恭敬的。

  在秦公的发言中,曹雪芹墓碑无论真假,刻碑者也几乎可以认定是个“外行”。在后来更为广泛激烈的争论中,很多持质疑观点的人认为这个“外行”就是李景柱,甚至有“李景柱本人是个石匠”的说法。与李景柱有过多次接触的焦保强说,通县地处平原,境内根本不出石头,石匠就更难找了。李景柱是个略有文化的农民而已,和石匠搭不上边。

  著名红学专家周汝昌随后发言。周汝昌在其所著《北斗京华》中也提到过这场鉴定会。按照书中的记录,周汝昌相对婉转地表达了质疑的态度,他说“要充分尊重文物专家的鉴定意见”,同时提到了“曹公讳霑墓”没有“之”欠通顺等几个值得怀疑的细节。

  周良回忆,在鉴定会现场,周汝昌曾向李景柱提了几个非常专业的红学问题。本就知识有限,又面对着诸多专家,李景柱张口结舌,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这样的表现,让现场的很多人对李景柱心存疑虑,这可能也影响了一些人对曹雪芹墓碑的态度。

  事实上,即便是坚定认为曹雪芹墓碑毫无可疑的人,对李景柱的印象也很“特别”。可惜的是,李景柱已经去世多年,其家人也早已搬离张家湾村,无从查找,现在只能从其他当事人的转述中,认识这位曹雪芹墓石的第一发现人。

  焦保强介绍,李景柱身材中等,高度近视,戴着个大眼镜,在农民中间显得比较另类。他自称喜欢读书,颇有些自命清高,言行多有知识分子做派,其实学历只是初中,在农村算个“土秀才”。

  周良与李景柱接触的时间更长,在李景柱献出石头之前,他曾和张家湾镇政府工作人员多次登门询问。而李景柱要么推说没有,要么带着几个人在张家湾、高楼金等村胡乱寻找,言辞闪烁。周良后来分析,李景柱略有文化,知道曹雪芹墓碑的文物价值,之所以迟迟不上交,可能是想摸一摸这块石头究竟有多金贵。他颇有些小心计。

  其实,早在1987年,李景柱就有机会让这块石头大白于天下。那一年,北京电视台筹拍纪录片《曹雪芹的足迹》,摄制组到张家湾取景。有个一直跟随张望的当地人引起了摄制组的注意。这个人就是李景柱,他还与摄制组主动攀谈起来。

  当时摄制组把张家湾镇的一所老房子当成了曹家当铺,李景柱主动带着他们去拍真正的曹家当铺。途中,他试探着问了一下“曹霑墓碑的价值大不大?”摄制组中有红学专家严宽,闻言大惊:“太有价值了。墓碑在哪里?”

  李景柱托词说附近有个曹家园,便带着摄制组的人去乱逛,自然一无所获。严宽回京后,仍对这个线索不死心,又给李景柱写了一封信,请他帮助寻找墓碑。李景柱没有回信。

  后来,焦保强曾经问过李景柱,既然知道墓碑有价值,为什么不早点献出来?李景柱的考虑倒是实际:“那时候碑还在我家墙角当房基呢。我说那就是曹雪芹墓碑,房子还不给扒喽?”

  三次破坏

  曹雪芹墓碑当时确实是被李景柱埋在墙角,而且一埋就是二十多年。早在1982年全国第二次文物普查的时候,周良就看到过这块石头。

  周良回忆,当时他到张家湾村走访调查,听一位老人说起,“文革”中曾经挖出过一块曹雪芹墓碑,被李景柱盖房用了。在那位老人的带领下,周良找到了李景柱家,那块石头就压在房子的东北角。李景柱家的四个房角,只有这一块房基石,所以周良印象很深。但是当时石头只露出一个侧边,根本看不到字。

  “总不能因为一句话,就让李景柱拆房挖石来核实吧?万一要不是呢?”周良说。他在当时的普查档案上记下了这个线索,想等李景柱家翻盖房子时再来核对。这一等就是十年,周良没等到李景柱翻盖房子的消息,却忽然获知,李景柱把石头公开展示了。

  那时,这块石头其实已经被发现24年了。

  作为曹雪芹墓碑的发现者和24年的保管者,李景柱是最直接的当事人,可惜他已经去世。焦保强和周良都曾多次访问过李景柱,并寻访了多位见证人,他们为记者讲述了这个过程。

  1968年秋后,正是“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京郊大地上到处红旗招展,农民们声势浩大地治山、治水、平整土地。张家湾村西有一块地被称为“大扇儿地”,面积足有400亩,高低不平。李景柱就和村民们在这块地上开展着“大平大整会战”。

  当时的李景柱只有20岁,因为初中毕业算个“文化人”,当上了张家湾大队第四生产队的指导员。当时的平地任务是按人分段,实行责任制,李景柱负责的地块是个高坡,要往下挖一米多深,把土填到别处去。一天下午,李景柱插入泥土的铁锹被一块硬物挡住了。

  在那年的“大平大整会战”中,大扇儿地里挖出了不少尸骨、棺木、瓦罐等。李景柱出于好奇,马上沿着这块硬物的边缘挖了起来,最终挖出了一块长条石。抹掉石头上的泥土,李景柱看到了“曹公讳霑墓壬午”几个字。

  一旁的人这时也围拢过来,李景柱就对众人说:“这是曹雪芹的墓碑。”其实李景柱当时也没看过《红楼梦》,只是因为喜欢读书,而当时又没什么书可看,他就把初中老师留下的一本《中国文学史》翻了好多遍,知道曹雪芹是《红楼梦》的作者,记住了曹雪芹名曹霑。

  一起干活的人并不关心曹霑是不是曹雪芹,听李景柱说这是个清朝大作家,第一反应是墓里会有些随葬品,于是接着挖。很快,墓石的旁边挖出一具尸骨,可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甚至棺材的痕迹都没有,在场的人都很失望。

  据李景柱回忆,当时墓碑横放在尸骨头颅前约1米远,字面朝上,尸骨头朝东南,比墓碑埋葬略深。

  村里人中有个叫韩士宽的愣小子,他根据“男人头盖骨完整,女人头盖骨后有锯齿缝”的民间传说,判断这是具男性的尸骨。韩士宽还听说过,古时候达官显贵们死后,嘴里会含一颗宝珠。于是,他就拿起那个头骨在小推车上磕,结果只磕出了一些黑土。

  挖出一个古墓,却什么宝贝都没发现,失望的农民们就把散乱的尸骨草草掩埋了。

  而墓碑被李景柱要走了,他说自己家要盖房,要用这块石头当地基。在不出产石材的通县,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村民们都不以为意。当天收工时,李景柱就和堂弟用小推车把石头推回了家。

  尽管后来李景柱果然如其所说,把这块石头当做房基石压在墙角,但他的想法绝不是这么简单。

  周良说,李景柱把石头运回家后,马上用水清洗干净,并做了拓片。他其实并不会碑拓,而是采用了一种儿童游戏式的拓片方法——将纸蒙在碑面上,用铅笔划蹭纸面。

  “曹公讳霑墓”一个字一张纸,“壬午”两字略小,拓在一张纸上。这六张拓片,李景柱一直珍藏着。1992年8月1日召开曹雪芹墓碑鉴定会时,李景柱把这些拓片也带去了。但是因为被周汝昌问懵了,可能有些情绪,他对这些拓片一个字也没提。直到1993年,李景柱才把这六张拓片交给了通州文物所。

  周良曾把这些拓片带到荣宝斋,想请碑拓专家鉴定其制作年代。结果专家一看,说这是“洋纸”,没法鉴定。原来,碑拓用的应该是宣纸,而李景柱用的是现代造纸技术生产的办公纸。

  专家们建议去找公安局试试,公安局也鉴定不出年代。周良几经辗转,最后找到了中国造纸工业研究所,这才得到了结果:这些纸确实生产于上世纪六十年代。

  这个鉴定结果,至少能够证明这块墓碑确实出土于1968年,但无法解释李景柱为何将自己十分珍视的墓碑当做房基石。焦保强也问过李景柱这个问题,他回答:“那时候正是‘文革’,批判‘封资修’,到处‘破四旧’,我把曹雪芹墓碑说出去,弄不好被批斗不说,石头被砸了,我连块房基石都落不下。埋在墙里,它坏不了、丢不了,能得到最好的保护。”

  听上去,李景柱考虑得很周到,但是后来这块石头遭遇的三次破坏,也几乎都出自他手。

  李景柱制作的拓片上,“壬午”两个字是完整的,而后来面世的曹雪芹墓碑上,“午”字却有残缺。那是1991年3月,李景柱家翻盖房子,重新起出这块石头时磕掉了石头一角。

  第二次破坏就是给焦保强等人展示时,李景柱用小石块划了石头上的刻字。事后,李景柱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思来想去,想到个弥补的办法,却给石头造成了第三次破坏——他用牙刷蘸着洗衣粉水,给刻字碑面来了个大清洗。

  几天后,周良在李景柱家看到了清洗一新的石头,火冒三丈。能够显示石头年代的土沁,几乎被李景柱刷去了。不幸中的万幸,李景柱只刷了石头刻字的一面。

  河干葬志不容疑

  1991年李景柱家翻盖房子,重新起出了曹雪芹墓碑,他没有再把这块石头当成房基石,而是藏到了东厢房之中。此后,李景柱在和邻居闲聊时,有意无意地说起过这块石头。

  但是当闻知此事的文物部门、镇政府工作人员接连找上门来,李景柱却一概推说没有。直到焦保强等人来到了家中,李景柱才第一次将石头示人。也许,是焦保强的记者身份产生了作用。

  周良分析,客观地说,李景柱起初“拥石自重”,应该是有“多谋些好处”的念头。原本通县文物所和张家湾镇也确实准备给李景柱2000元奖励,但因为他对石头的三次破坏,奖励被取消了。李景柱献石时,曾提出想到镇旅游公司工作。但没等完成手续,仅仅试用了一段时间,他实在不适合这份工作,最后也不了了之。

  最终,李景柱也没有通过这块石头得到任何实质的好处。献石前后,李景柱接受了很多采访,说自己珍藏这块石头“完全是出于对文物的喜爱”,倒也不能说全是虚言。后来石头真假之辩沸反盈天,李景柱被一些人看做意在“牟利的造假者”,对他确实是个冤枉。

  不过,在那场激烈的争论中,对李景柱的怀疑只是只言片语,焦点始终在曹雪芹墓碑的真伪之上。

  8月1日的曹雪芹墓碑鉴定会没能得出统一的意见,对立双方的观点随后见诸媒体,争论开始公开化。   

  8月16日,《文汇报》发表了冯其庸撰写的《曹雪芹墓石目见记》。同一天,同在上海的《解放日报》刊登了周汝昌的《“曹雪芹墓碑”质疑》。冯其庸是中国红学会会长,周汝昌是久负盛名的红学大家,两个人观点截然相反,直接交锋,把这场争论推向了高潮。

  周汝昌在文章中一下列出了曹雪芹墓碑的八个“不合”之处,这也基本能够代表质疑派提出的全部疑点:

  石质不合,碑石为灰色粗岩石,石性极为粗糙,墓碑罕有采用此种粗劣恶石者;

  镌刻不合,从字口看镌痕,全无技法可言,乃胡乱剜凿而成;

  工序不合,墓碑刻字,皆先经笔写书丹,而此石字形支离,乃刻字者直接剜刻;

  字体不合,刻石大小七字,全不类乾隆时期书体。“讳”字用了简体字,是最大的破绽;

  行款不合,墓碑只标干支,且偏居最“卑下”的左下角,在清代绝无可能,应该是用“皇历”(乾隆某某年之类);

  文法不合,墓碑若出自曹氏祖坟,不可能称呼曹雪芹为“曹公”,“中华无此‘礼法’”;

  地点不合,曹雪芹友人所作挽诗有“鹿车荷锸葬刘伶”,借用典故,即随死随葬,不择地点,不入坟茔;

  方位不合,根据友人挽诗推证,为曹雪芹扫墓必出“西州路”,绝不会在京师之东。

  而冯其庸则叙述了勘察曹雪芹墓石的过程,对曹家在通州的土地产业、曹氏祖坟的所在地进行了文献考证,曹雪芹墓石的发现地及刻字所提供的信息,都能与这些文献、挽诗互为引证,形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证据链。冯其庸坚信,“曹雪芹墓石是真的,无可怀疑”。

  在这篇文章中,冯其庸将此前一直被称作“曹雪芹墓碑”的石头称为“墓石”。因为墓石下端刻字未留一点余地,“根本就不是用来竖立的墓碑”,所以深埋在地下一米多深,用来作为墓主标志。这个观点得到了权威文物专家的印证。

  在红学界对曹雪芹墓石的真伪之辩愈演愈烈之时,8月26日,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副主任史树青和委员傅大卣应北京市文物局[微博]之邀,专程到张家湾镇对墓石进行鉴定。经过现场勘验,两位专家一致认定,曹雪芹墓石确真无疑。

  有人提醒,“刻字上有新的划痕。”傅大卣答道:“正是因为这些划痕,可以看出字口是旧的,这块石头绝不只几十年的东西。”史树青还在现场作诗一首:“石头显世见芹溪,字字斑斓望欲迷。读罢懋斋怀旧句,河干葬志不容疑。”

  史树青和傅大卣共同为“曹雪芹墓碑”正名为“墓石”。墓石是一种葬志,是埋在坟茔里的标志物。史树青说,用墓碑规格、标准去考察墓石,自然有很多的不合理之处。而作为墓石,质疑者提出的诸多“不合”反倒成了合理之处。它应该是曹雪芹的友人在仓促间留下的墓志。而且,这块墓石粗陋的石质、潦草的刻字,恰恰印证了曹雪芹晚年的穷困潦倒和他溘然长逝的身后凄凉。

  然而,即便是史树青、傅大卣这样的权威文物专家做出的鉴定结论,也没能得到质疑派的认可。最先发表曹雪芹墓石消息的《北京日报》,成了两派论争的主阵地,《北京日报·京华周末》开辟了“曹雪芹墓石争鸣”专栏,争论双方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同一个版面并列的两篇文章,一篇是《石碑不会是伪造的》,另一篇是《石碑可能是伪造的》,可见当时争论之激烈。

  曹雪芹墓碑被定名为墓石之后,周汝昌又在《北京日报》发表了“再质疑”。他认为改名墓石“缺乏学术内容”,“是一种想象的设词而已”,并没能解答自己的诸多质疑。在这篇文章的最后,周汝昌也承认了自己的一个“误说”。墓石所刻的“讳”字并非简体字,他“当时看不清”,所以要做更正。不过,他强调,更正“只限此一字的问题”。

  “壬午”“癸未”之争

  《北京日报·京华周末》开辟的“曹雪芹墓石争鸣”持续了将近两个月,两派往来多个回合,双方都是引经据典,言之凿凿,却谁也不能说服谁。

  实际上,围绕曹雪芹墓石的真假之辨,背后却是红学界久争未决的两大谜团,这就是曹雪芹的卒年和葬地之谜。针对这两大谜团,红学界已经吵吵嚷嚷了半个多世纪,却得不到一致的答案。此前的争论,各方观点都是来自考据,而曹雪芹墓石的出现,则是曹雪芹卒年和葬地的直接物证,它的真假,直接影响着这两大争论的最终结果。

  关于曹雪芹的去世时间,红学界主要有“壬午说”和“癸未说”两种观点。

  壬午说,即认为曹雪芹死于壬午年除夕,公元1763年2月12日。

  最早提出壬午说的是胡适。根据《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中的眉批“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胡适在1928年发表《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一文,提出了曹雪芹死于壬午年除夕的说法。后来的俞平伯、王佩璋等人也都赞成这一观点。自胡适之后,二十年间基本没有异说。直到1947年,周汝昌在天津《国民日报》发表《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一文,提出了“癸未说”。

  需要说明的是,中国的干支纪年法和公历纪年法在年份时间上有交错,1763年是癸未年,但这一年的2月12日之前,都属于壬午年。周汝昌认为曹雪芹逝世于癸未年除夕,这一天是公历1764年2月1日。

  周汝昌的根据是敦敏所编《懋斋诗抄》中《小诗代柬寄曹雪芹》。此诗作于癸未年春,诗中云:“东风吹杏雨,又早落花辰。好枉故人驾,来看小院春。”这时候敦敏邀请曹雪芹到他家中饮酒赏春,那么曹雪芹就不可能死于壬午年。敦诚有《挽曹雪芹》一诗:“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孤儿渺漠魂应逐(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新妇飘零目岂瞑。”这首诗成于甲申年初,周汝昌认为诗注“前数月”指的是写诗的几个月之前,而不是普遍认为的“曹雪芹逝世前几个月”。甲申年初的“前数月”,也就是癸未年。

  在这两种说法之外,还有学者提出过“甲申说”,但支持者寥寥。而“壬午说”和“癸未说”一直是红学界激辩的焦点。周汝昌和俞平伯间就曾有过激烈争论,红学界也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王佩璋、周绍良、陈毓罴等红学家都持“壬午说”;主张“癸未说”的在周汝昌之外,还有曾次亮、吴恩裕、吴世昌等。

  曹雪芹墓石左下角的“壬午”二字,无疑为“壬午说”提供了一个有力佐证。冯其庸在《曹雪芹墓石目见记》中写道:“过去我是主张‘癸未说’的”,但是因为曹雪芹墓石上“写得一清二楚的字”,他改变了看法。

  然而“癸未说”的大部分支持者并不认可,相反,墓石上的“壬午”二字恰恰是他们质疑的依据。周汝昌认为,墓碑(周汝昌不接受“曹雪芹墓石”的判定)镌刻的纪年应该是立碑的时间,“如果曹雪芹真是卒于壬午除夕,那么就算次年初一就能立石,也得刻上‘癸未’。”

  在“壬午说”一派看来,曹雪芹墓碑实为墓石,就已经能够解释为何刻上“壬午”二字了。冯其庸后来又写了一篇万字长文《重议曹雪芹的卒年》,认为曹雪芹晚年穷困潦倒,“死后,朋友们为他凿一块墓石为记,刻上‘壬午’的纪年,以志他的逝年,这是完全合乎情理,无可怀疑的。”

  冯其庸也提到了敦敏作于癸未年春的《小诗代柬寄曹雪芹》,不过,冯其庸注意到,在此后的几首诗中可以看出,曹雪芹并没有应邀赴约。此后两年时间里,敦敏的诗作中再没有出现与曹雪芹的唱和之作,直到第三年乙酉年,才有了曹雪芹的名字,这就是《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由此推断,癸未年春,敦敏邀请曹雪芹“来看小院春”时,曹雪芹就已经逝世了。这与脂批“壬午除夕”相合,曹雪芹墓石上的“壬午”二字,于考证曹雪芹卒年至为重要。

  曹雪芹墓石的真假之辩,纠结着“壬午”、“癸未”之争,信曹雪芹墓石为真者,自然将其视作解开曹雪芹卒年之谜的钥匙;疑曹雪芹墓石为假者,则言造假之物如何为凭?

  墓石的真假判断不一,“壬午说”、“癸未说”仍各自坚持己见。

  何处招魂赋楚蘅

  对于争论各方来说,刚获知曹霑墓石出土于通州张家湾时都有些出乎意料。此前,几乎没有红学家认为曹雪芹会埋葬在那里。

  周汝昌在《曹雪芹传》中写道:“二三友朋,赙赠相资,草草殡葬。西山某处,荒坟一角,衰草寒烟,便是这位文学巨人的归宿之地。”虽然周汝昌的这个判断亦在红学界有所争议,但多数红学家都趋向于认可曹雪芹葬于京西。西山黄叶村是曹雪芹晚年生活、著书之地(此说同样颇有争议),他在这里留下了不少遗迹。而曹雪芹晚年“举家食粥酒常赊”,逝世时贫病交加,在附近草草下葬也合乎情理。敦诚《挽曹雪芹》诗云:“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被引为“随死随葬”的依据。更有人考证,曹雪芹就葬于西山正白旗村东的地藏口,那里是一片山谷,是满族正白旗的墓地。

  但是,西山区域至今没有任何曹雪芹葬地的相关文物被发现,此说的依据皆为考据、推测。

  当一些红学家、考古学家正在西山脚下的沟沟壑壑中寻找曹雪芹墓地的时候,1984年,北京锅炉厂一个普通工人、名不见经传的“业余红学家”李温良,提出了与诸多专家观点相左的建议:“如果大家的注意力从京西向京东转移,再到通县左近的方向去找找,或许会有突破。”李温良第一次指出曹雪芹可能葬于通州张家湾,但是人微言轻,那篇文章未获重视。

  另一次曹雪芹葬地与通州产生联系的时间更早。曹雪芹墓石争论风波乍起之时,考古专家苏天钧撰文回顾了一段不为人知的旧事。

  那是1963年至1965年之间,第一次“红学热”之后不久。当时的北京市副市长王昆仑也是位红学家,他曾组织过一次全市范围的曹雪芹墓地调查寻找活动。当时调查组对全市有记载的“曹家坟”、满族正白旗墓地等进行了普查,猜测的曹雪芹家祖坟有通县、房山等几处,通县八里桥附近的杨闸有一处十几亩大的墓地,当时被认为是最大的可能。

  调查组对这处墓地进行了挖掘,发现了属于满族贵戚的尸骨和随葬品,但没有任何出土物能说明墓主的身份。当时的守墓人称这块墓地是满族正蓝旗,与曹家明显不符,这让调查组大为失望。不久后“文革”开始,那次对曹雪芹墓的寻找活动戛然而止,所获资料也散失殆尽。

  苏天钧也是曹雪芹墓石的质疑者之一。他是当年曹雪芹墓调查组的成员,“并没有听说过通县张家湾有曹家坟。”他认为从考古的专业视角来看,那块墓石“疑点太多,要慎重对待”。

  对“曹家坟”之说,焦保强有不同看法。在报道了张家湾发现曹雪芹墓石之后,他又进行了数次更为深入的调查走访。当地几位老人回忆,挖出墓石的大扇儿地中曾有很多坟茔,在当地人的口中就称为“曹家坟”。

  虽然曹雪芹墓石在张家湾被发现让不少红学家感到意外,但结合这块墓石再去审读敦诚等人怀念曹雪芹的诗句,却大有豁然开朗之感。

  敦敏、敦诚兄弟和张宜泉是曹雪芹同时代文人并且交谊深厚,他们留下了很多与曹雪芹相关的诗篇,是研究曹雪芹家世和《红楼梦》成书过程最重要的文献资料。有意思的是,在墓石的质疑者一方,同样的诗句、乃至同一个字,也可以用来证明墓石之伪。

  敦敏《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河干万木飘残雪,村落千家带远晖。凭吊无端频怅望,寒林萧寺暮鸦飞。”周汝昌认为河干集饮之处乃是京东二闸(今高碑店一带)河边一个酒楼,名叫得月楼,与张家湾还有二十多里之遥,不可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为曹雪芹扫墓。冯其庸等人则认为“河干”即为潞河之滨,与张家湾相距不远。此诗收入敦敏《懋斋诗钞》,诗集开头就是《东皋集》,“东皋”乃张家湾旧时别称。

  敦诚《挽曹雪芹》共三首,第三首是前两首合并改作。诗中有“他时瘦马西州路,宿草寒烟对落曛”之句,周汝昌说,“敦诗特标西州路,则曹雪芹墓绝不在京师之东,确凿无疑。”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刘世德撰文反驳说,“西州路”语出有典,意在寄托对已去世的好友或亲人的怀念之情,绝不是指方位。诗中还提到“旧坰”、“故垄”,明确是曹家祖坟的代称。

  两方红学家选用的敦诚《挽曹雪芹》诗篇还存在文本上的差异。周汝昌引用的诗句是“故人惟有青山泪,絮酒生刍上旧坰。”由“青山”二字可知,曹雪芹应葬于西山,通州皆是平原,怎么会有山呢?张宜泉《伤芹溪居士》中的最后两句“多情再问藏修地,翠叠空山晚照凉。”亦能证明此点。

  而另一方的红学家则纷纷指出,“青山”其实是“青衫”之误,语出白居易《琵琶行》“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典故,这一点早已得到考证。至于张宜泉《伤芹溪居士》,通篇未提曹雪芹葬地,诗中流露的信息只证明曹雪芹曾在西山生活、著书。冯其庸更指出,“空山”意味深长,可能就是因为曹雪芹已逝,连坟墓都不在西山,所以才有“空山晚照凉”之叹。

  红学家严宽引用了敦敏的另一首诗《西郊同人游眺兼有所吊》:“遥山千叠白云径,清磬一声黄叶村。小园忍泪重回首,斜阳荒烟冷墓门。”他指出,黄叶村是曹雪芹著书之地,敦敏所说的“兼有所吊”自然是凭吊曹雪芹,“斜阳荒烟冷墓门”可知是曹雪芹墓无疑。刘世德则对此说并不认可。他认为这首诗的写作时间不能确定是曹雪芹死后,而且诗中只字未提“兼有所吊”的究竟是谁。以敦敏和曹雪芹相交之厚,不可能隐去曹雪芹之名。

  ……

  对曹雪芹墓石的真假之争,沸沸扬扬吵了两个多月,双方把各自的依据用尽,还是不能达成一致。恰在此时,1992年10月18日,中国国际《红楼梦》研讨会在扬州召开。研讨会的主题本是“《红楼梦》与中国文化”,但与会的国内外红学家却不约而同地讨论起了曹雪芹墓石的真假。

  这次研讨会得出了“基本认定曹雪芹葬于通县张家湾”的结论,但还是没有被《红楼梦》的爱好者、研究者普遍接受。曹雪芹墓石质疑派的代表人物、红学大家周汝昌并没有参加那次研讨会,对这个结论也未予置评。

  在此后的数年中,舆论对曹雪芹墓石真假的关注热情逐渐散去,红学界却仍不时泛起波澜。周汝昌、冯其庸就曾多次在不同场合旧话重提,继续申明自己的看法和判断。

  为《红楼梦》付出了毕生精力的周汝昌先生,于去年5月31日逝世。而《红楼梦》的斑斓深邃之梦,仍让无数人为之迷醉,不懈探究。“一千个读者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对《红楼梦》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而留下这部中国古典文学第一奇书的曹雪芹,今人所能了解的却太少太少。一块曹雪芹墓石引得争论不休,曹雪芹的卒年和葬地始终无法定论。再读敦诚诗《挽曹雪芹》,不由让人同发感慨:“故人欲有生刍吊,何处招魂赋楚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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