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海上画僧:虚谷
2013年04月08日 10:10 东方早报
传世的虚谷的作品,不能算少,但关于虚谷的文字资料,却极为稀少。对虚谷来说,也许不在乎什么成就,但他必定在乎个性酣畅淋漓地发挥在笔墨间,因为张扬了个性,就可以彰显出特征;因为彰显出了特征,所以是创造;因为是创造,所以可与前人匹敌;因为可与前人匹敌,可以无愧于后人;因为无愧于后人,可以名留史册。
江宏
一
“海派”无疑是指“海上画派”。“海上画派”指清代末期形成并兴盛于上海的中国画流派。它既根植于中国的传统绘画,又受到西方绘画影响,它坚持本土,但又主动在域身寻找发展动力。完全体现了中国绘画上的上海城市意识。毫不夸张地说,海上画派是两千年中国古代绘画的终点;同时也是现代中国绘画的起点。一终一始,既具继承的力量和智慧,又开创成就了的功绩。
“海上画派”在中国绘画史上的地位,与它所处的这座城市——上海在中国近代史上的地位相匹相配。正是由于上海的“开埠”,才孕育起“海上画派”;正是由于“开埠”后上海的光怪陆离,才造就了“海上画派”的千姿百态;正是由于上海的现代工业化和现代商业化,才锤炼了“海上画派”在商品经济风浪中搏击的本领。
上海为画家提供了生存甚至是致富的条件。所以,画家们远悦近来。“海派”画家以江、浙籍为主体,江浙籍的画家人数要远超上海本地籍,而名声和影响大的也都一般是江浙籍画家。本文的主角虚谷祖籍徽州,生长于江苏扬州,这并不影响他是“海上画派”的中坚。
现代大都市审美的复杂性,对来上海发展的画家,是极大的考验。上海有新兴的资本家,有巨商大贾,有洋行的买办,有作寓公的旧官僚,有新型的知识分子,有家产殷实的工商地主等等,他们是买方,画家的衣食父母。中外、新旧的审美,各阶层不等的审美,构成了复杂的买方主张。他们的兴趣,他们的审美需求,决定画家画什么?怎样画?为此参差不齐的审美需求,成就了“海上画派”可雅可俗,可文可俚,雅俗结合,文俚结合的应付能力。同时在形象、色彩、构图等方面也出现了新的探索。同时西方绘画大规模东来的立足点在上海,对传统的中国绘画造成的冲击,上海的画家首当其冲。他们在雅俗文俚间周旋并能应付如裕。对或中或西的选择,“海上画派”的画家也有分寸,他们把中西结合或称洋为中用的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从最初的在上海以谋生计的画家群,发展成一个生机勃勃、活力四射的庞大画派——“海上画派”;从最初迁就、讨好买方,到用自己的独特、鲜明的艺术改变了买方,使买方心悦诚服地接受画家的审美,正是一批具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独特的创作方法,并以此声名卓著的大画家,促成这一结果。其中,就有虚谷。
俞剑华在他的《中国绘画史》里论及清代绘画时说:“同治光绪之间,时局益坏,画风日漓,画家多蛰居上海,卖画自给,以生计所迫,不得不稍投时好,以博润资,画品遂不免日流于俗浊。或柔媚华丽,或剑拔弩张。渐有海派之目。然亦有不少名家厕身其中,其著者则有:吴涛、姚銮、吴谷祥、吴庆云、吴大澂、何维朴、杨伯润、黄山寿、陆恢、姜筠、蒲华、吴观岱、高邕、僧虚谷、杨逸。”
这份名单并非完整,任伯年、吴昌硕等尚未列入,但虚谷赫然在焉。
其实,当时的虚谷,名声远不如吴涛、黄山寿等人。 然而,未多年,便被视为“海上画派”的翘楚,与任伯年、吴昌硕、蒲华并称“海上画派”四大家,并独揽晚清画苑第一人的美誉。
二
传世的虚谷的作品,不能算少,但关于虚谷的文字资料,却极为稀少。除张鸣珂的《寒松阁谈艺琐录》和杨逸的《海上墨林》有不多的记载外,虚谷的文字资料,庶几无迹可寻了。张鸣珂、杨逸是虚谷的朋友,而两人记录虚谷的文字又不存异样,故因是目前唯一可信的虚谷资料。
“虚谷,姓朱。籍本新安,家于广陵。粤匪乱时,以参将效力行间,意有感触。遂披缁入山。不礼佛号,惟以书画自娱。山水、花卉、蔬果、禽鱼,落笔冷隽,蹊径别开。书法亦奇古绝俗。同时如任颐、胡公寿辈,皆为心折。往来淮扬、苏、沪之间,时流连辄数月。求画者云集,画倦即行。光绪丙申坐化于城西关帝庙,年七十三。其徒狮林寺方丈恬盦自苏来,挟柩回葬于光福之石壁。平生诗不多,作辄有奇句。仁和高聋公编次《虚谷和尚诗录》一卷梓行。”
这是杨逸《海上墨林》里有关虚谷的文字,以后的绘画史家,或者研究虚谷的学者,都以此为依据。
随着虚谷画作的光彩越来越耀眼,人们对虚谷的兴趣也日益增强。无论是研究虚谷的专门家,还是虚谷的爱好者,都在感叹虚谷资料的缺乏。
平心而论,《海上墨林》中的虚谷资料,从虚谷的籍贯,到俗姓;从行伍到入山;从虚谷画的题材到同辈的态度,到杨逸寥廖数字的评语;从他在三地奔走到上海卖画的情况;从书法到诗;从坐化到归葬,甚至连卒年都有准确的记载。除了在虚谷从参将,到“披缁入山”,只用“意有感触”这样语焉不详的文字让人颇费猜测外,应是一条相当翔实的资料。
中国绘画史著作,对画家,一般只作条目般的论述,而且人云亦云,代代相传,传抄久了,不免讹误。这种讹误,会给研究者带来疑惑。严重的是以讹为正,往往会影响对绘画史的正确判断。所幸的是,《海上墨林》所记的虚谷,因作者系画家的友朋,而且往来密切,其周详程度已超乎寻常,其可信程度,更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虚谷作为一个晚近重要的画家,他去我们不远,绘画作品又那么鲜活动人,想多了解一点,是必然的心情。近年来,不断有虚谷的资料充实,虚谷的作品等于虚谷的自述,从虚谷作品中得知的点点关于虚谷的情况,同样是宝贵的虚谷资料。虽然出不了《海上墨林》的大范围,但完全可以充实《海上墨林》关于虚谷的记载。基于虚谷作品而得到更详于《海上墨林》的字号、斋名方面的信息。综述如下:
虚谷本姓朱。《海上墨林》未点出出家前的俗名,而虚谷,也只是他的僧号。虚谷的俗名叫怀仁,僧名为虚白。号觉非。又号紫阳山民,剑峰外史,倦鹤等。“紫阳山民”,出自虚谷家乡的紫阳山。紫阳山在今安徽省歙县城南2.5公里处,与渔梁街市隔新安江相对,主峰仅284米,但山峦有些姿色,宋代大理学家朱熹在这里小学祠讲学问道,后人在山上建紫阳书院,山脚建紫阳桥。朱熹号紫阳,紫阳山或与朱熹的号有关,朱熹故里,今江西婺源县也因朱熹而名紫阳。虚谷与朱熹同姓,不管是否朱熹的后代,家乡的紫阳山与朱熹的关系是铁定的。“紫阳山民”的名号,是念着故乡抑或尊敬朱子,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应当很明确了。
“剑峰外史”,不知何指?名为“剑峰”的山,遍查不得。而“觉非”“倦鹤”就比较容易理解。另外,虚谷的画款或印章上出现的斋室号如“三十七峰草堂”、“觉非盦”、“一栗斋”、“香雪旧庐”、“瑞莲精舍”、“吴中行馆”、“沪城山馆”、“缘云馆”、“四声诗馆”、“春辉堂”等,未见得都是虚谷的房舍。虚谷定无居所,走到哪里,画到哪里,款也就落到哪里,正体现了虚谷一生漂泊,四处为家的生活状况。在一定程度上,对虚谷画风的形成,产生了影响。
三
顺着《海上墨林》的虚谷,说说我们的看法。“虚谷,姓朱氏,籍本新安,家于广陵。”亮出了虚谷的本姓及祖籍,也直接道出虚谷是广陵也即扬州人。清代,从徽州到扬州经商的人很多。当时扬州的繁荣,其中徽州人士有着不小的贡献,“扬州八怪”中,两位重要的画家汪士慎和罗聘,均为徽州籍。
虚谷长于扬州,应不存疑问。是否生于扬州,并不是非要弄清不可的问题。中国文人,历来就有怀念家乡的情结,拿家乡说事更会理直气壮。虚谷当然如此,号“紫阳山民”即是。据说虚谷的“三十七峰草堂”,是“黄山三十六峰加上紫阳山一峰构成的”。
关于虚谷早年的情形,《海上墨林》未置一词。“粤匪乱时”也就是太平军起义那会,虚谷已近而立之年。好像因为太平军,虚谷才“以参将效力行间”。是此前已经在清军中谋事,“乱时”才提拔为“参将”呢,还是因为“乱时”招贤入伍,并委以“参将”之职?都无证据来坐实。总之,《海上墨林》点出了时间,点出了军职,更点出了“效力”和“感触”之间的因果关系,进一步才有“感触”和“入山”之间的因果关系。
但是我们不知道这位“参将”“效”的什么“力”,直接行军打仗,还是其他?重要的是“感触”到什么?是战争的残酷,还是动乱产生的民不聊生?
有许多的附会,诸如虚谷憎恨清兵的暴行,同情太平军,甚至是暗中帮助太平军等等,似乎离真实的虚谷远了一点。附会都会一厢情愿。《海上墨林》的这段话里“意有感触”四字,具有极大的猜测附会的空间。既然不明“感触”为何,那么猜测就是无端的,这是正常的逻辑告诉我们的,而“披缁入山”却是明明白白的出家当和尚的表述。
读过点书,对人生、对世界、对时事总有自己的看法和应对的方法,不管积极,也不管消极,都是选择。虚谷,选择了逃世,或许不是厌世。“不礼佛号”,“不茹素”,“惟以书画自娱”。寺院仅仅为寄居之地,他躲得是乱世,脱得是俗世;他在《出尘》诗里道:“拈花征一笑,往事莫重论。”与先前告别不啻重生。顺当地进入了自己的世界——或书或画,交志同道合者。才有了今天我们心目中的画家虚谷。
四
出家人“礼佛”、“茹素”,是最基本的条件。虚谷竟然可以说“不”,似乎佛门的宽容和佛法一样无边无际。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出,虚谷的出家是一种突然间的人生变故,突然到虚谷来不及多考虑便匆匆选择了释家,突然到他顾不得这种会就此改变自己后半世人生的选择。而寺院对虚谷“不礼佛”、“不茹素”的条件或许因为虚谷有寺院看得中的才能。假如虚谷看破红尘,虔诚礼佛的话,不可能有“不”的条件;而寺院接受一个对他们说“不”的伪僧,也应该有自己的需求。
寺院方面对虚谷出家前的“参将”身份,不会有太大的在意,而虚谷的文才——就现存的诗而言,实在乏善可陈,那么,只有虚谷的绘画才能,方有让寺院方面动心的可能。
虚谷以绘画的才能,被寺院接受。事实上虚谷遁入空门,的确是寻到了用武之地。
苏州报恩寺住持衡峰,是位有声望的高僧,衡峰五十七岁时,虚谷给他画了肖像。款:“衡峰老和尚五十七小像,弟子虚谷写”。这也许是虚谷“入山”后不久的作品。可以想见虚谷年轻时就有出色的画肖像的功夫。虚谷在苏州出家,与衡峰和尚似乎有些关连,因为这关连的线索就是书画。《衡峰和尚五十七岁小像》上蔡昌遇的题诗,其中有“修得菩提树,无垢更无尘;作诗兼作画,无垢更无尘”句,说出了衡峰和尚有诗才和画才。虚谷自称弟子,应是小辈。我们设想,是否因大和尚衡峰惜虚谷画才,允其“不茹素”、“不礼佛号”,入山专事书画,也可能给虚谷作些指点。这只是无证据的逻辑推断。但有一点是不争的事实,那就是虚谷从此走入了画界。
有人说虚谷“入山”后“二十年后出山,云游大江南北”。(富花《石壁山前话虚谷》)不知何据,但虚谷“入山”后二十年,有记载的活动多在苏州的各个寺院。这二十年,可能就是虚谷在书画“自娱”,也即在山水、花卉、蔬果、禽鱼方面,为“蹊径别开”而学习、探索、实践。并且,逐渐声动遐迩。
虚谷出山后,常到的地方是上海。他作为“海上画派”的中坚,与上海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海上画派”的重要画家,都和他友善。
晚清人物画最出色的代表画家任伯年,小虚谷十七岁。他们订交后,即成莫逆。任伯年在上海三十年,其间与往返苏州、上海间的虚谷,过从甚密,任伯年给虚谷的肖像画补景,并有不少的合作,还画了虚谷的肖像。虚谷为任伯年画过《山阴草堂图卷》。
当时“海上画派”的主心骨胡公寿(名远、号瘦鹤、横云山民),对虚谷在上海的发展,助力甚多。虚谷在胡公寿寓所做客时,应邀为主人画了肖像,胡公寿在画上题了“行得拱手谢时辈,万里云山寻旧师”。
高邕,自称聋公,是“海上画派”的活跃人物,虚谷曾为他画过肖像。虚谷大高邕二十六岁,从画款上“李盦盟弟”的称呼,表明虚谷的前辈身份。虚谷逝世后,高邕编了《虚谷和尚诗录》。
《寒松阁读艺琐录》的作者张鸣珂,经苏州狮子林寺和尚诺瞿介绍,成为好友,虚谷还给张鸣珂画了肖像。《寒松阁读艺琐录》,记录了虚谷与杨逸的《海上墨林》,同为最早,也最可信的虚谷资料。杨逸也是“海上画派”重要画家。他和虚谷的交往,可能因为高邕。另外,杨伯润、顾麟士、朱俑、胡璋等在上海的画家,和虚谷有交往,也很密切。
“海上画派”作为一个地域性的绘画派别,虽然没有组织结构,却有密切的交往;虽然没有明确的宗旨,却有共同的艺术追求。虚谷与上海画家们的交往,就是在没有结构组织的情况下,做到了有组织的穿引,就是在不明确的宗旨下切磋出了共同的艺术追求,营造比较一致审美意识。
五
虚谷早年,确切地说是在三十岁以前的情况,没有只字片语的记载,因此,那时的虚谷我们一无所知。
然而,要谈及虚谷的绘画,最值得注意的一个问题,就是虚谷精于肖像画。虚谷早期的画作,肖像占了很大比例。我们一直对虚谷早期的情况缺乏了解。现在说到虚谷的肖像画了,留存至今的许多虚谷的肖像画作品,未具年月的极可能是他的早年所为。虚谷早年画肖像在俚间可能还小有名气,这就不难理解虚谷入山门的优惠所自。
我们知道,肖像画对写实技巧的要求很高。所谓的:画人难,画鬼魅易。道理在于对熟知的形象,半点差错便会引来非议,肖像画必须画得像,尽管有历代相传的口诀,但写实的能力一定要过关。扬州八怪之一的罗聘画袁枚被认为不像主人而被挡回,极能说明问题。
很难想象,学画肖像是因为兴趣。肖像画历代就是小宗,地位逐代弱化,明清时已等同工匠,虽然出现曾鲸这样的大师,“波巨派”也显赫一时,但在山水、花鸟、人物面前毕竟成不了气候。所以,虚谷学画肖像,或许想以此为业,可为日后谋生多条路径。于是,我们又猜想起虚谷没有书香门第的背景,家境应该不富裕。
画肖像,对虚谷来说,至少具有两大功绩。一、打下了扎实的绘画基础,尤其是造型能力,对日后虚谷绘画的发展,作用莫大。二、虚谷顺着肖像画基本功,顺利地走进了写意画的殿堂,由此,非但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也创造了绘画历史。
张名珂说虚谷曾经为曾国藩画过肖像。虽然此画已无从寻找,但张鸣珂所说的,应当不存疑问。问题是:这肖像画于何时?有认为是在虚谷的“参将”任上,也有可能作于同治四年即公元1865年,两者都没有依据。那么,只剩下虚谷为曾国藩画像的事实了。说到底,也只是画张像而已,一个想画,一个能画,就这么简单。
肖像画为虚谷赢得了画画的名声,以此可以谋生,可以进行社交。前述虚谷以弟子的身份为苏州报恩寺衡峰和尚作肖像,或与虚谷有条件的“入山”有关。实在是虚谷混迹社会以及把握人生航向的本钱。
六
早年上海的画行有一句谚语:“金脸、银花、要饭山水”。形象地道出了上海卖画的实际情况。即人物画最受欢迎,花鸟其次,画山水,既费工又少买客,文人画家作孤芳自赏,与市场无关,若以市场的角度来看,则只能称为要饭的了。纵观同治、光绪及民国初年的上海画坛,人物画最是强势,任熊、任薰、任颐就足称辉煌了,他们挟持家乡前辈陈洪绶的威力,将“海上画派”的人物画推上了高峰,可以说至今还无人出其右,另外,钱慧安、倪田、黄山寿、胡璋等均擅长人物画。花鸟画如虚谷、蒲华、吴昌硕、朱偁等都是名留史册的大师。山水画少人问津,只有家境富足者支撑着,如吴大澂、陆恢、顾麟士等。此间的画家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多能,如任颐、任薰,人物之外兼长花鸟,虚谷也属这类。虚谷甚至频频作山水画,显示出他在绘画上的广泛兴趣。
其实,虚谷的肖像,代表着他画人物的水平。虚谷是位人物、山水、花卉、翎毛、走兽等各个领域都擅长的全能画家。在“金脸”的时代,虚谷不作通常意义上的人物画,只画难度极高的肖像,并多半是为朋友或者是他所敬重的人而作,他对金钱的态度也可知一斑了。
晚清的人物肖像画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任伯年就有不少上佳的肖像画,而虚谷的肖像作品,也比较可观,他和任伯年在肖像上屡有合作。虚谷的肖像虽然不如任伯年的技巧娴熟、刻画精致,却也勾勒洒脱,渲染周到,表现人物微茫毕现。
我们尚不知虚谷是否将肖像画作为自己绘画的正道,而山水、花卉、蔬果、禽鸟等写意画仅是为了“自娱”?虚谷一生都未曾放弃他的肖像画,他六十三岁时,还在胡公寿的“寄鹤轩”为主人画肖像。
从据称是早年的肖像画《衡峰和尚五十七岁小像》起,参照现在可能见到的虚谷肖像画如《竹斋先生五十小景》、《秦赞先像》、《月楼像》、《大为老人八十一岁遗像》等,水平越发老成,手段越趋多样。其中《竹斋先生五十小景》和《秦赞先像》均作于光绪元年,虚谷五十二岁。一年作两幅肖像,不可谓不勤,失记,漏记或遗失的或会更多,如此应该感觉出虚谷在肖像画上是有他自己的乐趣的。
当然,我们知道虚谷这种肖像画,应该属于“金脸”的范畴;我们不知道虚谷画肖像,得“金”否?更不知道得“金”得多寡。
又当然,费工费时的肖像画,和写意画相比,既缺乏洒脱的挥写情调和情感的宣泄的途径,无法有一吐垒块的痛快,又无从发挥自己的审美志趣。并且,在画坛立足、立名、立威的几率极小。除了为朋友,为社交,为经济,为显示绘画的写实实力外,那就是不忍心放弃多年苦练出来的成果。重要的是:虚谷的肖像画技巧,有力地支撑他的写意画。甚至可以说,是虚谷随心所欲的造型能力的技巧根源。
七
山水画在元代已达到尽善尽美的境地,不仅完备了各种程式,而且将笔墨推上了巅峰,有明一代及清初,光咀嚼、消化,便名家迭出,光彩四溢。
山水画因程式的完备性、笔墨的丰富性和表达情绪、吐露心迹的复杂性而辉煌;但也因完备后的不易突破,以程式应对程式,以程式限制内容,必然要走向僵化,走向死胡同,自清代中叶逐步走向式微;而经由“扬州八怪”这般笔墨的极个性化折腾后,对笔墨要求只存率直,因此,情绪的表达也变得简单,写意花鸟的盛行和讲究程式,讲究笔墨的山水遇冷,实在是时代的选择。“要饭山水”形象地说出了那时候山水画的窘相。
“海上画派”画家的生存能力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他们把“金脸”“银花”弄得令世人眼花缭乱,又将“银花”的手段,去改变山水画的格局,准确地说,是山水画写意花鸟化。
一般此类的山水画都出自从事写意花鸟画创作的画家,但这仅能糊弄审美低下者,试想将“银”贴在“要饭”的碗上,是何等不和谐,何等滑稽,花卉高手如吴昌硕,作“山水画”尚不能免此滑稽,遑论他人?
然而,也有特例,也有能抟写意花鸟笔墨和山水情调于一纸者,那就是虚谷。
虚谷能画,各种形象笔到便“应物”“象形”,但这等本领于山水画,似乎是难有用武之地。自明代以来,多能的画家,画山水和山水以外的花卉、翎毛等,存在着差距,这差距不在笔墨情调,而且山水画和其他画科,也隔行如隔山似的隔着一层由山水画程式组成的屏障。沈周、文征明的山水和花鸟少有共同处;陈道复长于花卉,一旦笔涉山水,也不得不换个脸;恽寿平山水、花卉两者都有造极的表现,却还是合不了辙,并不成熟。装山水画腔作山水画势,不能背离山水画的山规。不过,不管笔墨情调为何异样,画家的个性不会因此而变。正是这一点,为写意花鸟画的画法进入山水画撕开了一个口子。虚谷就是从这里乘虚而入的。
可以确定虚谷的绘画基础是人物画。肖像人物画,除肖像的外形要酷似对象外,其他如手、足,如衣、冠,都须合规范;还需要有绘画配景,如树、石,如花、竹等。想来虚谷一定也在配景的树石、花竹上下过功夫,这点功夫,造就了日后的大画家。
虚谷没有学习过山水画,凭着人物配景的树木、山石之类,还不能建构自己的山水画。虚谷必须以他成熟的写意花鸟画风格,去画他山水画。
如果将虚谷的作品列出编年的话,可以依稀看到,其山水画向传统意义上山水画靠拢的,应是他写意花鸟尚未成熟,或者即便已经成熟而没有向山水画领域溢开、渗透。由于敬畏传统的山水画,可以时不时地弄点皴法,要复述些树法,画得不自信,当然离自由自在更远。
当虚谷意识到用他的强项——写意山水画去抚平、去消除山水画上的不自信时,一定是他的写意花鸟已经成熟,并所向披靡地朝其他领地诸如走兽、鳞蚧等扩张,成果赫赫之时。
果不其然,虚谷用他成熟的写意笔法,写意情调,将他的山水画点装得如同他的写意花鸟一般夺目。
现代山水画和传统山水画没有传承关系,是因为现代山水画摒弃了传统山水画的程式。而一旦进入纯粹的写意模式,它就不再具备传承性。它只有画家独大一生的战果。画家把成功的风格交给历史,不必再作青蓝的考虑。因为当画法和个性高度一致时,便无从把画法从个性中剥离出来,画法也就成为画家的个性了。而个性是不能传承的。虚谷只为现代山水画作了个启示。
八
当时“海上画派”的花鸟画,大部分的传统背景,都来自乾隆年间扬州的福建籍画家,号新罗山人,子秋岳的华喦。
华喦没有被排入“扬州八家”的原因很简单,“扬州八家”其实是 “扬州八怪”的“学名”,华喦花鸟画不入“怪调”,他将两宋细入微茫豪末的写实,弄得较为润略,较为松弛,形象兼工带写,画面丰富、生动。这些正符合“海上画派”的需要,他们既不愿意花费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去作两宋般的精准细腻,也不会忽视上海市民讲究画得逼真的审美要求。华喦就成为不二的传统选择。
虚谷当然没有例外,他对华喦也是倾心倾力的。虚谷花鸟画的写实性,虽略逊华喦,但他的写实意趣、也即“形似”的笔墨趣味,与华喦不具备可比性,却要大大高于任伯年、朱姌。
当时“海上画派”的花鸟画,充满了甜俗、妩媚、浅显,就连市井气也毫不规避。这是屈从于买方的艺术商品经济的特点,屈从买方就是画家必须按买方的要求去创作,这是画家们的无奈之举,或许未尝不是为生存也为艺术的策略。虚谷也卖画,并且深受欢迎,从“求画者云集,画倦即行”几个字来看,因为“求画者云集”,所以虚谷的出笔一定不慢,要达到“画倦”的地步,又一定画得不少。快捷的写意花鸟作为虚谷的主打产品,确是个上选。
受时风的影响,虚谷无法免俗,可对“俗”的态度,倒是与时风有异。虚谷的入俗,是对民间绘画形象生动性的关注和实际生活中的形象,也就是他眼见生动形象的关注。前者是艺术形象,后者取用真实形象,从了“外师造化”的原则。如果虚谷用他的笔墨去化解民间绘画形象,那么,也许会像八大山人般的雅正;如果用民间绘画形象来充实笔墨,那么,无疑会丰富起虚谷的笔墨形象;又如果再加上生活中真实形象的笔墨化,那么,虚谷一管在握,可以触处成春。于是,虚谷“形似”的笔墨趣味,合雅合俗,似雅而非,似俗亦非,是无法以雅俗,或者雅俗共赏来论的。虚谷“形似”的笔墨趣味,是虚谷强烈的个性笔墨所形成的笔墨个性,这样的笔墨个性产生了虚谷独特的绘画形象。
这类绘画形象,一经虚谷画出,便牢牢地打上了虚谷的印记,这应该认为是心手高度统一的自然吐露。终其一生,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随着岁月,笔墨会愈趋于老到愈趋于老练,愈加无懈可击;而虚谷用自己个性笔墨所塑造的形象特征依然如故;愈发成熟的笔墨,非但没有刻意去改变这种形象;而且,将笔墨间不断溢出的韵味,弥漫起愈发丰富的“象外”之趣。
由于个性笔墨塑造的形象,一开始便具备内心的因素,换句话说,“心象”和笔墨形象是同步的。虚谷与众不同处,即在此。
虚谷笔下的形象,打上虚谷印记的不会太多,如金鱼,如松鼠,如猫,或者仙鹤也可算上。其实,有创造性的东西,对个人来说就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对虚谷来说,也许不在乎什么成就,但他必定在乎个性酣畅淋漓地发挥在笔墨间,因为张扬了个性,就可以彰显出特征;因为彰显出了特征,所以是创造;因为是创造,所以可与前人匹敌;因为可与前人匹敌,可以无愧于后人;因为无愧于后人,可以名留史册。
虚谷是“海上画派”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