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汝奭谈章家收藏往事

2014年03月02日 09:19   东方早报  

  苏州章佩乙先生,原名保世,以字行。早年曾与陈其美结识,成为好友,后入同盟会,二十岁上下,已是上海《申报》《时事新报》主笔。段祺瑞秉政时,曾应邀出任北洋政府财政部泉币司司长,任上曾救得徐树铮性命,徐回报以巨款。章佩乙退出政界后,藏书画古籍自娱,即取资于此。虽被誉为“半个项子京”,可惜藏品并无著录。倏忽百年已过,其第四子章汝奭,也已是八十八岁的老人。听他追忆旧家收藏往事,令人不禁联想张岱的感慨:“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郑诗亮

  章家是历代行医的,想先请您谈谈您祖上的情况。

  章汝奭:我曾祖曾在广东做过道尹,咸丰的时候告退,到苏州落户。我们章家祖籍应该说是余姚绍兴那边,远祖是在福建。我现在只知道这么一点。我祖父叫章梅庭。过去家里历代行医,我祖父曾入选清廷太医,后告老在苏州行医,是当时苏州四大名医之一。我父亲曾有封给朋友写的长信,提到行医的事。我祖父是很严格的,他对我父亲说,你既然从政了,就不要随便给人开方子。那时出诊,总是两顶轿子,父亲坐前头一顶,后头一顶是我祖父。到别人家里以后,祖父给病人看病,看了以后,口述方子,我父亲来写。前面的表述称墨案。以前中医处方前全有墨案。这是作什么用的呢?就是整理诊断的印象,记录诊断的结果,也是开出的处方的依据。我祖父曾留下一部《万方总汇》,手写稿本,有一万张方子,我亲眼见过。小本,线装,总共一百本,一本是一百张方子,装在一个楠木盒子里,排得整整齐齐,上下两层。外面刻有“万方总汇”字样,是我父亲写的,字有小拳头大小,刻后用绿粉填充,后头还刻着“长洲自在香馆”。

  章太炎是我祖父的小堂弟,不出五服的。章太炎有一本书叫《猝病新论》,他虽然自称做学问医学是第一,可实在说来,看病他是外行。我曾经有一份我父亲写的手稿,逐条地批驳《猝病新论》,什么不对,为什么不对。我父亲说这关系人的生命,不能乱来,是什么就该是什么,不能不直话直说。

  1963或1964年的时候,北京开特邀政协会议,我父亲受到邀请,是章士钊邀请他去的,就住在章士钊家里。我弟弟陪着去,把《万方总汇》这盒药方也带了过去。我父亲常说,过去苏州名医叶天士告诫学生,说“这是我家秘传,不得外传”,这怎么能叫仁心仁术?这种东西要为广大人民造福啊。他认为《万方总汇》应该想办法印刷出版,要公开。当时找章士钊帮他解决印刷出版问题。章士钊此前要撰写《柳文指要》,给我父亲写信,说不知道谁能够帮助整理文稿,我父亲说我家老四文笔还可以,这说的是我。太炎先生的侄孙女叫章录君,称我父亲二叔,她经常找我父亲改诗稿,有个笔名叫录君诗人。父亲说“让录君来帮你吧,她文笔很好”,于是就介绍她去。录君就在那儿帮章士钊整理《柳文指要》。书出版了以后,章士钊不久在香港去世,章含之就把录君赶出章家。后来录君住宣武门外棉花胡同的一个小破院里,很凄惨。我弟弟曾经到北京,就是要去看看。后来她就写了明信片给我弟弟,大意是说她那里秋风落叶,凄凉得很,改天再来看我弟弟。但两人最终没有见面,不久她去世了。本希望章士钊能帮忙出版《万方总汇》,结果不但没能出版,连这箱宝贝也丢了。我们后来通过新华社,想去问问章含之,新华社回答说,乔冠华去世,章含之心里很不舒服,不要去打扰她了。我对这件事情的遗憾,真是无以名之。

  您父亲是大收藏家,他是到北京以后才开始收藏,还是您家里以前就有收藏?

  章汝奭:我们家以前没什么收藏,就从他开始。因为他救过徐树铮。当时张勋要复辟,有两大障碍。一个是财政部的财政总长李思浩,财政部不给钱,你怎么复辟呢?而且他们也全不赞成复辟,革命党怎么会赞同你复辟呢? 另一个就是徐树铮,徐树铮是陆军次长,手握兵权,是张勋复辟的最大障碍。这两个人张勋是非杀不可。我父亲当时是很受张勋器重的,张勋管他叫“小老弟”、“江南才子”。那天他知道张勋要杀李思浩和徐树铮,就去看张勋,一进门就给张勋跪下了。张勋说:“小老弟什么事情?”我父亲回答:“我知道你要杀两个人,一个是李思浩,还一个是徐树铮,我替他们来求情。”张勋说:“李思浩我知道,你们是结拜弟兄,他是你大哥,他不给我钱,我也不在乎,你既然来求情,我放过他。徐树铮不行,非杀不可。”我父亲只好悻悻而退了。徐树铮那会儿就藏在我们家,在我们家避难。我父亲就帮徐树铮化了装,陪着他,两个人坐他的小汽车直上天津,到天津租界的六国饭店呆着。徐树铮松了口气,说“这儿安全”,然后掏出两张银行本票,五十万大洋,塞给我父亲,说:“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这两张给你,少打两把麻将吧老弟。”这些都是他的原话。李思浩当然也非常感激我父亲救他,曾有诗赠他,我记得结尾两句:“梁汾风义君能及,凄绝秋笳旧梦痕。”他把我父亲救他比作顾梁汾营救吴汉槎,这是很贴切的。这五十万大洋自然是一笔巨资。那个时候的物价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反正一块大洋是能吃一品锅的。其实我父亲那时年薪是三千六百两银子,他并不捞钱,一样过得很舒服。我父亲虽然从来不喝酒,但吃是非常讲究的,家里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经常有客人来家里吃饭。甚至后来到了上海,住在康乐村的时候,章士钊还经常来,因为章士钊就住在茂名路。茂名路当时名叫“慕尔鸣路”,有个弄堂叫“达巷”,离我家很近。章士钊跟我父亲是很熟的,那个时候他是教育总长,我父亲是财政次长兼泉币司司长,他们是同僚,都是北洋政府的官员。

  您父亲有了这笔钱之后,买了不少好东西。您看过哪些?

  章汝奭:他那些大件有很多我看过。大部分是琉璃厂买来的,也有别的地方的人送来的,很久以后,到了四十年代,上海有个叫孙伯渊的,是很有眼光的书画商,唐伯虎的《溪山秀远图》就是他拿来给我父亲的。北京买到的几件大东西里面,《烟江叠嶂图》是他最得意的东西,刻骨铭心。后头有苏东坡的长题,“题王晋卿所作《烟江叠嶂图》长歌”。谢稚柳说画是真的、题跋是假的,所以长期以来,画与题跋是分隔的,后来才拼起来。这幅画我父亲想出手,谢稚柳这样一说,没人买了,谁还敢花钱买?那个时候,这画就一千六百块钱,还是我父亲恼火,说“你不买的话我反而加钱”。他反倒买了。后来靳伯声替谢稚柳传话,说:“你一定要卖的话,谢老倒有意思买来玩玩。”他给了这点钱就买了。这以后一直不声不响的,没有动静。到了“文革”,这画在谢家抄家的时候给抄走了。后来不是要返还嘛,谢稚柳说这是真品。文管会的主任沈之瑜看了以后甚至说,“这是国宝,不能还给他。”后来,谢稚柳在好多报纸上写文章,说这是真迹无疑。其实这个东西早就是铁打的、开门见山的好东西,《清河书画舫》《云烟过眼录》都有著录,不是随便说说就算了的。现在外面流传的说法,都是有问题的。所以我写了首诗说:“青史从来胜者书,不妨增减近模糊。莫惊彩笔工心巧,但问朱绂入眼无。”多少事实就是这样被歪曲、湮没了的。说起这件事情,我是很恼火的。所以张衡德把他写的诗拿给我看,“人生直如寄,何事太碌碌”,我把“太”字改为“徒”字,他说改得非常好。这就很能触及我的内心感受。《烟江叠嶂图》就是这么流传有序的宝物,最后一个题跋是康熙年间的,题跋的最后一句我还记得:“余以杞菊山庄易得此卷。”意思是说,那位财主拿一个庄园换了这么一幅画。我小时候多次看过,现在还有印象。

  上博现在藏的唐寅《秋风纨扇图》当初也曾在我家。上博这张是真的,还有一张假的,几乎完全一样。有天下午四点钟,下雨,我回家到了书房里头,墙上挂着两张《秋风纨扇图》,父亲说,你看哪张是真的?我看不出真假,后来才注意到画上题诗:“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一个是从左往右写的,一个是从右往左写的。从左往右的是真的,从右往左的倒是假的。我父亲跟我说是这样,什么道理他没讲,我印象是很深刻的。后来上博展出《秋风纨扇图》,我一看从左往右,就说这是真的。家里还有一张唐伯虎的《美人看梅图》,题跋诗我也记得:“东风吹动看梅期,箫鼓联船发恐迟。斜日僧房怕归去,还携红袖绕南枝。”当然,唐伯虎最好的还是山水手卷《溪山秀远图》。这是唐伯虎给华补庵画的,华补庵为这幅画作了跋,第一句我还记得:“六如居士为余作是卷,往返半年始就。”这幅手卷长一丈六,特别干净,裱得也非常好。

  您是1927年出生的,在此之前,您父亲就已收了不少好东西了吧?

  章汝奭:父亲四十岁有了我,在我九岁、十岁时,我母亲曾陆续把我父亲在我出生前收的那些东西拿给我看过。如石曼卿的《大字筹笔驿手卷》,大字比小拳头还大,古人说“观之令人骇然”,气势雄伟极了。还有李纲的草书手卷。还有北宋米友仁的《云山得意图卷》。这件剧迹真是美不胜收,每一展现,都让我心胸俱畅。少时老是听说米家山是米芾发明的,大墨点,可是米芾这个大墨点的家法传到了小米,实在胜过了他,因为这虽然是家传,但小米有改进,更能表现意境。抗战之初(1937年),我父亲在北京还收得明末黄道周、倪元璐《双忠书画合璧卷》,前面是黄的行草书,后面是倪元璐仿米的雨景图。此外还有1943年在上海买到的南宋夏圭《蜀江晚泊图卷》(曾是裴伯谦的藏品,见于《壮陶阁书画录》),手卷的包首竟然是宋缂丝的,外面是乾隆锦包,最外面是紫檀盒,可见其名贵。我从这个手卷里看到,唐寅山水的皴法很多是取自南宋马远、夏圭两家的。

  我父亲不买房子,也不买地。住在学生家里。房子特别大,设备都是全套。他的学生是北京的印刷局局长,叫沈能毅。沈能毅尊他为师,认为自己是他的学生。沈的房子,是北京同福二号夹道那个大房子,西式洋房,一百几十间,进去有一个走廊,走进去一个大厅,底下两边楼梯上就是欧洲式样的房子,前头有一个大草坪,冬青树围着,养了一匹马,还有很多狼狗。这房子是西方古典式大楼,里头全套家具,一百多间房子,有四十多个佣人。地下室是一半地下一半地上的,长廊里头好几十米,四十多张小床,全是白的床单,是仆人的住处。餐厅是西式的大餐厅,长桌子,大概可以两边坐二十多个人,那里头从不招待客人,长桌子吃中餐不合适,原是西式的,后花园有荷花池,有戏台,有丁香林。招待客人是在另外一个大厅里头。厨子有两个,全是苏州带过来的。他请客事先让厨子到他书房,他们三个人研究要做哪些菜肴。反正他不置房地产,也没有不良嗜好,除了讲究吃以外,就是玩玩古玩。像北京玉池山房的马掌柜,他熟得很。有什么好东西,都是人家上门拿给他。

  您父亲藏书吗?有哪些珍善本?

  章汝奭:我父亲也藏书。他最好的一部书,是顾亭林诗手稿,名《一角编》,一函一册,书中有顾亭林眉批,是十分名贵的孤本。我小时候住北总布胡同十四号时,十岁生日,父亲给我一个赵孟頫《〈玉台新咏〉序手卷》,说:“你喜欢赵孟頫,今天是你的生日,给你,你随便翻翻。”卷上落款是“龙图阁学士赵孟頫奉敕书”,我平生见过的赵孟頫小楷,没有比这个更精的,可说是没法比,那是真好,绝精之作。坊间印刷出版的赵孟頫小楷《汲黯传》平平无奇,没什么意思,跟这个不是一个档次。我那个写字台也很豪华,紫檀的栝面中心是花梨木,下面是六个大抽屉,书房边上放的是乾隆官窑瓷板,绿底墨书金人铭,紫檀的架子。边上天蟾儿上放的是明朝嘉靖年间的青花釉里红梅花瓶。四个大橱,里面全是书,最后一橱全是手写本,里头就有顾亭林这一本。我离开北京的时候一样都没拿走,连《辞海》这种工具书都不带。最使我动心的是柳如是手写的诗集,柳如是自己誊清的《断肠诗》,字美得不得了,我真想带走。现在不知道哪去了。有一部分曾经押在银行里了,就是借钱抵押,后来不知道了。我书房里曾挂过两幅了不起的剧迹。一幅是北宋郭熙的《秋山行旅》小立轴,宋麻纸本。这幅画使我看到了,什么是“蟹爪皴”,那个松枝,真是精彩。旁边有元代柯敬仲、虞集等人的题跋。另一幅是倪云林的《晴岚暖翠》立轴。倪画绝大多数都是水墨画,但这幅却是浅绛,所以称“晴岚暖翠”,真是稀世之珍。所以我在题沈子丞老给我画的山水立轴上的诗堂里有这样的诗句:“总角倪迂伴课书,溪山泥滞共乘除。晴岚暖翠今安在,萧木秋风只梦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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