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故道访郙阁

2014年05月07日 09:33   东方早报艺术评论  收藏本文     

朵云轩所藏《郙阁颂》清初整幅拓本(被装裱成两条屏)。 朵云轩所藏《郙阁颂》清初整幅拓本(被装裱成两条屏)。 从《郙阁颂》残石所在地略阳灵岩寺可见奔腾的嘉陵江(故道水),(上为秦汉时期的陈仓道地理位置示意图)   从《郙阁颂》残石所在地略阳灵岩寺可见奔腾的嘉陵江(故道水),(上为秦汉时期的陈仓道地理位置示意图) ①炸碎后重新拼接于灵岩寺的《郙阁颂》残石,字迹漫漶不清 ①炸碎后重新拼接于灵岩寺的《郙阁颂》残石,字迹漫漶不清
②《郙阁颂》原石原来所处的嘉陵江白崖古栈道仍可见巨大的柱孔②《郙阁颂》原石原来所处的嘉陵江白崖古栈道仍可见巨大的柱孔
③《郙阁颂》残碑拓本③《郙阁颂》残碑拓本
④嘉陵江畔的略阳江神庙古戏台④嘉陵江畔的略阳江神庙古戏台
⑤画家李可染上世纪50年代在江神庙附近的写生画(局部)⑤画家李可染上世纪50年代在江神庙附近的写生画(局部)
《郙阁颂》残石隐约可见“经用柠沮……斯溪”等字《郙阁颂》残石隐约可见“经用柠沮……斯溪”等字
宋代《仪制令》石碑宋代《仪制令》石碑
灵岩寺内藏《郙阁颂》等,最大特点在于依托山崖两个天然溶洞建寺 徐昊 图灵岩寺内藏《郙阁颂》等,最大特点在于依托山崖两个天然溶洞建寺 徐昊 图
《郙阁颂》原石所处的嘉陵江白崖,可见古栈道的柱孔,摩崖突兀江岸, 距水面约八米高,后被炸裂《郙阁颂》原石所处的嘉陵江白崖,可见古栈道的柱孔,摩崖突兀江岸, 距水面约八米高,后被炸裂

  刘邦“暗渡陈仓”所在地嘉陵江古栈道边有一厚重古茂的摩崖石刻——“汉三颂”之一的《郙阁颂》。此碑在近两千年的时光里一直矗立于嘉陵江畔,然而却在上世纪70年代被炸碎,原因何在?其现状又如何?《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中国艺术寻根“访碑活动”首站选的是“明修栈道”之褒斜道石门遗址,而第二站即是陈仓道的中心地略阳。无论是“嘉陵江”,还是“陈仓”二字,在中国文化语境中,读来总有历史的烟云感与天地壮美之情。

  顾村言

  “析里之阁兮坤兑之间,高山崔巍兮水流荡荡”,这样古朴凝重、大气磅礴的句子读来每每有提神强心之效。

  此句即出自嘉陵江畔陈仓故道的摩崖石刻“汉三颂”之一——《郙阁颂》。

  康有为在《广艺舟双辑》记有“吾尝爱《郙阁颂》书法茂密,汉末已渺,后世无知之者,唯平原章法结体,独有遗意”。换言之,在康有为眼中,汉以后,得到《郙阁颂》之茂密朴厚遗意的,正是颜鲁公。或许,除了嘉陵江航运导致的地利之便,这也可以部分解释,何以有宋一代不少文人如欧阳修曾巩都曾收藏并研究《郙阁颂》拓本的原因所在。

  《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的中国艺术寻根“访碑活动”,首站选的是刘邦“明修栈道”之褒斜道石门遗址,而第二站则与“暗渡陈仓”相关——所去的略阳正是嘉陵江畔陈仓道的中心地,无论是“嘉陵江”,还是“陈仓”二字,在中国文化语境中读来总有历史的烟云感与天地壮美之情。

  嘉陵江古称故道水,在中国书画史中的地位从《唐朝名画录》亦可见出一斑,唐玄宗命李思训绘嘉陵江山水于大同殿,数月图成,是夜竟闻嘉陵江水声,玄宗后赞说:“卿所画掩障,夜闻水声,通神之佳手也。”提出中国画“南北宗”论的董其昌把李思训列为山水画之“北宗之祖”,其行书墨迹“李思训为唐玄宗画蜀道图于以殿壁,是夜闻嘉陵江水声,真神品也”之句曾临写多遍,因有“嘉陵江”三字,此书同样可当得“风神潇洒”与“神品”之论。

  嘉陵江奔涌的水流声至今当然仍时时得闻,李思训的绘画却早已散佚不见,只不知江畔厚重古茂的《郙阁颂》又会怎样?

  (一)

  从秦巴之间的汉中平原到山城略阳大致是沿陈仓道南端往西北而行,只是穿山越岭的公路或许与古道已相隔颇遥。

  略阳处于蜀道最艰险地段之一,古称“武兴”或“兴州”,诗仙李白那首著名的《蜀道难》中描绘蜀道之难的极致之句便有“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所谓“青泥”即略阳境内的青泥岭,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对此记有:“青泥岭,在兴州长举县西北五十三里,接溪山东,即今通路也。悬崖万仞,上多云雨,行者屡逢泥淖,故号为青泥岭。”杜工部入蜀所留诗篇《飞仙阁》、《积草岭》以及元稹《分水岭》等无不与此地山川风物相关,并凝固了众多诗人对此地山高岩险、跋涉艰难的叹息。

  然而,从汉中一路行来已是高速公路,自然并无这样的感觉,相比较上海江苏境内高速公路上车流不息时有堵塞的景况,此地高速公路因蜿蜒于山水之间,虽然狭窄,然而大概新开通不久,车辆极少,车行其间,一路畅通。沿汉水一路逶迤向西,过勉县(古沔阳县),即进入沮水的核心流域,《水经注》称“沔水亦名沮水”,所谓“溪从沮水流嶓冢,岭接青泥入剑天”,嵯峨高山间的河水正是浩荡流入长江的汉水源头之一,《尚书·禹贡》有“嶓冢导漾,东流为汉”,郦道元《水经注》在“漾水丹水”与“沔水”条目对此均有大量描述与辨析:“常璩《华阳国志》曰:汉水有二源,东源出武都氐道县漾山,为漾水。《禹贡》导漾东流为汉是也。西源出陇西西县嶓冢山,会白水,迳葭萌入汉。始源曰沔。按沔水出东狼谷,迳沮县入汉。”“沔水一名沮水。阚骃曰:以其初出沮洳然,故曰沮水也。”

  东汉元初二年(115年),虞诩任武都太守,在沮县至下辨之间开创了水陆交通,郦道元记有:“虞诩为郡漕毂布在沮,从沮县到下辨,山路险绝,水中多石,舟车不通,驴马负运,僦五致一。”

  《郙阁颂》则是虞诩的后任武都太守李翕重修郙阁栈道与大桥后,于东汉灵帝建宁五年(公元172年)在嘉陵江畔所刻的一方摩崖石刻,是为与汉《石门颂》、 《西狭颂》并称“汉三颂”。其中对陈仓古栈道的艰险难行记录颇详,“斯溪既然,郙阁尤甚。缘崖凿石,处隐定柱,临深长渊,三百余丈,接木相连,号为万柱。过者憟憟,载乘为下,常车迎布,岁数千两,遭遇颓纳,人物俱堕,沉没洪渊,酷烈为祸,自古迄今,莫不创楚。”

  略阳地处沮水之西的嘉陵江畔,为群山所抱,西行不远就是甘肃康县、成县,向北溯嘉陵江上游则是大散关、凤县,向南顺嘉陵江而下则可直达蜀地,汉唐以后成为水陆交通的战略要冲,即以当下而言,宝成铁路基本沿嘉陵江前行,于此折而向南逐渐进入蜀地,而《郙阁颂》石碑更直接见证了这里水陆交通的兴衰。

  有意思的是,沿江而建的宝成铁路大多即依陈仓道的走向,此道从陕西陈仓(宝鸡)起,沿嘉陵江出大散关,经红花铺、凤县,再转甘肃两当、徽县,由水阳越青泥岭,在虞关过嘉陵江翻十八盘山到略阳,复折向汉中,陈仓道在甘肃境内并非一条。据有关考证,唐玄宗避蜀走的是两当站儿巷经云坪、广金翻山至略阳。陆游投笔从戎于此抗金时曾留下“青衫误入征西幕。南沮水边秋射虎”之句,到底是实纪还是诗人的夸张,或许都已不可考了,然而距此不远的大散关则因放翁的“铁马秋风大散关”而让人顿起一股雄心,与《郙阁颂》一样,都是秦岭山水自然的壮美而于人心留下的印迹。

  如今,无论是汉人抑或李白笔下那让人惊怖不已的蜀道景象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

  这大概也就是这数十年而起的巨大变化,1930年代主持修建西汉(西安-汉中)公路的赵祖康先生对此仍有清晰的记忆:“从西汉公路宝鸡、汉中之间整个路线情况看,除南北两端……15公里是一片原野,地势平坦之外,其余路线都在秦岭山脉中曲折盘旋,极为险阻。过益门镇进入山口,穿过大散关,从秦岭山麓须绕11公里的盘山路线才到达岭顶。往南从凤县东门到留坝东门的82公里,群山夹峙,只有一径中通,险窄崎岖。这一段要越过两处山岭:一处是酒奠梁(相传刘邦经过梁顶时曾用酒祭奠),……另一处是柴关岭……,这一段路线旧址就是古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北栈道,沿河的岩石上留有古代凿洞架木铺筑栈道的许多榫眼,其中画眉关……等处都是峭壁陡崖,下临深谷,地势十分险峻。”

  当下的高速公路则凿山架桥,千堑成通途,若不行于深谷之畔,绝难体会古人的行路之难。车行不久即进行略阳城附近,需从绕城高架而下,此地高架桥极高而阔大,绵延于险绝的山间,真如巨龙一般。进入城区,经过一片有些破败的钢铁厂区,不久,在飘拂的柳丝间,浊黄的嘉陵江水即入目而来。

  (二)

  小城并不大,很难想象这就是那个在东汉魏晋南北朝延续三百多年的白马氐所立古仇池国与武兴国中心地带之一。

  因略阳地处秦陇蜀之交界处,千百年来一直被视为兵家必争和车船辐辏之所在,得名之故一是“以其用武之地曰略,治在象山之南曰阳”,二是据说山高云障,“时过午, 即不见日,此略阳之得名也”。

  时光的变迁,使得这一西部要冲之地的丰彩已渐渐褪色,甚至都不及江浙间的部分乡镇发达,然而汉中博物馆原馆长张宝德先生带我们进入的第一个访问地——江神庙,却足可让人感受此地作为陈仓道边一个大码头的辉煌了。

  江神庙沿江畔山坡而建,有三进院落,颇高,据说一大特点是“从外向里看见墙不见房,从里向外看见房不见墙”,立于江边仰观果然只见其墙,而入得庙来,则满目华彩。

  此庙始建于明代,原来是船帮祭祀、聚会的活动场所,清道光年间曾重修,不仅是汉中境内独一无二的船帮会馆,也是长江流域保存最完整的具有“氐羌”文化建筑风格的古代戏院建筑群,一大亮点即是融合了汉与氐羌文化,如重于木雕和彩绘,骑射彩绘多,且有虎、熊、野猪等兽,注重外观华丽。

  有意思的是在江神庙后殿居然看到李可染1950年代于此写生所作的《嘉陵风情》复制品,虽然少古风,只算是速写而已,然而画面珍贵处却正在于纪实,画面近处是江神庙一带江边码头,江水自在,帆樯林立,远处则山峦茂林,一片苍莽,题有:“略阳在陕南嘉陵江滨,四围有男、女、狮、象诸峰,雄山秀水,气象万千。”

  江神庙博物馆馆长王建成是张宝德的老朋友,豪爽而热情。他说过去每当船帮来此,庙内乐声不断、小商贩的叫卖声不停,看戏、听书、谈生意十分热闹,当地百姓逢年过节之时,也常来江神殿进行祭拜,祈求“江神”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江神庙也就成了当时“古兴州”最大的物资中转站。而现在成立博物馆后,江神庙又成为搜集与保护地方文化的重镇,比如,就石碑而言,即收集有宋明清及民国年间的各类特色碑刻达数十块,且大多与当地航运相关。

  如《重修江神庙记》石碑、《两庙公议章程永远遵行碑记》等。王建成告之前几天在略阳与成县交界处发现一块关于仙人关的宋碑——南宋时,抗金英雄吴玠、吴璘兄弟在略阳正是凭仙人关天险筑城,固守十余年,使得金人难以南下。跟随王建成到后院观看,石碑为草丛所覆,细看时,字迹大多已不清,只有让人想象宋金对峙时的风云变幻与硝烟。江神庙的一些楹联映着江水读来,气势极大,如“云霞绕象山疑为仙至,风雨漫嘉陵似有龙来”、“六山护名城顺政自古称要道,三水润万民兴州历代尊江神”。

  其中古戏台均是高浮雕精雕细琢而成,犹具氐羌风格,人物衣着也有氐羌民族色彩。

  后殿为文物展厅,有唐代柳宗元所写的《兴州江运记》,并陈列了不同朝代的嘉陵江船只绘图、模型与文物。让人想象千百年来古兴州桨船吱呀、渔歌互答的往事。

  柳宗元笔下的“兴州之西为戎居,岁备亭障,实以精卒。以道之险隘,兵困于食,守用不固”,“自长举北至于青泥山,又西抵于成州,过栗亭川, 逾宝井堡,崖谷峻隘,十里百折,负重而上,若蹈利刃。盛秋水潦,穷冬雨雪,深泥积水,相辅为害。颠踣腾藉,血流栈道”,可见相对安全快捷的嘉陵江航运的兴盛缘起。

  对于原称为故道的嘉陵江漕运,在汉代已有,汉武帝时,有人上书欲通襃斜道及扩大漕运,理由即是“抵蜀从故道,故道多阪,回远。今穿襃斜道,少阪”。汉武帝以为然,“发数万人作襃斜道五百余里。道果便近,而水湍石,不可漕。”

  这也可以看出,虽然襃斜道作为漕运通道因水中多湍石难以实现,然而略阳所在的陈仓道在当时其实是水陆兼通的。

  东汉武都郡太守虞诩曾从“沮至下辨数十里,开漕船道,于是水运通利,岁省四千余万,盐米丰贱,十倍于前”。而据柳宗元的《兴州江运记》,当时的兴州刺史严砺,“自县而西,随山之曲直以休人力,顺地之高下以杀湍悍,疏浚嘉陵江二百里,通漕以馈成州戍兵。”

  南宋后,这里成为宋金之间的主战场之一,而屡经疏浚的嘉陵江漕运则进入一个繁盛阶段。

  驻守于此的抗金名将吴玠之所以能牢牢控扼蜀道要冲的兴州使得金兵不再南犯,正得益于嘉陵江漕运保证粮草的供应,吴玠后向朝廷进言称:“江自凤州之梁泉,历兴、利、阆、果、合、恭以入江。正系饷军,漕运水路,望加封爵。”后获宋廷允准,始建江神庙于略阳。

  明清以后,南北通畅,这里更成为通往蜀地的黄金水道,而水运的繁荣,自然使得略阳成为蜀道重镇。

  见证这一切的,除了毁而复修一直矗立于江畔的江神庙,资格最老的或许非汉之《郙阁颂》莫属了——漫漶不清的《郙阁颂》残碑上至今仍有数道深深的纤痕,似乎让人听得到嘉陵江边屈身拉纤的纤夫高亢、激昂的号子声。

  让人意外的是,在江神庙外的一处广场上,竟竖立着当地民歌的石碑,语言纯朴直白,一切无不因之鲜活起来:

  “你要唱来我要还,

  还你山歌不为难。

  左手还你灵芝草,

  右手还你白牡丹。”

  “贤妹门前一条梁,

  芹菜韭菜栽两行,

  郎吃芹菜勤想姐,

  姐吃韭菜久想郎。”

  ……

  这些“思无邪”的民歌与这一临江而建的江神庙共有的都是一份对“自然”的敬奉。

  忽然想起沈从文笔下那些湘西人物,比如《边城》中的翠翠与顺顺,《长河》中的夭夭与老舵手,那些十多岁时沉迷于淳朴边地风情的记忆也因之纷至沓来。

  相比形形色色的主义与说教,发现并守护民众的本心与民间信仰的重建,在当下中国或是一个更值得探讨的话题——江神庙与《郙阁颂》的兴废与此当然不无关系,然而这个民族在不丢失自我的情况下如何真正健康发展同样与之息息相关。《边城·题记》中有,“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这作品或者只能给他们一点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又将给他们一个噩梦,但同时说不定,也许尚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

  “艺术寻根”这一系列活动又何尝不是如此?

  (三)

  中午在略阳品当地特色羌族罐罐茶与嘉陵江小鱼后,即出城走访灵岩古寺——东汉《郙阁颂》的迁居之地,这里的山崖之间还留有另一南宋重刻的《郙阁颂》。

  出城沿江而行不过十多分钟即到达灵岩寺,沿山道而上,两边古木森森,寺无僧人,已成为“灵岩寺博物馆”,内藏包括《郙阁颂》在内的汉唐至明清二百余通碑碣,故也有“陕南小碑林”之称。灵岩寺始建于隋唐年间,临江而居,其最大特点在于依托山崖两个天然溶洞建寺,巧妙地将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相结合。因地处嘉陵江畔的悬崖间,下有滔滔江水,幽绝奇险,寺内巨型摩崖石刻“岩穴仙境”想来一半算是写实,只是在外部看,所见的只是蓊郁树木而已。

  先在茶室小坐品茶,窗外即是故道大江,清凉之意顿生。后在灵岩寺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寺内寺外转了几圈,大雄殿即处于岩穴之下,果然颇为奇特,此外,有飞来石、后洞“石柱”、千年睡佛等名胜。

  前洞石崖与一侧的收藏展示室陈列有不少石刻与石碑,尤为珍贵的是我国迄今发现最早的交通规则——宋代《仪制令》石刻,上部刻“仪制令”三个大字,下部四行十二字:“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贱避贵”,据说可算中国最早的交通规则。

  而最著名的《郙阁颂》残碑则嵌于前洞石崖边,乍看之下并无奇特之处,两块黝黑的巨石为红色木框所围,如两扇宫门,上面且有金黄色仿古飞檐,似不无俗气。走近细观,除几个字隐约可辨外,大多字都漫漶不可读,然而对照《郙阁颂》“校致攻坚未泐本”,仍可读出如“路当二州,经用柠沮……斯溪既然,郙阁尤甚”等字,一种浑穆简静之气、方整凝重的拙态愈加明显,几如千年古佛一般——忽然想起黄宾虹晚年的山水与莫奈眼疾后的睡莲,一种模糊的拙态与之或不无相类处。

  《郙阁颂》与相隔不远的成县《西狭颂》均为颂扬东汉武都郡太守李翕修蜀道之功,“嘉念高帝之开石门,元功不朽,乃俾衡官椽下辨仇审,改解危殆,即便求隐,析里大桥,于今乃造,校致攻坚,结构工巧”,二者文风书风也有相类处,然而相比《石门颂》的放劲恣肆,《西狭颂》的浑厚而不失飘逸,《郙阁颂》字体间厚重古雅、不求媚人之态更加明显。

  由于千百年的剥蚀, 《郙阁颂》整体看来不仅茂密古朴, 笔画间篆意似也渐浓。“汉三颂”中,《石门颂》与《西狭颂》自己都曾多次临写,然而《郙阁颂》因为剥蚀太过,笔画不清,读过多遍,始终未能动笔。

  与《礼器碑》、《西岳华山庙碑》等具庙堂之风的端严汉隶相比,“汉三颂”均地处雄山秀水的蜀道,更有一种受到自然山水滋养的巨大张力,书丹者面对奔涌的江水必然有所感悟与体会,流诸笔端,自有一种飞湍般的激情。就像于巍峨秦岭间自在穿行的嘉陵江,《郙阁颂》古朴之外,笔画与行列间的布置与留白也大有讲究,乍看密不透风,然而其实是“字里生金,行间玉润”——我所喜爱的清代伊秉绶隶书往往也有此意,或受《郙阁颂》等影响较大。

  《郙阁颂》摩崖石刻原在略阳县西北二十里嘉陵江畔,现徐家坪镇口村郭家地铁路隧道外嘉陵江西岸,此地汉代称析里,即《郙阁颂》开篇所记:“惟斯析里,处汉之右,溪源漂疾,横柱于道”,后称白崖, 摩崖突兀江岸, 距水面约八米高,千百年来,自然免不了来自航运的破坏——石碑上至今仍有七八道深浅不一的磨痕与深凹槽,就是纤绳磨成。昔日嘉陵江的逆水之船均有纤夫,而纤夫所拉纤绳必紧摩石刻, 历经千年,终而形成道道磨痕。到南宋年间, 原石已“岁久昏蚀, 殆不可读”,当时的沔州知州田克仁遂对比之前所得之京口原拓, “勘之欧阳公《集古录》, 洪适《隶释》及《郡志》所载, 亡缺差少”,重刻于灵岩寺山崖间。

  民国十六年(1927年), 略阳县主事者筹资建护墙并立碑,中有“文人硕士每西溯郙阁以得见古迹为幸, 而好古之士见以神品目之。惟其地濒临嘉陵江岸, 船舶上溯……今其文已磨灭数十字矣,重之风雨剥蚀, 历久更难保全……乃商同邑绅筹资建护”。据记录, 这次建护在原刻周围用石条砌筑了围墙, 正面有木栅栏挡护, 至上世纪70年代仍保留着。

  而孰知因修乡村公路,《郙阁颂》摩崖壁竟至被炸裂,后被移至灵岩寺,现由大小不等的十余块原石拼成,存有200多字,比汉刻正文472字少了近一半, 比清末拓本372字也少100多字。

  ——《郙阁颂》最好的位置当然还是在嘉陵江畔的白崖间,而不是移居于深山古寺间。

  《郙阁颂》何以在四十年前被炸裂并移居灵岩呢?根据现有的文献与文章,多记录“当地农民修路所为”,如冯岁平的《关于郙阁颂文献的研究》中记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当时的中国在一片‘革命’之中,当地农民为了修路,便炸石开道,于是将珍贵的《郙阁颂》及其山体炸毁,石刻被炸成支离破碎的几块。幸赖有识之士、原任略阳县灵崖寺文管所的洪伯夫先生抢救,今镶嵌在灵崖寺的岩壁间。”

  然而,个人对“农民炸毁说”总心存疑虑:《郙阁颂》刻石在2000年间一直没有被炸裂,而何以一到“文革”前后,立即就遭受此厄呢?一个背景是,就在1970年,有着《石门铭》与《石门颂》等赫赫名碑的石门竟因当地修建水库而永沉水底。

  在走访当地文史界老人后,果然完全不同于当下的所谓文献记载,“农民修路炸石说”被彻底否定了。

  从小住在白崖附近的略阳县政协原副主席任继成说,在他小时候,《郙阁颂》在当地便被称为“状元碑”,“因为最早误传为汉代蔡中郎所书,老辈人都叫状元碑,当时还有木栅栏围着。在民俗中,乡亲们对这块石刻那是崇拜的,逢年过节,还会到摩崖石刻下举行各种庆祝活动,烧香拜祭,你想想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有人会去炸石刻呢?”

  1973年, 汉中地区文教局开始文物调查, 将此刻列入调查对象。任继成透露,1976年,当地要疏通沿江的乡村便道(原有的路曾被洪水冲毁),途经《郙阁颂》摩崖石刻下面,略阳县文管所出于保护文物的考虑,曾经向上面打过报告申请资金挪移《郙阁颂》,但由于资金太少,文化部门还想再争取一些资金,为此还就石刻举办了研讨会。后来在开工修建公路时,由于缺少经验,找了外包工挪移此一石刻,但在施工时,因石刻与山体连成一体,难以凿迁,就决定施放炸药,“以为一炸,石刻就会与山体断裂——谁也想不到,一炸石刻就烂了!后来文管所相关人员把碎石移到灵岩寺黏接。”任继成说,《郙阁颂》遭到巨大破坏主要是当时主事者缺少经验,“因当时经验和技术条件等诸因素,至石刻凿迁时又一次受损,这也是条件所限。但‘当地农民炸毁’说是绝对不能成立的,当地农民1000多年来保护《郙阁颂》是功不可没的!”

  忽然想起废名先生在上世纪30年代在沉入乡村后思考中国民众与读书人的话题,他认为中国的很多问题并非出在民众身上,相反,问题的症结正在于读书人出现问题了:“莫须有先生在民国二十六年(公元1937年)以前,完全不了解中国的民众,简直以为中国民众没出息,当时大家都是如此思想,为现在青年学生所崇拜的鲁迅正是如此,莫须有先生现在深知没出息的是中国的读书人了,大多数的民众完全不负责任。”“中国的家族主义原来根深蒂固,其关键又全在读书人身上,要读书人‘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这时可以代替政府的法律,若读书人自私其利,各私其家,则社会的基础动摇了,到处是一盘散沙,若不认识这个基础而求改变,窃恐没有根据。”

  《郙阁颂》被炸的背景从小的方面说是文化管理者的过失,而从大的方面说,与石门永沉水底一样,都是这百年来中国巨大转型时期因失去文化自信导致文化偏激的缩影,也是以主事者为代表的那一阶层漠视文化传统,导致整个社会充斥功利化、工具化思想的恶果。

  而这样的功利化在当下社会又改变多少呢?告别《郙阁颂》,来到灵岩寺后洞飞来石外,颓岩之上,悬萝丛生,较奇的是一株百年扶桑树,树根四通八达,抱满了整块山岩,沿主根部附近形成一个天然小溪。南宋田克仁重刻的《郙阁颂》就在岩石附近,下面且可见约脸盆大小的柱孔——想来当是古栈道立柱所遗。

  复往西去,推一小门,顿时境界阔大起来——昏黄的嘉陵江正在脚下浩浩荡荡,远处山高入云,所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郙阁颂》的古朴自然与大气磅礴其来有自!

  然而让人不得不叹的是——在当下中国,这样的自然与大气到底又保留多少呢?■

  (本文将收入北大出版社将出版的《中国碑帖》一书,陈燮君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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