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事变纪念日:抗战中齐白石的隐忍与抗争

2016年07月07日15:35   新浪收藏   微博收藏本文     

  作者:覃仕勇

  七七事变以后,日伪政府除了在教育界推行奴化教育外,还处心积虑地拉拢艺 术界的知名人士,以期通过这些人的影响,愚弄民众。然而,沦陷区的艺术家们大都保持了崇高的民族气节,不在敌伪的威胁利诱和 生活的困苦艰辛面前低头折腰。

  北平沦陷时,齐白石已七十五高龄,面临亡国惨祸,他满腔悲愤,痛感国弱民 穷,在发出“虚卜灵龟二十年”阵阵叹息声中,以清初著名学者傅青主为榜样,深 居斗室,闭门谢客,不与外界交往。

  他说:“北平市上,敌方人员往来不绝,他们慕我的名,时常登门来访,有的 送我些礼物,有的约我去吃饭,还有请我去照相,目的是想白使唤我,替他们拼命 去画,好让他们带回国去赚钱发财。我不胜其烦,明知他们诡计多端,内中是有肮 脏作用的。况且我虽是一个毫无能力的人,多少总还有一点爱国心,假使愿意去听 从他们的使唤,那我简直对不起我这七十岁的年纪了。因此在无办法中想出一个办法 :把大门紧紧地关上,门里头加上一把大锁,有人来叫门,我先在门缝中看清是谁,能见的开门请进,不愿见的,命我的女仆,回说‘主人不在家’,不去开门,他们也就无法进来,只好扫兴地走了。这是不拒而拒的妙法,在他们没有见着我之时,先给他们一个闭门羹,否则,他们见着了我,当面不便下逐客令,那就脱不掉许多麻烦了。”

  对于九一八事变,齐白石不无愤慨地说:“那年九月十八日,是阴历八月初七日,日本军阀,偷袭沈阳,大规模地发动侵略,我气愤万分。心想:东北军的领袖张学良,现驻北平,一定会率领他的部队,打回关外,收复失土的。谁知他并不抵抗,报纸登载的东北消息,一天坏似一天,亡国之祸,迫在眉睫。人家都说,华北处在国防最前线,平津一带,岌岌可危,很多人劝我避地南行。但是大好河山,万方一概,究竟哪里是乐土呢?我这个七十老翁,草间偷活,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只好得过且过,苟延残喘了。”

  1933年的一天,大戏剧家齐如山到齐白石家里,告诉齐白石一个意外的消息:日本东京在近段时间内举办了齐白石画展,日本报纸做了许多轰炸式的报道,国内也对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老人惊呆了,久久合不拢嘴。

  齐如山还把一部分从日本带回的报纸给齐白石看,说,因为老人的名气太大,画展盛况空前。国内很多人也到东京看了,果然是老人的画。不过,齐如山补充说:“里面似乎也有不少假画。”

  怎么会这样?齐白石喃喃自语,说:“哪个单位举办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是一个叫佐藤的个人举办的。看,上面还有你同他的合照。”齐如山指着报纸上的一张照片给齐白石看。

  齐白石看着相片,思索了很久,总算回忆起来了——去年夏天,家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其中一个,一上门就凑近了自己,另一个人取出照相机猛拍——这两个人,就是佐藤和他的中国翻译!

  真想不到,这两个家伙竟然采取这样卑鄙的手段做出这种下作之事!

  齐如山看出了老人眼睛里闪动的火苗,安慰说:“我们都想,您老人家在中日关系处于这种恶化状态下是不会送画到日本展出的,但可恨的是那个佐藤却以办画展的名义,到处吹嘘,说他和你的关系如何如何好,你是如何如何尊重他、关心他。

  实际上,他展出的画都是从市面上买来的,他的眼光浅薄,连同许多假画也收购一并展出了。”

  齐白石听了齐如山的话,表情特别严肃,说:“谢谢你把这么重大的消息告诉了我。我活了七十多岁,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国家和民族的事。过去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这一点,你们放心好了。”

  现在,日本人已经攻占了北平,齐白石为了避免见到日本人,决意在家隐居, 他说 :“到了七月二十八日,即阴历六月二十一日,北平、天津相继都沦陷了。前几天所说的讲和,原来是日军调兵遣将、准备大举进攻的一种诡计。我们的军队,终于放弃了平津,转向内地而去。这从来没曾遭遇过的事情,一旦身临其境,使我胆战心惊,坐立不宁。怕的是:沦陷之后,不知要经受怎样的折磨,国土也不知哪天才能光复,那时所受的刺激,简直是无法形容。我下定决心,从此闭门家居,不与外界接触。”

  早在1929年,六十七岁的齐白石应北平艺术学院院长徐悲鸿之邀,除了出任北平艺术学院的教授之外,还到京华美术专门学校任课,现在既然要避敌隐居,这两处的工作就辞掉了。

  但他的名气实在太大了,敌伪不肯轻易放过他。

  北平沦陷初期,日伪政府企图请出几位名流贤达为之粉饰“日中亲善”、“大东亚共荣”。齐白石是他们的目标之一,先后派人几次登门邀请齐白石出山,齐白石全部拒绝。

  侵华日军的头面人物坂垣、土肥原不死心,亲自出马,极尽拉拢、引诱、威逼之能事,要齐白石为他们服务或加入日本国籍、到日本去,等等。面对敌人的无理取闹,齐白石斩钉截铁地说 :“齐璜,中国人也,不去日本。你硬要齐璜,可以把齐璜的头拿去。”

  齐白石把院中自己亲手栽种的花木全都砍了,用这种行为来诠释什么叫作“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为了彻底避免日伪官员和汉奸再来打扰,齐白石在大门上贴出告示:“白石老人心病复发,停止见客!”“心病”乃是双关之语,一方面指心脏有点问题,另一方面是指与日伪官员打交道的心理障碍。

  然而,家里一大堆人要穿衣吃饭,且物价上涨,开支增加,现在既已辞去了教课任务,本来就要靠卖画糊口,既不接见任何人,就没有了客户和生意,生活便没有了着落,怎么办?

  几天后,齐白石不得不在大门上补上一条 :“若关作画刻印,请由南纸店接办”。

  可是,这么一来,这补上的一条又给求画的日伪官员、汉奸提供了骚扰的机会。无奈,齐白石只得“以人画线”,在门前再张贴了一张“画不卖与官家,窃恐不详” 的告白:“中外长官,要买白石之画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亲驾到门。从来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谨此告知,恕不接见。”

  这里头所说的“官入民家,主人不利”的话,也是有双关意义的。齐白石还特意加了声明 :“绝止减画价,绝止吃饭馆,绝止照相。”在绝止减画价的下面,再加了小注 :“吾年八十矣,尺纸六圆,每圆加二角。”另又声明:“卖画不论交情,君子自重,请照润格出钱。”

  这么写了,他还嫌不够,又画了一幅画来表明自己的心迹。画面很特殊 :一只翡翠鸟在水面上窥伺着深水中的虾。什么意思呢?齐白石在画上题字解释:“从来画翡翠者必画鱼,余独画虾,虾不浮,翡翠奈何?”齐白石这是将日伪官员、汉奸比作翡翠鸟,而自喻为虾,可谓寓义深藏,发人深省。

  写了这张告白画了这幅画,“亲驾到门”的“官家”是大为减少了,但“官家”手下的狗腿子、翻译还是照来不误。

  这些狗腿子、翻译往往比主人更可恼。他们狗仗人势,狐假虎威,“常来讹诈,有的要画,有的要钱,有的欺骗,有的硬索”,把齐府弄得乌烟瘴气。不得已,齐白石只好又贴出一张告示:“切莫代人介绍,心病复作,断难报答也。”又说:“与外人翻译者,恕不酬谢,求诸君莫介绍,吾亦苦难报答也!”

  但是,条子只能阻止多少还讲点良心和道理的人,对于那些蛮横无理的日本宪兵就不起作用了。一天,一伙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突然闯进了齐白石家,嘴里说着不甚清楚的中国话,说是“要找齐老头儿”,齐白石坐在正间的藤椅子上,一声不响,冷眼看这些人意欲何为。这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向齐白石问话,齐白石装成老年痴呆样,充耳不闻,装作什么都听不见。这些人走近齐白石,又吹胡子又瞪 眼睛,齐白石也装没有看见。这些人火了,翻箱倒柜,把齐白石的画具砸得稀烂,还撕毁了许多珍贵画作。

  事后,有人说:“这是日军特务,派来吓唬人的。”也有人说:“是几个喝醉的酒鬼,存心来捣乱的。”

  齐白石也不往细里追究,只嘱咐家人以后加倍小心门户,不可再疏忽,内心却暗自叹息 :“自从卢沟桥事变至今,已过了六个年头,天天提心吊胆,在忧闷中过着苦难日子。虽还没有大祸临身,但小小的骚扰,三天两头总是不免。最难应付的,就是假借买画的名义,常来捣乱,我这个八十开外的老翁,哪有许多精力,同他们去作无谓周旋。”

  思来想去,万不得已,齐白石只好从这年起,在大门上,贴了四个大字 :“停止卖画”。从此以后,无论是南纸店经手,或朋友介绍,一概谢绝不画。这样一来, 生活又陷入了困难。

  许多老朋友关心,写信问他近况,他下定决心,宁可挨冻受饿,也决不与敌伪交往。

  他给友人写了一首诗:晚学糊涂郑板桥,那曾清福及吾曹。老云扶病逃吞药,小末啼饥苦骂庖。名大都妨人欲杀,年衰常梦鬼相招。寿高不死羞为贼,不丑长安作饿饕。

  虽然不再卖画,但几十年来每天作画的习惯使齐白石不能荒废自己手中的笔墨,他还是一如既往在作画,天天画,画好了就送给至亲好友,或交给儿女保存。他谆谆告诫藏画的好友和儿女,要他们保持中华民族气节,不可有丝毫奴颜媚骨。

  为此,他在这一时期创作留存或拟赠儿女的书画,多亲自封裹,并题上“奉天 有事之年作”等字样,意让后人知道这曾经的一段亡国之耻、民族之恨。

  在那段风雨如晦的日子里,他的画作总充满爱国之忱和不平之气。他替朋友胡佩衡题山水画册,赋诗云:对君斯册感当年,撞破金瓯国可怜。灯下再三挥泪看,中华无此整山川。又画《鸬鹚舟》,题诗道:大好江山破碎时,鸬鹚一饱别无知。渔人不识兴亡事,醉把扁舟系柳枝。

  齐白石题门生李苦禅画的《鸬鹚鸟》,写了一段短文道:“此食鱼鸟也,不食五谷鸬鹚之类。有时河涸江干,或有饿死者,渔人以肉饲其饿者,饿者不食。故旧有 谚云鸬鹚不食鸬鹚肉。”这是直刺汉奸如同鸬鹚一样的“一饱别无知”,但“鸬鹚 不食鸬鹚肉”,鸬鹚并不自戕同类,从这一点上说,汉奸比鸬鹚还不如。又画踽踽于泥淖中的大螃蟹以喻侵略者泥足深陷、越陷越深,题写:“沧海扬 尘洞庭浪,看君行到几时休。”

  老人说:“我见敌人的泥脚愈陷愈深,日暮途穷,就在眼前,所以拿老鼠和螃蟹来讽刺它们。有人劝我明哲保身,不必这样露骨地讽刺。我想残年遭乱,死何足惜,拼着一条老命,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些讽刺影射日伪政府、抨击敌人的诗画作品,往往通过北平琉璃厂南纸店为媒介,巧妙地传播出去。日伪当局与汉奸们明知其诗画锋芒所向,但这些全是“含沙射影”手法,难以取证定罪,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了戳穿日本侵略者“中日亲善”的本来面目,齐白石画了一幅画,画中一个老翁努力向葫芦里张望,旁边题字“里边是什么”,提醒苦难的中国人民看清楚日本帝国主义的丑恶嘴脸。可笑的是,日本侵略者不明所以,竟然大量印刷,散发全国各地,成为齐白石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者最成功的一张宣传品。

  1942年,平西、平北八路军抗日活动越来越活跃的消息传到齐白石耳中,齐白石高兴极了,不顾年高体弱,奋然登上陶然亭,遥望西山,挥毫创作《重到陶然亭望西山》,词中写道 :“西山犹在不用愁,自有太平时候。”他坚信只要坚持,太平时候就一定会到来。

  抗战后期,日伪当局扶持的国立艺专想通过聘齐白石为教授以达到收买的目的,却不直接发聘书,而是趁齐白石家用煤紧缺,派人通知齐家去领煤。

  齐白石年纪虽大,并不糊涂,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艺专本已升格为学院,沦陷后又降为专科学校。那时各学校的大权,都操在日籍顾问之手,各学校里,又都聘有日文教员,也是很有权威,人多侧目而视。我脱离艺校,已有七年,为什么凭空给我这份配给煤呢?其中必有原因。”

  他立即把通知条退了回去,并附了一封信道:“顷接艺术专科学校通知条,言配给门头沟煤事。白石非贵校之教职员,贵校之通知误矣。先生可查明作罢论为是。”

  齐白石恨恨地对家人说:“煤固然不易买到,我齐白石又岂是没有骨头、爱贪小便宜的人,他们真是错看了人哪 !”

  1945年8月15日,午睡正酣的齐白石被儿子齐良已叫醒。老人惺忪着睡眼问:“有什么事吗?”护士夏文珠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说:“日本人投降了!”

  齐白石听了,睡意顿消,惊喜若狂地问:“这是真的?你从哪儿知道的?”夏文珠赶忙说 :“是良已从收音机里听到的。”齐白石听了,手忙脚乱地套上件背心,抢过收音机,打开,哆嗦着枯瘦的手,连着拨了几个台,却寂然无声。

  齐白石急得额头全涌出了汗珠,问:“怎么没有声音呀!”正在整理被褥的夏文珠笑了起来 :“没插电源,怎么能有声音呢。”齐白石赶忙插上电源,竖起耳朵, 仔细、反复地听着广播里的每一句话。

  是的,胜利了!胜利了!齐白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绽开了久违的笑容。“熬了八年的苦,受了八年的罪,一朝拨开云雾,重见天日,北平城里,人们面有喜色。”

  晚上,齐白石和侯且斋、董秋崖、余倜等几个好友,在跨车胡同家中举办家宴,庆祝胜利。席间,齐白石喜形于色,话特别多,喝了好几杯酒。乘着酒兴,齐白石挥毫赋诗一首 : 受降旗上日无色,贺劳樽前鼓似雷。莫道长年亦多难,太平看到眼中来。齐白石老人以他独特的方式庆祝抗战的胜利。

  (本篇摘自图书《隐忍与抗争》)

  原标题:齐白石 :灯下再三挥泪看,中华无此整山川

  来源:头条号 / 阅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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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齐白石七七事变抗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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