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赵畅
据传,唐太宗当年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特别喜欢,称之为国宝。贞观二十三年,太宗临终前对太子说:“我想把《兰亭集序》带走。”这一手迹作为陪葬品埋到了唐太宗的昭陵中了,但是后来昭陵被盗,真迹杳无音讯。不论这一传说是否具有真实性,有一点却没有争议:世上谁也不可能永久占有任何一件藏品。
收藏市场假冒伪劣藏品泛滥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造假售假者看准了部分收藏者的“捡漏”心态,屡试不爽后便将仿冒造假“产业”越做越大;加上各大电视台“鉴宝栏目”鼓动,一些大拍卖公司披露藏品天价拍卖充满诱惑力,于是,收藏者更不愿轻易舍弃“捡漏”的机会。问题是时代不同了,尤其是在几乎全民翻箱倒柜玩收藏且一些藏家“只藏不出”的年代,“捡漏”谈何容易?
说到底,藏家之所以存有“捡漏”心理,与其“占有”思维之潜滋暗长有很大关联。
不是吗?在有些藏家看来,只要捡到了“漏”,藏品就是我的了。“捡漏”的藏品升值空间大,占有越多则越能达到图利之目的。难怪,有藏家不惜动用全部积蓄甚至东挪西借,千方百计寻找“捡漏”机会,可往往又总是事与愿违,从媒体披露情况看,有的藏家一屋子的所谓“捡漏”几乎全是仿品;更有人走入歧途,颠覆收藏初衷,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龙门石窟当年之所以遭到疯狂盗毁,就与一个出生在浙江湖州、后远赴法国巴黎从事文物古董生意的中国人卢芹斋有关。在龙门石窟文物艺术珍品倒卖中,他就是恶贯满盈的操盘手。有人曾经指出,20世纪上半叶流失海外的中国文物有一半经其手售出。尽管1940年他深刻忏悔:“作为使那些国宝流散的源头之一,我深感羞愧,中国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珍宝。”但趸拥着“占有”思维而心里只留下金钱位置的他,哪怕这一忏悔是出自内心,又怎能弥补由此而给祖国带来的无可挽回的损失呢?
藏品是什么?它是时间与空间的深厚积淀,是对过往历史文化成就的高度凝聚。它是后人仰望前人并表达敬畏的载体,它的身体之所以留有不会冷却的余温,是因为它身上留下了一代又一代藏家无微不至的珍惜爱怜、摩挲盘玩。说白了,不论对于哪件藏品,任何人都只是匆匆过客而已,不要说是一般藏家,手上握有再多金钱的富豪也无法永久占有它。据传,唐太宗当年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特别喜欢,称之为国宝。贞观二十三年,太宗临终前对太子说:“我想把《兰亭集序》带走。”这一手迹作为陪葬品埋到了唐太宗的昭陵中了,但是后来昭陵被盗,真迹杳无音讯。不论这一传说是否具有真实性,有一点却没有争议:世上谁也不可能永久占有任何一件藏品。
真正意义上的收藏从来不是永久占有,而是当藏品流传于不同的眷恋者之手时,对于人文价值的代代相传、世世守护。事实上,一个真正的藏家对于藏品总是抱着“拥有”的理念。“占有”与“拥有”,虽只是一字之差,折射的却是两种不同的收藏观念,彰显的是两种收藏境界。
“占有”总是将藏品的物质价值、经济效益放在突出位置,而“拥有”则是将藏品所蕴含的文化价值、历史意义置于首位;“占有”总是强调独立永久的支配,而“拥有”则注重曾经相交的经历。正因为理念和出发点不同,所以一部作品的收藏轨迹和最后结果也常常大相径庭。“占有”者中除了一部分成为藏品物质价值的“守财奴”,大多会因“徒见金”而免不了屡屡上当、常常吃药,而“拥有”者则总是树立起“相遇即是缘分”“过眼即为‘拥有’”“收藏也是传承”的理念,对于藏品倾心敬畏、倾情珍惜、倾力护佑。
藏家能与任何一件藏品相遇,不是缘分又是什么呢?须知,一些经历几百上千甚至几千年的物件,它们所遭逢过的人、经历过的事不知有多少,加之遭受自然灾害和战争烽火的侵害,不仅得以保存下来,而且竟然与你相逢,不正是藏家的福分吗?青铜器收藏家容庚于1931年秋在北京弍古斋邂逅了一柄原出于陕西的古剑,并当场买下,他凭剑格上的铭文铸刻认为这该是 《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所记载在秦朝相当普遍的一种剑。1932年,另一位古文字学专家于省吾买走此剑。后容庚在日本人原田淑人所著《周汉遗宝》一书中,瞥见一种名为“戊王矛”的青铜器,始知剑上的“王戊”二字应倒读为“戊王”,“戊王”即指越王勾践。为此,他为自己转手卖与他人“越王剑”后悔不已。1937年春,他购得西周“师旂鼎”。于省吾听闻后竟表浓厚兴趣,并希望容庚割爱转让。而容庚则要求“必归余故剑,鼎乃出”。于是,“越王剑”得以复归。对于容庚,从“偶有所得”到“失而复得”,其中不就是缘分在牵线搭桥吗?承缘收藏,或许就是对“拥有”心境的最好诠释。
面对无数藏品,尤其是对于那些稀少而珍贵的藏品,因为包括财力在内的种种原因,我们无法穷尽和占有,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要紧的在于力图接近它并渐渐走进它,而不是单纯地永久占有它——收藏毕竟不是简单的商品买卖。只要“过眼”而把它搞懂了、看透了,我们才可言自己已经真正拥有了它。当年张大千以因经济拮据而寄人篱下的代价,收藏董源的《潇湘图》与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他的藏宝之处名为“大风堂”,其藏品每一张都临摹不下10遍,个别者竟达数十遍甚至上百遍。张大千比一般藏家当然有实力收藏珍稀藏品,但“旨在临摹和研究”,哪怕偶有藏品转让,谁又能撼动其作为藏品真正“拥有”者的地位呢?
不是出于“捡漏”赚大钱之考量来对待藏品,收藏者才能把关注的重点放在挖掘藏品内在的历史文化讯息上,也必然会小心翼翼地将每一件藏品收藏保管好。即便是要转让藏品,也决计不会随便将它交给一个眼睛只盯着钱的藏家,而总是会给藏品找一个能够更好安家落身的“婆家”,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护佑这些藏品众多接力棒中的一棒,有责任和义务不让它在自己手中招损。更有极少数大藏家,基于种种原因,为了防止这些藏品在自己百年之后流失,以至流落异国他乡,他们更是会作出惊人的决定:将其无偿捐赠给国家博物馆,以表达对这些曾经拥有藏品的爱惜。想起了收藏大家张伯驹,决不允许重要文物流到国外正是他最大的收藏动力。为此,他不惜为收藏一掷千金变卖家产、股权,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包括西晋文学家陆机所书的《平复帖》、隋代著名画家展子虔的传世作品《游春图》、唐代大诗人李白的《上阳台贴》、唐杜牧《张好好诗卷》、宋黄庭坚 《诸上座帖》、赵佶 《雪江归棹图卷》、元钱选《山居图卷》等在内,经他手蓄藏的书画名迹见诸其著作《丛碧书画录》者便有118件之多。可自20世纪50年代起,张先生夫妇陆续将收藏30年之久的书画名迹捐献国家,使这些文物成为博物馆的重宝。他们并不视这些藏品为一己所有,而是将其看作全民族的文化遗产。想一想吧,如果仅仅为了“占有”而不是“拥有”,他们能够臻于这样的境界吗?可以相信,其收藏中凸显出来的高华气派、高贵品格、独立精神,亦必与其藏品一起在收藏中代代相传。
收藏,说到底该是一种精神生活方式,它产生、发展的前提,便是人们物质满足以后精神上的文化自觉。既如此,我们就不须做“占有”者,而去做“拥有”者,更何况,让藏品一代代传承的终极目的,就是为了浸润人心、滋养性灵,昭示前人精神文化达到的高度与深度。假若藏家沾染铜臭味更兼腹中空空,便无助于廓清已然布满阴霾的收藏市场,更无益于建立健康而可持续发展的收藏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