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壁画暨流失海外珍贵壁画再现传播与展示”这些天正在上海刘海粟美术馆举办,虽展出仅是德国柏林亚洲艺术博物馆、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等海外所藏中国壁画的复制临摹作品,但从中可以了解中国石窟、寺观、墓葬壁画的发展史及古代壁画流散到海外的历史,其中是否能延伸出对目前壁画等文物修复问题的解决之道?
此次展览的项目主持人是江苏理工学院传统壁画研究所所长王岩松,目前山西博物院展厅中娄睿墓北齐壁画复制品即出自王岩松之手。
“古代壁画暨流失海外珍贵壁画再现传播与展示”展览中,一位观众拿着自拍杆拍摄《朝元图》细节
走进上海刘海粟美术馆不太大的一号展厅,扑面而来的是展厅尽头的巨幅临摹作品《朝元图》(又称《神仙赴会图》),进而想到山西运城的永乐宫三清殿中的壁画,然而细看不难发现,这件以泥地材料、原大尺寸复制的《朝元图》,目前流失在加拿大多伦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馆(下文访谈中有对此件作品风格、流传的具体介绍)。
《朝元图》(局部),高3.10米长10.22米原大复制,泥地 , 2018;原址:山西晋南地区某道观,现藏: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作者:王岩松 白翔 管莉 陶文瑞 郭京泰 王闪 高路萱 吕陶思源
而备受关注的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所藏山西洪洞广胜寺下寺的元代壁画《药师佛经变图》也在复制展示之列,但不同于《朝元图》,《药师佛经变图》因原作高达8米,目前仅复制了局部。上世纪20年代,广胜寺僧侣为筹措修复寺院的经费出售壁画,壁画辗转到了美国,其中《药师经变图》,后被纽约收藏家赛克勒收购,1964年,捐献给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修复后永久性地陈列在以赛克勒命名的大厅里。而如今广胜寺除了水神庙中存有明代壁画外,其余只留下当时已切割未运走的痕迹。
山西广胜寺如今残留下的切割后未运走的壁画。 澎湃新闻记者 黄松 图
除了这两组备受关注的寺观壁画外,新疆龟兹克孜尔的石窟壁画和一些遗址中的壁画、甘肃敦煌莫高窟壁画,以及2010年追索回国,目前藏于陕历博的唐武惠妃墓葬壁画的复制临摹作品均有展出,鸿篇巨制与盈尺残片并存,让观众了解壁画的历史和当下。展览还展出了复制壁画所用的矿物质颜料、地仗层等临摹所用材料,让观众一探壁画工艺。
《高髻侍女图》,119.3X59.6CM,泥地, 2017;原址:西安唐武惠妃墓壁画现已收缴回国存于陕西历史博物馆,作者:花文、白翔、吕长娟
此次展览的项目主持人为江苏理工学院传统壁画研究所所长王岩松,他是山西人,曾在山西省古建筑保护研究所工作,目前山西博物院展厅中娄睿墓北齐壁画复制品也出自王岩松之手,在复制娄睿墓壁画时,王岩松近距离面对北齐原作,感叹作品的气息和神韵是当下不可能复制。
娄睿墓壁画(原件,非本次展品),山西博物院图
王岩松复制、临摹流失海外的壁画从1996年开始陆续进行,在复制过程中提出了“三段历史”的观点——第一段历史是古人画下的原始状态,要搞清楚古人的工艺、程序,以及画成什么面貌;第二段历史就是经过自然和人为的破坏和影响,壁画所呈现出的发展演化面貌;第三段是人工的干预,纯粹人为因素,也包括被盗取切割、再上墙修复的样子。“一些壁画老化后起皮了,我们通过特殊技法达到这一效果;一些壁画经过国外博物馆的窃取后修复,我们也还原了被补上的缝隙,从中我们还可看到国内外修复理念的不同。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们希望通过‘现状临摹’将壁画定格到我们现在看到的面貌,从而保留壁画所映射出的历史变化的过程。”
展览现场一组莫高窟壁画展示,左右为临摹作品,中为壁画现状示意。左右作品原件现藏美国哈佛大学
作为国家艺术基金2017年度传播交流推广资助项目,该展此前在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太原美术馆、大同云冈美术馆、北京中华世纪坛艺术馆、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展出,王岩松在上海布展期间接受了“澎湃新闻”专访:
王岩松在临摹壁画,在他看来也是一种创作
以新疆、山西壁画为线索,复制、临摹流失海外的中国壁画
澎湃新闻:此次展览壁画复制的工作大致是如何展开的?什么样的契机让您展开这项研究?
王岩松:我之前在山西省古建筑保护研究所从事古代壁画研究,主要从实践的角度做一些临摹和修复。山西早期的古建筑尤其多,占中国的70%多。其中有很多有价值的壁画,不幸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被一些海外探险家盗取,目前山西流失壁画大部分收藏于北美地区。做海外流失壁画展对我而言也是一次机缘巧合。1996年,我留学日本时在东京都美术馆参观了“丝绸之路大美术展”,展览中看到很多壁画原作心情很复杂,于是萌生了想把它们“画回来”的想法,由此开始收集资料,临摹流失海外的壁画,作品多了,有幸我们向国家艺术基金申报的传播交流推广资助项目获得立项,又得到了很多研究团体和学者的学术支持,便有了此次巡展。
展览现场
Q:你和你的团队是如何选取这次展览中展出的壁画的?除却让流失国外的壁画再现外是否有拟定的主题或脉络?
王岩松:壁画的种类主要有石窟壁画、寺观壁画和墓葬壁画。这次的作品主要分有两大块:一块是新疆以龟兹地区为主的石窟壁画以及一些遗址里的壁画。新疆地区的壁画大部分被德国探险队取走,收藏在柏林的亚洲艺术博物馆,此外还有一些散落在俄罗斯,印度,韩国,英国和法国。这些作品大多是三四世纪较早期的作品,很多出自克孜尔石窟,带有浓厚的印度风格。
《本生故事》(残片),28.0X33.0CM,泥地, 2015;原址:新疆克孜尔石窟第38窟,现藏于:德国亚洲艺术博物馆,作者:王岩松、白翔、方建非
第二块是山西晋南地区的作品。它的特点是开幅较大,比如原件现藏于大都会博物馆的广胜寺《药师经变图》,这件作品的高度有近八米,我们这次只临摹了局部展出。考虑到适于展出、搬运和临摹,我们这次选取的是山西晋南地区某道观的《朝元图》。这幅壁画原址的古建筑已经不存在了。二十年代日本山中商会选中了这篇壁画切下来制作成六幅卷轴画,将干硬的泥撑托换成了柔软的棉布撑托,这件作品先运到日本,后又辗转到了纽约,再从纽约倒卖到加拿大安大略博物馆。熟悉壁画的人可能会觉得这幅壁画和永乐宫三清殿壁画《朝元图》很相似,两者脉络相承。实际上永乐宫壁画完成的时间比这幅晚,从画面看,永乐宫壁画的出资人地位更高、投入的人力物力更多,规模更大,并采用沥粉贴金,说明其等级比较高。所以我个人看来永乐宫的技艺水平更高些。这次我们也展出了我们临摹的永乐宫壁画局部供观众和《朝元图》对比。
永乐宫三清殿壁画《朝元图》临摹局部。 澎湃新闻记者 黄松 图
但藏在加拿大的《朝元图》依旧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因为道教《朝元图》在元末明初在山西晋南一带是非常流行的题材,形成了山西晋南壁画群,代表性人物是朱好古。作为有影响力的民间画师,他和徒弟画了当时山西南部大部分的壁画,我们称“勾填之法”,特点是勾线填色,线条棉长而粗壮,着色浓重,多用矿物颜料,和山西大型的建筑互相衬托。可以说山西的壁画在元代达到一个寺观壁画的巅峰。
展览现场展出的临摹壁画基材
我们注定修复不出原作的精髓,但非物质形态的技艺需要传承
Q:过去您从事古建研究,而后留学日本,这些经历是不是带给你对复制(修复)语言的不同认知?
王岩松:修复文物过程有的时候就像医生看病一样,必须把病灶去掉,否则会病入膏肓,古文物会损坏,其艺术价值会大打折扣。修复看病过程中我们会选择比较折中保守的方法,先保存原作品,后再谈艺术审美。任何能够留存下来的古物,都有其价值,若为了现代人审美价值取向而过分修复,只会得不偿失。且不同时期,不同地区对于艺术审美取向、制作工艺、材料选取都不相同。类似于西方人在修复青铜器的态度是留下明显的修补痕迹,中国人则会注意随一下作品的整体颜色,呈现远看是整体,近看有分别,能明显看出不同时期的人的痕迹。
展览现场
我自己曾有一个设想(或者说理想),是否可以有可逆的材料?因为未来也许有很多更为合适的材料可以替代。其实一旦干预就会对原作品产生影响,哪怕是细微之处进行改动都会对原作品产生影响。
受保护理念的影响,我们临摹的时候也既不希望让别人看出这是现代新作,又不想让人产生赝品的想法。修古建筑的时候经常会遇见这种状况,现代人的修复会不会让后人以为建筑原本就是这个样子?而且不同时期人对于作品审美理解都是不同,这种审美的差异性,注定我们修复不出原作的精髓。我们只能接近“她”。
《佛说法图》(残片),67.0X53.0CM,泥地, 2017;原址:新疆克孜尔石窟小峡谷中央窟第186窟,现藏于:德国亚洲艺术博物馆,作者:王岩松、白翔、郭京泰
Q:对于业界的“修旧如旧”,你对此如何看?
王岩松: “修旧如旧”变成了一个口头禅和挡箭牌。“旧”涉及到一个原状的问题,原状和现状区分在哪里,这里有一个理解的问题。我曾经为南京堂子街壁画馆做临摹时候,就遇见这样的问题,如果只是尊重原状,但是这件艺术作品已经没有太大的艺术审美价值了。这时候不能任凭个人主观想法去画,要去考证,听取专家意见,权衡取舍,这中间是需要一个思辨的过程。
如今大众的审美和当时创作审美取向也有所出入,我们需要尊重原作。但现在有些修复用颜料和工艺也不太理想,也没有将自身融入作品的历史背景中,没有在真正意义上了解作品以及画家的语境,最终只会适得其反,破坏作品的艺术价值。
每一件文物都有其自身的历史灵魂,在缺少深厚技艺和文化背景研究下尽量不要轻易在原作上进行作画。我们已经不具备特定环境下创作灵感,也没有特定时期的艺术气息。
菩萨头像(残片) 46×60cm,纸本 ,2018;原址:敦煌莫高窟第320窟,现藏:美国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作者:周娜,王岩松
Q:过去壁画的创作被认为是一种技艺,如今我们看到和一些高校和研究机构合作,这些理性的研究是否给古代壁画带来生机和变化?
王岩松:院校在科研方面的确有优势,首先有较好的专业设备可以精确检测到作品颜色成分,制作中的工艺,给临摹复制带来借鉴作用,这是很方便的。其次高科技设备可以帮助做些新的东西,数码打印,扫描,相比较以前而言,为我们临摹增加了精准性,减少了单纯描摹的误差以及描摹带来的个人因素影响。
《朝元图》壁画复制中
Q:这次展出的复制壁画虽多收藏在国外博物馆,但又都源自于山西、陕西等地,你觉得这几个地区的壁画在风格上是否不同,你们在复制时是否从社会和历史学的角度解读当时的艺术风格?
王岩松:不同地区的壁画风格肯定是有所不同的,在临摹复制作品前期我们会进行大量文献考证和其同一时期作品的分析与比对,对特定画派的风格作深入的了解。并且考虑到了作品背后历史故事,以及保存的条件等外在因素。
山西博物院常设展中的娄睿墓壁画是我复制的,当时为了复制,我可以近距离看到壁画原作。尽管是高清图技术支撑,但作品中北齐的气息和神韵是当下的我们不可能复制的,每一件作品都是有属于自己时代的气息,有时代的“包浆”,除了技艺独到之处还有很丰厚的人文特色。在近距离观察中,我能看到人物领口和衣服上有“丹”“赤”等字样标注,我想到画论中对吴道子的描述说吴道子勾勒,其徒弟涂色。由此我想过去画壁画的是否也有类似的工艺程序。从历史学角度研究作品本身很有意义,理解作品的文化背景后才能看见这些细节字眼时,能够明白当时是什么技艺工序,更好地解读当时艺术风格。
展览现场
但此次展出的作品,因为均流失海外,我们的素材来源主要是展厅壁画现场看和已有的图片资料,看到的图片资料也会有些变形,但我们基本再通过自己的理解和现代数码技术尽量准确反映全貌。因为我们了解晋南画派的方法,知道他的创作技法,色彩标准,方法步骤,所以在临摹时会显得更加得心应手些。
《药师经变图》(局部:日光遍照菩萨 ),原址:山西洪洞广胜寺下寺 ,元代,现藏: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Q:从艺术角度讲,您觉得临摹古代壁画对当下的意义是什么?
王岩松:首先学习古人传统,技法,成果,为我们后面创作带来更多灵感和方法。其次,是传承,这是非常重要的。在做物质形态作品同时也能传承非物质形态的技艺。仅仅从图像信息来看,电子技术就可以解决,但是我们传统绘画技艺只能依靠我们自身学习锻炼才可以得以延续下去,在未来中国绘画技艺才得到很好的生存和繁衍。
展览现场展示的临摹所用颜料。
注:本文图片除注明外均由王岩松提供,展览仅持续至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