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装置物尽其用:一万件杂物和一个人的一生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5月13日 14:15 第一财经日报

  按照现在的消费话语,赵湘源积攒的旧物品只会被视作废弃物和垃圾。但吊诡的是,也只有在这样一个时代,渐渐消逝的那些东西——包括赵湘源所象征的那种生活方式,才会因其消逝而变成一件艺术品

  维舟

  看过这件作品的许多人都默默流下了眼泪。确切地说,这不是“一件”作品,而是一万多件各种破旧、残缺乃至从未使用过的物品的总和;这也不是一件“作品”,而是一个人生活的总和。和其他艺术家不一样,艺术装置《物尽其用》的作者赵湘源并不是在有意识地“创作”,她只是固执地把自己一生用过的物品分门别类地积攒下来,到最后,她在自己的老宅中,完全被这庞大的物品海洋所包围。每件物品对她都有特殊意义,都附着着一段记忆,因此这些物品不仅占据着庞大的空间,还占据着绵长的时间,从中人们阅读和触摸到了一个人的生活。

  她用一生的时间只创造了一件作品。实际上,她也只能创造一件作品,因为作品就是她的生活本身,而她又只有一个人生。达·芬奇的名言,“每位画家画的都是自己”,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她的作品展现的就是她自己。

  面对它,一个必然的问题是:一个普通北京妇女积存的日常物品为何能转化成一件艺术作品?这触及当代艺术理论的一个核心,即作品与阐释一起在美学意识中出现。正如亚瑟·丹托在《普通物品的转化》中所言,普通物品要成为艺术品,一个必要条件就是它表达了它的意义,从而使日常生活中最平常的物件或图像也被赋予了艺术价值。

  组成《物尽其用》的物品本身再普通不过,而赵湘源积攒旧物舍不得扔掉的行为在度过物质匮乏时代的中国人身上也十分常见,这乍一看似乎使它们被视为艺术品,同时也正因此,使许多人对之产生了巨大的精神共鸣和震撼。这些看起来像垃圾一般的旧物,以其庞大的存在和相互之间的紧密联系(因为和一个人生活的共同节点而彼此连接),使人感受到普通人生活的浩瀚内容。“物尽其用”之所以被用作这个展览的核心观念,也是因为它概括了普通中国人的一种生活哲学和态度。

  展出它们之前,赵湘源几乎被埋葬在这一万多件旧物中,那就像一个包裹着她的茧。她舍不得扔掉,不想把它们全部换成新的,是因为在这里她才能找到足够的安全感和温暖,以及全部家庭记忆,那是新东西无法承载和提供的。对她来说,如果将这些旧物扔掉,也就意味着和以往的生活完全断绝了联系,那是她无法承受的代价。就如赵湘源本人说的:“这许多物品不是标本,而是活过的生命。岁月给我们留下了这许多痕迹,但岁月也带去了许多东西。我千方百计地留下这些东西,为的是要延续它们的生命。”

  反过来,她的儿子、艺术家宋冬,策划和设想这个艺术展览的最初目的,也不是为了展示一件艺术装置,而是为了“治病”,帮助母亲从她自己建造的“茧”里解放出来,因为里面也包含了太多沉重的、面向过去的记忆。向世人展示这些物品的过程,也确实使赵湘源重新认识了自己生活的意义,母子之间有了更好的相互理解。其结果,正如美术史家巫鸿所解读的,这一巡回展成了亲人之间持续整理、持续回顾这些物品的过程,同时也不断加深了他们之间的亲情关系;它变成了同时具有两种意义的艺术和礼仪的行为,一是保存历史记忆,二是强化社会关系。

  对此宋冬所说的是完全正确的:“母亲的生活本身就是艺术,但她并不知道。一旦被展示出来,她的生活也改变了。”这句话或许可以这么理解:“生活”与“艺术”之间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需要的只是把生活本身当作艺术来看待。

  赵湘源本人的感慨也很耐人寻味:一方面,她万万没想到儿子竟把这些物品放到展览中去,看到效果不错时,欣慰地觉得“这才是真的物尽其用了”;另一方面,她又本能地觉得这些东西确实已经用不着了,这次连累很多年轻人认真地布展、搬运,“是我保存了这些废物给他们带来了不必要的劳动”,“那种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感动了我,使我的内心受到很大的谴责,为什么要留这些无用的东西给大家增添麻烦,内疚,内疚”。她当然也知道现在很多年轻人喜欢的衣服常常只穿两三次,相比之前自己的生活理念似乎早已落伍。

  这一感言本身表明了现在所处的消费社会的话语霸权:在一个以浪费和抛弃为特征的社会中,一个以节约、反消费乃至零消费为基本生活态度的人,感受到一种压力,继而把这种压力内化成了负疚感。在中国,这种惊人的转变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就完成了,以至于像赵湘源这样的人能在一生中经历两种差异极大的生活方式。

  很多中国人都不会对她说的话感到陌生:她还记得自己公公和丈夫手很巧,从煤铲到扫帚、篮子,许多工具都自己动手做,几十年没在商店买过那些能自己做的物品。相比起来,年轻一代很少有手这么灵巧的,因为消费时代的社会成员,其首要道德要求就是扮演消费者角色的能力和意愿。现在,自己动手做不再是因为生活所迫,而是以一种时尚生活方式(即DIY)的面貌出现,吸引了一小部分社会成员。

  在这个新的时代里,消费品的基本属性就是其短命性,人们只能短暂地拥有其使用价值,只有这样不断抛弃才能不断消费,由此才能不断生产。每一则广告都在号召人们放弃已有物品去追逐新的流行。这也就是齐格蒙德·鲍曼所说的“流动的现代性”:事物被不断地(并且最好是快速地)消耗,现代性是昙花一现的美丽,而不是永恒的金刚不坏,其结果是“一个有着过度、剩余、废弃物以及废弃物处理的文明”。

  显然,按照这样一种消费话语,赵湘源积攒的旧物品只会被视作废弃物和垃圾。但吊诡的是,也只有在这样一个时代,渐渐消逝的那些东西——包括赵湘源所象征的那种生活方式,才会因为其消逝而变成一件艺术品,成为人们怀想的对象。观众的参与实际上又在消费和消解着这件艺术品。从这个意义上说,《物尽其用》也构成了一个时代谢幕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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