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札记中的第一届星星美展

2013年08月19日 09:04   中国文化报  

星星露天美展,在美术馆东侧小花园。(左起:曲磊磊、刘迅、李爽、王克平 星星露天美展,在美术馆东侧小花园。(左起:曲磊磊、刘迅、李爽、王克平

  黄锐、马德升想办“星星美展”的计划已初具规模。我这个老早就在北京一个又一个地下沙龙混的女侠,面对多种选择,毫不犹豫地参加了“星星画会”。冥冥中我知道这儿有自己表达的余地,“星星”准许大家在理念、风格上各执己见。

  黄锐叫我和严力拿新画去他家预展。我们用自行车把画驮到黄锐家,他看了我的画,说:“新画?真不错!”

  又看严力的画儿,问:“这是谁的?”

  “严力的。”

  “很有想法。”

  严力说:“刚跟李爽学画,没几天。”

  黄锐说:“没关系。”

  黄锐家里已经摆着不少人的画儿,东拼西凑,展览差不多成形了。

  在场的还有曲磊磊,《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的儿子,是高干子弟。

  磊磊高高的颧骨,黝黑的肤色,彬彬有礼,小小的眼睛生气的时候都像在笑。他曾经为《今天》画钢笔插图,极其细腻的笔触,线条、结构样样完美。重要的是他笔下秀丽的人体中有一种对磅礴生命的崇敬。他着重歌颂女性、母亲,是有渊源的,回味起来至今我都动心。我和他住得很近,我们经常在一起画画谈天,关系密切。一次他提起一个难忘的经历:“我从小孤单,虽然家庭条件非常好,但父亲受审查后,学校不让我入红卫兵。‘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打人,我哥回家说,男红卫兵特别喜欢打女人,衣服都打烂了,她们在地上滚,打人的人竟然能勃起到射精。”

  还有一次,我们为《今天》画插图,磊磊又讲了个经历:“我后来到东北插队,当了关系兵,忘不了!我怎么也忘不了!在支援乡村建设时,我看过许多人打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据说是地主婆,女的躺在血污里……”磊磊被记忆牢牢地抓住,只顾瞧着他家立柜上堆积的行李袋,“那女的几乎裸体,脏得不行,用水给泼醒了,她求,‘大叔大哥大姐我没剥削过呀!没杀过人啊!’可她越求越打……第二天她一个人死在那儿,像屎一样。颜色,我头一次知道死亡的颜色,坏死的,变换的暗绿,黑褐色的血,蓝灰色的青筋……这情景在我眼前经常出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走”。

  不一定只有战争才让人见到痛苦,和平时期人照样会自找苦吃。苦强烈地证明我们活着。我们从中瞥见自己也有暴力的种子深藏内心。但我们最终会去粗取精向爱看齐。

  磊磊又带来了新面孔李永存(大叔),他是工艺美院的,在《沃土》杂志做编辑加画封面。

  大叔在“星星”里个子最高。他声音成熟,眉目立着,却怎么也找不到凶相。不知道为什么叫他大叔?因为老成持重?还是因为个子最高?我们一口一个大叔地叫着,都很喜欢他。

  他不管到哪儿,最后都会郑重其事地亮出他的国画。我不懂国画,看的时候就不受限制。第一个感觉是雅,第二个感觉是孤独,孤独者深沉的静,又有缅怀古代诗魂的冲动。好像他在幻想未来某一天,现代人坐在鱼肚白的拂晓里,不再需要斗争。

  大叔见大伙眉梢上都挑起了欣赏的信号,说:“哎哟!真好,现在我要为自己画画了。”他笑完有种明显的欣慰,憨厚的笑。我觉得他好像在说,我孤独,但和你们绑在一起表达自己的孤独,是在有限里看到了无限的希望。这就是我读李永存画时的心得,但我不敢告诉他,怕男人们觉得我的想法太怪,或者凡是出自女人之口的,都要归于头发长见识短,我最好不说,心里喜欢得了。

  这个小团体是群星,一颗照亮另一颗。这个小团体是浪,后浪推前浪。这个小团体是项链,一环挽着一环结实美丽。

  大叔又带来了阿城(钟阿城),著名电影评论家钟惦棐的儿子。

  他瘦瘦的像一片微弯的大搓板,五官上没有任何可以刺激视觉的地方,蓝制服也和街上的普通人一样。他戴眼镜,眼镜象征着知识,知识就是力量,但那是脑袋里的,不是胳膊腿上的。所以乍一看阿城,女人是不会心慌意乱的。但最好在他嘴上贴个封条,他说话太特别了,稳、准、狠,但又不是激进分子狭隘的申辩和审判,他的话像一面照妖镜——人本性臭美嘛,受到镜子的吸引,就往镜子前凑,站不了几分钟,你会发现,已经被他扒光了。没点定力的人,还真得小心扛不住。

  阿城和磊磊一样画钢笔画,东西很实际,无可挑剔的女人体,画得很逼真的周恩来头像。我对他的感觉是,他来参加“星星”的活动,是身子在眼睛不在,因为他说出的话很抽离,仿佛他是从老远的地方在观察一个点上的骚动。他也是“星星”初创时期难得的活宝,老有故事讲。阿城自己画不画都无所谓似的,更喜欢看,有点贪婪,爱看好东西。

  “星星”第二次展览时,我们夜里轮班,在阿城的办公室洗作品的照片,为了白天在展览会上卖,那时他还没结婚,就睡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白天卷起铺盖卷塞到旮旯里。

  不知谁又带来了王克平,一个做木雕的人,据说他父母亲也是延安时期解放区的文艺工作者。克平生于一九四九年,所以取名克平,攻克北平的意思。他生得非常有福相,宽阔的额头,鼻宽口方,眼睛看起来色迷迷的。他的雕刻作品的确很惊人,不仅有一次到位的大写意,还不缺少那种细微和尖锐。

  “星星画会”有了小小的规模,北岛、芒克、严力、顾城、江河……许多诗人为我们的画配上诗歌。作品风格不限,有国画、油画、木刻、钢笔、木雕,地点选择在最高艺术殿堂——中国美术馆东侧小花园的铁栏杆上,日子定在一九七九年九月二十七号。我二十八号下午跑到青艺大庙,冲上二楼办公室——目的是找李晓斌,拉他明天去拍照片。晓斌不在。我刚要走被队长抓住,说:“李爽你可好几天没上班儿了,下个话剧快公演了,明天我们开会安排跟戏日程……”

  我胡乱应酬说:“毛老师我一定来!”我急急忙忙骑上车,去东交民巷晓斌家,到那儿兴奋得大了舌头:“快点快点,明天,明天我们在美术馆小花园里有个露天展览,叫星星美展,你一定得来拍照片!”

  “都有谁?”他推推眼镜问。

  “好多你都应该认识,黄锐、老马、阿城、克平、磊磊、严力……北岛他们诗人也参加配诗什么的。”

  “行!我明天肯定去。”

  第二天天刚亮,我骑车到严力那儿,又去磊磊家,一起和芒克骑一辆借来的平板三轮车,拉着画,从三里河往美术馆赶。

  八点左右,大家都集合在小花园里,除了我们还有诗人以及民刊的朋友:刘青、徐文立、老鄂。二十几个人的作品,数了数差不多有一百多件,有油画、水墨、木刻版画以及木雕。我们把作品悬挂在铁栅栏上,大概有四十米长。

  十点以后人开始多起来,渐渐地越来越多,最后到拥挤不堪。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商量着是否收点儿钱,又一想没门没窗户,怎么收钱呢?于是就在树上挂一个小箱子,写上“意见箱”,贴了一张纸,写着有钱出钱有意见出意见。

  我美滋滋地东跑西颠儿忙活着,心想:“晓斌怎么还不来?”正想着李晓斌来了,喘着气对我说:“我×!这——么轰动!我都骑不进来!给我他妈急坏了,不过路上我拍着不少好东西。”

  “你快点拍吧!话留着待会儿说。”

  克平来叫我:“李爽,北京市美协负责人刘迅来了,正看磊磊的画儿呢,一会儿就轮到你的了。”磊磊朝我们招手,领着刘迅到我的画前,曲磊磊小声儿对我说:“爽,嘴甜点儿!讲讲你的创意。”

  “哎!”我小心翼翼地解释我的画。刘迅和蔼地微笑着,我对做官的总是有成见,但刘迅主动问我:“哪个单位的?”

  “青艺的。”

  “哦,工作之余还坚持创作呀,好!你画了几年了?”

  “七二年就开始画了。”

  晓斌赶过来“噼里啪啦”拍起照来。刘迅又转向磊磊和克平说:“真挺好嘛,看看你们‘星星’的一个女将。我们当年革命的时候就愁缺少女将咧,呵呵。”可以感到这位吃过苦的老干部心中那片依然青春的芳草地,在我们的青春热情中有些复苏。

  我们发出了与“文革”时期不同的声音,它引发的轰动迅速传开:在美术馆东侧小花园里有一个罕见的非官方的、非常业余的、又非常前卫的民间艺术展览,叫“星星美展”!人们惊奇地在一百四十几件作品前流连忘返。

  空前盛况里自然也有插曲,一个穿灰制服蓝裤子、黑灯芯绒布鞋的妇女大声说:“美展,什么美展?我看了就不觉得美!”

  中国人开始小心翼翼地谈论“文化大革命”时不能谈论的事儿。画不能画的画,唱不能唱的歌。我们像一群新生的娃娃,没有刻意为历史准备什么,只不过是希望剪断自身的枷锁,却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记得小时候父亲指着天上的星星说:“爽子,我们可以看到的星星有些在银河系已经死去。”

  “那我们看见的是什么?”

  “是星光的记忆。”

  “星星死在自己的记忆前面喽?”

  “不,是地球离星星太远啦。”

  “从地球走到星星有多远?”

  “需要坐在‘灯泡的光里’走一年的时间,差不多九万亿公里。”

  我像上了发条的八音盒停不下来了,心每天都在唱在跳,仿佛我真的过上了不需要为利益维持关系的艺术生活。对自己的命运,我不再是个过客,至于将来前方和周遭会是什么样的,我不曾看见也不想看,因为我希望“星星”不会死去!

  李爽 (作者为“星星美展”参展的唯一女画家。本文摘自《爽:七十年代私人札记》,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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