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通才夏天公

　　侯军

　　“金城夏天公，翰墨通才也。时自京华返深，共襄《百龙墨宝》之盛举。元旦至寒斋小酌，品茗论道，何乐如之？……”

　　这段文字是我题在一块汉瓦当拓片上的，题记的末尾注明是“丁丑岁阑”，丁丑年即1997年，算起来距今已经快20年了。这张拓片是我的珍藏品，因为这是我妻子李瑾的“平生第一拓”，而她的启蒙老师正是夏天公。

晨作-7430

　　读着这段文字，我的脑海中顿时显现出20多年前，我们全家人与天公一起赏玩翰墨、“品茗论道”的那一段快乐时光。

　　我与天公初识于1994年，当时我刚刚南下深圳供职于一家报社，有一天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中音，说是从报纸上读到我的一篇文章，很 感兴趣，希望有机会跟我见面聊一聊。他还顺带告诉我，他也是刚到深圳，是搞书法篆刻的。我初来岭南，也正渴望有同道切磋交流，于是，一拍即合。到了约定的 时间，我与李瑾一道登门拜访。结果，彼此皆有相见恨晚之感，遂订交。

行于妙墨-7310

　　从1994年到1998年，是我们全家人与天公联系最为密切的时间段：我与他品诗论文，他与我谈书说印，畅言无忌，多有互补；李瑾则热衷于向天公请教如何拓边款、穿手串、辨识古玉；而我女儿侯悦斯则拜天公为师学习书法，每天以临写《张迁碑》为日课。天公那时还是单身，几乎每天都要通话，隔三差五就要聚聚。天公擅酒，我好喝茶，李瑾当厨，三杯两盏淡酒，一顿家常便饭，可抵三更清梦，那时的天公俨然是我们家庭的一员了。然而，好景不长，欢宴难继，1998年天公随公司北迁而移居京华，这段快乐时光也就戛然而止了。

画非画-7523

　　说实话，我对天公北上京师是真心支持的。搞艺术自然要到北京去，这是无须多虑的选择。初到北京，天公也确实是顺风顺水，艺术才华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与发挥。记得我们曾专程前往他所供职的公司总部大楼去看望他，欣喜地发现公司拿出整整一层楼作为他的专属艺术天地。他兴奋地带着我们参观他的画室、展厅、书房和茶室，所有空间都被他精心设计过，到处都悬挂着他的书画作品，我对他那幅以魏碑体书写的大观楼长联击掌叫绝，以为是难得一见的艺术精品。面对我的赞赏，天公仰面朗声而笑，连那一部长髯的每一根胡须都荡漾着笑意。我相信，那是他多年梦想得圆的美妙瞬间。

　　然而，又是好景不长。一个猝不及防的变故突然袭来，那位激赏他的艺术，全力支持他的公司老板暴病而逝，新的领导层不谙艺术也无此雅兴，天公只好把梦想重新揣进怀里。我深知这次变故对天公的打击巨大，他从此销声匿迹，隐遁江湖。我身滞岭南，音讯阻隔，真不知他是如何度过那一段艰难岁月的。

画非画-7534

   此后十多年间，我们天各一方，相距遥远，见面的机会骤减。不过，我们依旧关注着他，也时常能打听到一些他的近况，譬如说，他成家了，生女了，当上全职奶爸了，我们为之高兴，成家有利于立业嘛；譬如说，他在京城古玩圈里有了不错的声誉；接着又听说，他参加了不少电视纪录片的拍摄，包括万众瞩目的大片《故宫》。我们虽然甚感钦佩，但此时却已心生隐忧——这个“翰墨通才”怎么离“翰墨”越来越远了呢？

   我为此感到惋惜，甚至有些遗憾。当然，我知道天公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因此一直没有把我的惋惜和遗憾告诉给他。前几年，我持续关注他的微信圈，却发现他又痴迷上摄影了，甚至玩相机的时间远远超过弄翰墨，这一回我实在憋不住了，就在微信里直言相劝，且言辞激烈，口无遮拦——原文早已被覆盖了，但意思却记得清清楚楚，大意是说，你身怀翰墨通才的真本事，理应向着书画篆刻艺术的高峰去探索去攀登，怎能半途而废转行去玩摄影，岂不是太可惜了？过去摄影还算一门技术，现在都变成数码了，那就连技术都算不上了，是人人皆会人人皆玩，从三岁小童到八十老翁都用不了十分钟就能学会的简单玩意儿，是土豪大款最热衷也最爱显摆的时髦游戏，哪里值得你去为它花费宝贵的时光、心力和体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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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我的这番直言对天公的刺激是很深很痛的；我也相信，在他的朋友圈里绝对不会有第二人能如此直言不讳地直击他的痛点，向他发出如此尖锐的逆耳之言。天公起初还回复我一两句，随即就沉默了，许久一言不发。后来，李瑾告诉我说，天公当时绕开我去到她的微信里撂下一句狠话：“我一定要拿出一些过硬的东西，让侯爷（这是他对我的昵称）改变看法。”

　　转瞬间，又是一年多过去了。李瑾的《我拓我家》传拓作品展继年初在深圳展出后，金秋又要移师天津。她认为，这回展出一定要把天公最早教她拓印的那张拓片，纳入展品之中。于是，我们约好时间，专程前往拜会天公。那次聚会，说拓片的时间很短，聊摄影的时间却很长——天公拿出了一组组得意的摄影作品，一件件摊开在他的大画案上，逐一讲解他的拍摄时间、光影处理、构图思路以及后期制作。我则静下心来，认真而不带偏见地欣赏着琢磨着，试图深入到创作者的内心深处，理解其创作的意旨和妙处。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集中地看到他的原作，以前总是在微信里看缩微小图，全然不似今天所见的这么精彩这么震撼。显然，天公为了迎接我的此次造访是做足了功课的，备了一大批“过硬的东西”试图说服我改变看法。谁知我只看了一半，就已经被其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所征服了——在真正的艺术家面前，一切都是以作品说话的。我从事艺术评论三十多年，对艺术品的优劣自问还是有专业眼光的。当初对天公玩摄影，所有的惋惜和遗憾皆源于担心其艺术含量太低而流于平庸，浪费这位“翰墨通才”的才能。而今，看到面前的这些摄影作品，我切实感受到其独有的艺术魅力，也看到同样的数码相机到了天公手里，竟然幻化出如此美轮美奂甚至匪夷所思的奇妙视界——我从他这些“过硬的东西”里，看到天公的艺术才华非但丝毫没有被浪费，反倒得到了发扬和升华，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么？

画韵天成-6593

　　我把此时此刻的感受和观点，同样直言不讳的告诉了天公，我看到他的嘴角上闪过一丝浅笑。接着，我从艺术评论的角度，就天公的这些摄影作品，谈了自己的观感——

　　其一，天公的摄影作品，大气磅礴，雄浑浩莽，很像他家乡的戈壁大漠，天地宏阔，大开大合。这固然与他选景的偏好有关，但是更深层次的原因只能从其深潜于心的审美偏好中去寻找。如果说，传统的书法绘画篆刻受到材质、篇幅和笔墨等等局限，在表现大场面大山水大空间方面还有某些局限的话，那么相机却无形中把这种局限彻底打破，也就是说，摄影反倒拓展了天公在艺术上的表现空间，这一点确实是我此前所始料不及的。

　　其二，天公的摄影作品，构图精巧，画意盎然。他是在用相机去捕捉绘画的灵感，用眼睛去构造绘画的瞬间。这种绘画感和镜头感，恐怕与他早年在电视台从事美术编辑有着直接渊源。殊不知，对于摄影家来说，学没学过绘画、干没干过美术，其实是差别巨大、甚至形同天壤。天公得益于他的美术素养，才会拍出如此绚丽多彩的画面；得益于他的电视工作，才会从取景框中“抠出”如此稍纵即逝的美感。这样说来，天公之于摄影，倒也真是得其所哉了。

　　其三，天公的摄影作品，充满现代构成的意味。讲究构成几乎是所有摄影家的偏好，天公的特色就在于，他对画面构成的处理是柔性的诗意的含蓄的，特别是那些水墨迷蒙的照片，点线面的搭配是那么朦胧那么散淡那么虚融，从而避免了西方现代构成中常常出现的那种刚硬、刻板和规定性组合。我想，这种艺术特色的形成，与天公长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有着潜移默化的关联性。天公雅好古玩，收藏颇丰，多年把玩着仰韶彩陶、秦汉砖瓦、玉器珠串、古典家具、文房清供，其审美情趣中自然会浸透温润而隽永的文化因子，这些文化因子自然也会渗入其摄影作品中。天公的许多作品都经过了精心的取舍和剪裁，哪些留白，哪些舍弃，一念之间，乾坤已定。读天公之作，品悟其温润隽永的诗意构成之美，吾知其渊源所自矣。

魂游-1999

　　我尤其赞赏天公对摄影作品展示方式的创新：宣纸打印，传统章法，书法题跋，篆刻点睛。这使得他的摄影作品同时兼备了国画的特质，古雅清逸，生面别开。更重要的是，让天公在书法篆刻等方面的艺术能量得到了充分释放——这又是一件令我深感欣慰的事情。我近年来一直专注于“艺术融合”的思考，并开始尝试把德国作曲家瓦格纳的名言“艺术的出路就在于融合”，逐步贯注到艺术实践中，先后搞了“集印为诗”展（诗书印的融合）、“诗意丹青”展（诗词书画的融合）和“我拓我家”展（书画与传拓的融合）。如今，我看到了天公的艺术实践，这不同样是一种艺术融合的新尝试吗？他把古老的书画篆刻与时尚的摄影艺术高度融合在一起——天公不愧是个“翰墨通才”，他让传统“翰墨”一下子通到了现代摄影那里！

　　由此，我理解了天公的追求，也理解了他所选择的艺术路向。每个艺术家都有选择自己艺术之路的自由，天公选择摄影，其实并非是对原有艺术积淀的放弃，事实上，他对书画篆刻艺术的探索，一直都没停止，反倒在他的摄影作品中得到了更具体更独特的显现。

　　我这些评论显然让天公十分受用。临别时，他悄悄对我说，你放心，等我老得跑不动了，我还会回到书斋画案跟前，重操旧业的。我听罢，脱口反问了一句：“你这些年，真的离开过书斋和画案吗？”两人相视一笑。

　　（2016年7月6日，于北京寄荃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