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法出发的抽象艺术是在推进第三抽象
周末艺术：“汉字艺术”与中国传统的书法艺术有何不同？
朱青生：其实向高天民和濮列平都清晰地表达过我的意见，我认为汉字艺术也好，现代书法也好，和传统书法都有性质上的区别。
现代书法有三个不同方向：一是汉字艺术，二是现代书法，第三是观念艺术，或者是观念艺术中用文字进行的艺术，我们一般把这种观念艺术称作概念艺术。这三个不同的方向在我们三十年来推进现代书法运动的时候，都有过重要的实验。
我的理解，现在我们讨论的“汉字艺术”是指现代书法运动中的一个方向。后来高天明表述了从汉字艺术中又发现了一种更新的规律和原则，可以推广到更为广大的领域。我认为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因为它是一个方向，确实可以扩展到其他的方面。但是我自己没有专注过汉字艺术，只是因为汉字艺术和现代书法有关，才构成了联系。
《书法？》1992
2005书非书周末艺术：您是如何看待现代书法和汉字艺术的？
朱青生：在2000年第3-4期的《现代书法》里发表的《从无锡到北大——我所经历的现代书法试验》一文中，我记述了我所参与的有关现代书法和汉字艺术的事情。2000年后，我就不大参与。现在之所以参与，是感谢我的老朋友不忘旧情，请我一起来梳理学术问题。实际上，我自己近年没有做过汉字艺术，但是过去我却做过两样与现代书法相关的活动。一是观念艺术，观念艺术当中有两种，第一是一种行为、装置或综合材料的创作，其主旨不在于形成作品，而在于作品的建造过程和与观众产生对应的时刻引发一种观念，就像徐冰和邱志杰所做的作品，背后都有一种观念；第二是用文字来做的作品，展出了可以被“观看”的观念和概念，但这种概念却不可以通过阅读而放弃它的展示形式继续存在，也就是那文字来做艺术，作品本身是文字，但是文字却建造了一个境遇和对象，而不再是文本。
另外一个方面的工作，我参加的是书法的书写性探究，这个探究超出了汉字的范畴，成为人类艺术中的一种普遍方式。这实际上也跟书法这个文化现象能否成为人类文化发展的一条普遍的道路有关。从这个角度讨论问题，跟汉字艺术也有关系，汉字在其中起到一个保驾护航的推动作用。这种书写性根植于人类形成文字之前的有意识地保存精神活动痕迹的行为，也发展到机械复制时代造型的方式已经被机器大量替代之后，人类普遍地对自我痕迹的认同与关注。
大道
飞扬-放大书法请您从艺术史的角度来谈谈传统书法、现代书法与汉字艺术。
朱青生：在人类的艺术史里，艺术发展有数条不同的道路，一条道路是模仿造型，对看得到的现象和形象进行模仿。另一条道路是制造痕迹，来把自我的存在、意义和精神状况保留在人为的“线条”里。这实际上就是王羲之的道路，作品写出之后，他自己有时发现不能重复，这是一个运动的、变化的复杂和微妙的过程。把他的遭遇和修养全部灌注到一条书法线条里面。这条“书法之线”后来通过宋、元两代艺术家的努力，转用到水墨画中。所以中国后来水墨画的成就在于笔墨，无论是黄公望、倪瓒、徐渭、八大山人，都是把“书法之线”运用到绘画里。这是一条人类文化之路，也是艺术发展的一个由来有致、源远流长并且在现在还具有重大意义的方面。
追溯上去，其实这条线路在旧石器时代的洞窟壁画里，在写实造型的野牛和驯鹿旁边，距今35000年，旁边有很多的点和线，类似书法的笔画，这条道路实际上是以后书法道路的前世。这些线条并没有表现一种对象，也不是一个确定意义的符号（希伯来传统的第三条艺术的方法），这是人的一种有意识的表达。这种人类早期艺术的另一条道路，在西方没有被完全地继承和发扬。西方继承了模仿造型、写实的方面，比如希腊的雕刻、文艺复兴的绘画，都是从模仿造型这条路发展来的。中国则是在另外一个方向上发展，如王羲之的《兰亭序》、怀素的《自序帖》。人类的文化从不同的道路上发展。当然肯定还不仅只有这两条道路，只是这两条道路发展得比较充分和杰出，出现了登峰造极的文明成就。
《十七帖》里的内容相当于短信，只是信息。这些信息本身是符号，在于传达内涵和意义，用其他方法来写，或者用今天的手机短信发出，其符号意义同等。但是出于王羲之、王献之之手，其书法的意义已经不在于其符号，而在在于其表意的能力之精微和超绝。也就是说写什么字不重要，关键在于如何写，这就是书法的本质之所在。书法为什么有重大的艺术价值，通观人类文明的整体，可以看到不在于书法是符号，而在于书法作为一种寄托和表达人类精神的形式和方式，可以涉及到人的各个方面。书法转移到绘画的方向，就是中国文化的重大超越性转折。现在书法的方法不仅用来写字，也可以“写画”，可以“写竹”“写山水”，这里的竹和山水其实不是符号，并不表达确定的意义和内涵，而是表达本身具有意义和作用。那么这就可以做成很高深的艺术，可以做到极致。
我们今天从书法和自然物的现象出发的抽象艺术，实际上是在推进“第三抽象”。“第三抽象”是相对第一抽象和第二抽象而言（第一抽象以蒙德里安和康定斯基为代表，将模仿艺术的外形简化为几何形，将对现象表面的描绘转化为意义的表达；第二抽象是抽象表现主义对人的情绪和状态的直接宣泄，以及极少主义对物质的质感所具备的意义的直接宣示）。这是用国际范围之内的语言来叙述书法的普适性价值，推进其在世界范围内新的作为。不仅对中国人是有意义的，而是对所有人都是有意义的。
临摹王羲之《大道帖》
临摹颜真卿《祭侄稿》朱青生简历
海德堡大学博士。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国际艺术史学会主席。艺术史家、艺术批评家、艺术家。北京大学视觉与图像研究中心主任、汉画研究所所长。《中国当代艺术年鉴》主编，主持“中国现代艺术档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