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皙
29岁是人生的黄金时代。而29岁的艺术家巴齐耶,正值创作的巅峰,在他身上已经可以窥见大师的影子。倘若他再画几年,艺术史上便会多一个传奇。然而,突如其来的战争打破了一切,巴齐耶为国牺牲,成为了另一种传奇。。。。。。
巴黎艺术圈的“交际花”
1870年,在巴黎孔达米内街的一间画室,悠扬的琴声从梅特尔的指尖流淌出来,雷诺阿叫住了正要上楼的左拉轻声交谈。剩下的人聚焦于一幅大画,老大哥马奈因高谈阔论暂时放下了长长的烟斗,莫奈在马奈身后倾听,时不时因思索微蹙双眉,而眼前这幅画的作者巴齐耶则拿着调色板认真地听取着前辈们的真知灼见。
天色微微向晚,天上飘着懒洋洋的云彩。天光透过落地窗填满开阔的画室,也坠入艺术家的画中。那一年,弗雷德里克·巴齐耶(Jean Frédéric Bazille)29岁,是他一生中的黄金时代。他应该也有好多奢望,想爱、想画,甚至也想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或者画中最美妙的光。
巴齐耶堪称是当时巴黎艺术圈的“交际花”,广交艺术家好友。他的画室临近Gufebois咖啡馆,每周四和周日,一票艺术家边品咖啡,边谈论着艺术圈的新鲜事。
而在艺术家查尔斯·格莱尔的绘画工作坊,巴齐耶虽然因不同意其老派的教育方法,早早离开,但缘分让他与莫奈、雷诺阿和西斯莱成为挚友,结成“四好友集团”。
像所有追求艺术梦想的年轻人一样,他们不曾预知到成为大师的未来,只是依靠自己的直觉进行探索,共同分享艺术心得。
不同于莫奈等穷朋友,巴齐耶是个不用为生计发愁的富二代,他出生于蒙彼利埃一个富有的家庭。在少年时代,巴齐耶就有机会跟随当地艺术家学习绘画,在法布尔博物馆参加绘画讲座,在邻居的画廊接触巴黎最新的艺术发展。
巴齐耶的父亲虽然一直鼓励儿子追求绘画作为一种爱好,但也坚持认为他应该接受正规教育,获得更有价值的职业,舒适地生活。巴齐耶努力地平衡医学与艺术的学习,不过最终仍未能通过医学考试。这也算是一种解脱与变相的祝福,他的父母终于接受了儿子不会成为医生的事实,放任他追求艺术。
获得了父母的经济支持,巴齐耶一头扎进绘画中。离开格莱尔工作室后,他先后建立了六间自己的工作室。有了属于自己的创作空间,巴齐耶呼朋唤友,莫奈、雷诺阿、西斯莱都曾蹭住过他的画室。
这还不足以展示巴齐耶的好客与仗义,他还不时为朋友们支付模特的佣金,甚至亲自上阵做模特。1865年,莫奈在舍依(Chailly)画《草地上的午餐》时,曾写信给巴齐耶,请他过来当模特,摆几个姿势,巴齐耶二话不说立马跑去。
一次,为了解莫奈的燃眉之急,巴齐耶更是以2500法郎从莫奈手中买下《花园中的女子》,远远超过当时的市场价。当莫奈的画作有所进展,卖出油画获得佣金,巴齐耶也会兴奋地写信告诉自己的兄弟。很多时候,巴齐耶更像是艺术家的赞助人。
19世纪末,古典主义占据了法国艺术圈主流,官方沙龙仍然是通往成功的必经之路。早期的巴齐耶还停留在画人体模特和临摹卢浮宫大师作品的阶段。
1863年,在好友莫奈的鼓励下,巴齐耶终于不再把自己限制在工作室中。他跑到枫丹白露,在真正的自然中创作。
1864年,巴齐耶再次随莫奈到翁福勒(Honfleur)写生。在给母亲的信中,巴齐耶兴奋地写到:“每天五点起床,一直画到晚上八点。这里就像天堂,没有什么地方能找到比这更美丽而茂盛的田野。”
在野外,巴齐耶真正找到了自己绘画的方向。在给父亲的信中,他写道:“我确实希望,我做任何事情,至少能够不复制别人的优点。”主题单一的古典主义无法再限制他,对自然微妙的光影变化和精致的色彩感觉为巴齐耶开辟了新的道路。
巴齐耶对户外写生的爱一发不可收。每年冬天,他都会去自家位于南法的庄园阅读和作画。艺术评论家Edmond Duranty回忆到:“每年春天,巴齐耶先生从南方返回,都带着充满绿色与阳光和画作。”在那里,他创作了最出色的绘画之一——《家庭聚会》。
南法阳光充足,使巴齐耶的风景具有雕塑般的质感。在他的画面中,很少见到莫奈作品中的雾气与光线散射。画家、雕塑家、诗人和艺术评论家Zacharie Astruc称赞巴齐耶:“光线饱满度令人惊叹,描绘了充满阳光的户外的独特印象”。
巴齐耶确实做到了“不复制任何人的优点”,在一群印象派兄弟中,他独树一帜。他努力将人物融入现代印象主义景观中,常常将人物置于阴影中,让阳光渲染远处的风景。
也许是富足的生活,使巴齐耶不必担心作品的销路。他能够不考虑一切外界因素,单纯无企图地绘画。他画自己的生活、家人与朋友,这些作品注定不被市场青睐,却倾注了他全部的感情。
陈丹青曾毫不吝惜地赞美巴齐耶:“他是一个早熟的天才,他很年轻就具有马奈和德加那样坚实的造型,同时他又有雷诺阿和莫奈那样,把握丰富色彩和微妙光影的能力,一上来他就有这个能力。”
巴齐耶的人物与风景相得益彰,融二为一却不失各自的特色。他不但使传统题材组合,获得了新的形式,还试图打破传统。
在过去的历史中,裸体画只有附会于《圣经》和神话故事中才得以登上大雅之堂,世俗的裸体画则被认为有伤风化。巴齐耶很讨厌这种风气,他无意在画中加入小天使或神话色彩的情境。他画裸女,只是单纯地去表现女性身体的美感。
在巴齐耶的眼中,男性的身体也是美的,他从根本上改变了艺术史中对裸体的视角。在社会较为封闭的时代,很少有艺术家像他一样描绘男性。不同于米开朗基罗雕塑般的力量感,巴齐耶笔下的男人有男性的青春活力,也有女性的柔美细腻。因此,很多人也认为他有同性恋倾向。
在《黄金时代》家喻户晓的金句之后,王小波还曾写到:“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而巴齐耶甚至还来不及等到老下去的那一天,奢望就随着一场战役烟消云散。
1870年,普法战争爆发,巴齐耶仓促决定加入Zouaves军团。他的家人和朋友都惊呆了,没人知道他为何如此选择。开始,雷诺阿还开玩笑说,他的朋友选择加入这个特殊的团队是为了“保留他心爱的胡须”。
但得知巴齐耶并非儿戏后,雷诺阿急忙写信劝阻道:“你是一个愚蠢的人,竟然做出这种承诺,你既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Merde!Merde!Merde!(粗口)”梅特尔也写信给巴齐耶说:“亲爱的,我唯一的朋友,我收到了你的信,你告诉我你刚刚注册了,你疯了。。。。。。!你为什么不咨询你的朋友?愿上帝保护你。”
在战争年代,也许是上帝过于繁忙,忘记了眷顾这个年轻的艺术家。那双握惯了画笔的巧手尚未学会熟练用枪,1870年11月,在巴黎南部博纳拉罗兰德的突袭中,巴齐耶不幸中枪身亡,29岁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战场。
不到半年前,巴齐耶还先后在信中向父亲和朋友梅特尔炫耀自己即将完成的大型风景画。甚至在临行前立下flag:“我不会被杀,我的生活中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可惜,天妒英才。画作多次被沙龙接受,又充满创新意识的巴齐耶,没有更多的时间探索艺术。作为从古典主义到印象主义的桥梁,最早显示出印象派倾向的巴齐耶,没能等到1874年的那次印象派革命性展览。86岁的莫奈和78岁雷诺阿来得及在活着时就享受胜利,巴齐耶却没能等到时间将应得的桂冠加冕于他。
不过,巴齐耶本人也许并不认为这是一种遗憾,能够做出选择,为国而战的他才是圆满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生命和全部经历,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在漫长的艺术史中,巴齐耶就像一小簇烟花,以年轻的生命绽放一瞬。谁说这样不伟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