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江苏淮阴人,生于渔沟镇一木匠家,素寒,8岁读四书五经,12岁始得入学校,1924年毕业于当地省立第六师范美术科后,为小学教师数年,恒于休息时执笔作画不辍,假期又必来上海新华艺专暑假学校研究素描,直至其研究系为止。
1930年的冬天,我为取乐小儿,用木头刻了一个木兔,很生动,于是就联想到为他本人刻一个像,三日刻成,神态毕肖,大乐。开学期近了,匆匆携带到住所,诸同事都来看这有趣的小东西,并且有的劝我寄照片给国内各有名的艺术家品评。我想只寄给徐悲鸿先生比较好。不想徐先生复信,大为赞赏,约我在春假期间到南京和他一谈。谈后他劝我应当更加努力,并且承允必定为我设法到法国去留学。此后悲鸿先生逢人必道,凡他的好友无不尽知。所以不久之后,江小鹣先生特为乘飞机来到南京,邀悲鸿先生为之介绍,利用暑假期间助他做成武昌、汉口两市的孙中山等铜像。因此这年夏天,就来上海开始专门雕塑的生活了。
在上海帮助江君时,有一天,江先生约我到苏州甪直保圣寺去观看古塑,说是唐朝杨惠之所作,原来共有十六尊罗汉,后面衬以立体山水风景,但我们来到甪直镇上时,背景山水已无,罗汉仅存九尊。有几个塑佛师傅正在工作,原来房屋已完全拆去,且用钢筋水泥建一平顶新式房屋。屋中正中墙面排嵌以一尺余长的铁桩,以便再将山水背景装上。可是我们到时见到的所谓旧日所存之山水,仅泥塑的几块石块乱嵌墙上。细细考察才知此类塑人的办法,就是将大而无法举起的泥塑石块放在下面,较小的则错综布置各处,罗汉像也错综排列,然后随自己办法任意补入,各处一样的石块,非常单调。因而取其原来照片对照,问他们当日为什么要拆下,原来的石块又到哪里去了,答曰:“把以前的旧房子拆了当然要毁坏些了,后来要装上又被他们跌坏了些。”小鹣先生对这办法大为不满,因此对我说,这些塑人实在不能担任这种重要工作,必定要人看着做才好,就请你留在此地看着做吧。因而我就留下来了。三四天后看出他们实在无法恢复原状,所以我只有把原来的照片拿来,把所有的残影临下,联成一片,把不接气的地方加以联络,然后回到上海和小鹣商量自己动手。小鹣很赞赏我的意见,于是共同拟定了一个图样,然后就照这个图样自己动手,虽然因为经费问题屡断屡续,但两年之后,竟然勉强大致不离。
1932年,家乡匪乱,家人被掳,妻因受辱身亡,子亦因病夭折,竟至孑然一身。乃决心赴法研究雕塑,不独希望研究技术,而对于保存的方法亦渴欲探讨。适巧这年庐山诗人陈散原先生80岁,悲鸿先生和他的许多朋友约我到牯岭为他铸像,以为寿礼。成后到南京,悲鸿先生很高兴,说来得好,可以和我一起到法国去了。
到法国后,师从名雕塑家布夏先生学习雕塑。布师是法国院派正宗,正确精到。田友于忠实学习之外,逐日去访观各大博物馆,潜自观察,每有一得就马上在自己的作品上试验,常常把现代艺人之秘要和往日曾在杨(惠之)塑中之所得互相比较,而隐用于每日习作之中。布师见地宽广,包容万象,不但不责田友的任意孤行,反而常常褒奖有加。所以于入学的第二年,就以第一名之雕塑和第一名之素描考得巴黎美术学校的正格生。
1934年的春天,经济渐渐用尽,而先父适在这时逝世,又值悲鸿先生返国,他在临走之前,留下2000法郎旅费,谓不得已时可归国。但是田友再三考虑,既随徐先生来,是曾以有能力的人的名义而受他的帮助,今天父亲既然去世,当然难过,可是路这么远,纵然回国也不过徒见其墓,而有什么面目见徐先生的左右呢?所以决定致死不归。当时法国正值经济不景气,失业工人有几百万之多,外国人想谋生几乎等于梦想,于是极端节省,预备用二百法郎为一个月的开支。不知旅费数目有限,而生活之资常需,由二百省至一百,由一百省至五十,不到几个月,虽每一法郎维持三日,然冻馁之虞绝对难免了。正穷之时候,又因房租无力支付只有搬到较廉价的地方居住。只见床头墙上写着“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就知道有同样境况的中国人曾在此。果然,当晚就有人来探访,这个人就是比邻而居的冼星海君。见面后快谈数日,相见恨晚,然遭逢于山穷水尽之时,这种快乐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冼星海是小提琴及作曲家,刻苦坚毅,看我更穷,他就出去到中国饭店里以其小提琴向人献艺。每晚拿出二十法郎来,说:“怎么样,我赚二十法郎,你十个,我十个。”这真叫我不但终身不能忘记,而且每一忆及,都使泪下沾襟,不知他地下有灵,可知我今天已生归否。几个月后,冼君知如此不能久持,就出去遍找朋友介绍,在英国邮船中觅得一个洗菜职位而归国。1935年秋,田友枯瘦萎莓,几乎不能支持,一天访友就在地道车里晕倒了。醒时有两人抚问,才知道巴黎警察已经将我抬至月台的长椅上,然后又将我用车送到医院休养,二十余天才好。
当在医院的时候,我曾深加考虑,以为巴黎美校为研究者诚佳,但是学生总为学生,谁人知我能力?以为虽有决心如无表现,还是不能找到出路,如欲生存,则非做较大作品不可。对于艺术如何发挥作用,也考虑出三种方式,第一基本功的达到,第二做有利于民众的创作,第三参加社会活动。所以出院之后,决计在美校继续研究的同时去访私立学校,于是得到儒里昂学院。该校所用之模特,常常摆(支势) (姿势)一个月,并且上下午皆有工作,即等于高等美术学校两月有余,私计以此时间已经可做一个较大作品。因此就去与该校长商量,申请先入校后付款,他竟欣然允许,如此开始工作了。在未出院的时候,美术学校的老师马谢来先生已经知道田友穷,特为亲自到中国领事馆去访林领事,请他特别帮助。所以我出院后他就实行诺言,给予每月二百法郎补贴,故此时生活因而较良善了。
在该学院三个月后,所成等身大的雕塑二件,尼克罗斯师百般劝送1936年春季沙龙,于是送去,即得到铜质奖章。这年适巧李石曾先生在巴黎,知道田友穷而努力不辍,于是提议中法大学协会给予官费三年。既然得到官费,因为知道钱来之不易,每天六时起身,至晚十点止,无时不出入雕塑室、画室、博物院、图书馆中,所以田友能在这三年中获得打定根基,李先生助力不少也。
自1936年到1945年,我曾为巴黎中国留法艺术协会秘书,主持协会工作。1936年春天,正值伦敦中国美术展览会,有钱的艺术家都自备路费前去参观,我当时想过,我们穷人就无此幸福,因此去和领事商量津贴,我们穷艺术家组织一个团体,居然得到他的允许,顺利成行。不久之后,接着便是世界学生大会在伦敦开会,艺术协会推选张贤范做代表。我把我们要求政府抗日的宗旨和我们要说的话写了个宣言,张贤范勇敢有为,到伦敦后便将这些翻译成了英文,印成传单数百份,尽力呼吁,引起世界学生的热烈讨论和赞同,一致通过向中国政府建议立即出兵抗日。同年夏天协会又组织绘画抗日漫画,编印成册,寄给政府,敦促政府抗日。七七事变之后,我又组织举办义展和募捐,将捐助款物寄给国民政府支援抗日。并于1937年抗战开始后开始创作《轰炸》《轰炸后》《南京大屠杀》《日人暴行》等圆雕、浮雕稿。
1939年的冬天,欧洲战事爆发,官费没了,于是决计归国。那天朋友们请我吃饭饯行,于席中遇到中法大学校长潘季屏先生,谈到三年来的最大憾事就是未能再做一个大雕刻。当时潘先生很为同情,临别问所需时间及经济究竟多少,我当时计算至少需四个月的时间加以材料等用费,如能倍加生活费用就够了。潘先生说稍等几天,让他去想想办法看看。第二天见面时,他说已为我代筹四个月之生活费用三千六百法郎,让我试试看看,因为李石曾先生适巧也在巴黎,或许还有其他办法。不过四个月生活费仅能生活,而材料模特等费用还是没有着落,但也只有勉允,以为或有其他机会。工作开始后,因战争关系,材料渐渐缺少,生活也渐渐贵了,不到两个月三千六百法郎已经干干净净。此时进退不得,因为雕塑是鲜泥做成,如果中途而废,稍干就前功尽弃。正在踌躇间,接到使馆通知,说教育部的旅费已经寄到,可以归国了。当时我想了一下,所谓雕塑家者,雕塑就是他的生命,归国不归国在所不计,作品不可不成,因此决定到使馆请求先拨旅费应用,结果作品完成,而旅费适尽。在浇完石膏几天后,德国人就侵入巴黎了。
在德军近入巴黎时,我将《轰炸》《轰炸后》以及德军入侵法国时做的反战作品《动员》《受伤》《逃难》等所有创作放在煤炭下隐藏起来,只研究基本技术和作爱情题材的作品。
1940年秋天,境况愈差,又不得归国,正巧有人需要为他弄泥,想想穷得如此,且不问他的雕塑如不如我,先去做了再讲,以谋一饱,可以且工且读。直至1941年夏天,那件作品《出浴》得到沙龙银质奖章。
稍稍闻名后,就有个有名的装饰家叫溥发的来请去合作,生活才得安定。不过艺人的本色,穷苦乃其自然,此时凡有收入,皆蓄藏于一个小盒子里,四个月后大概已经存到十余千法郎,心想用这笔钱又可做一个大雕塑了。所以不到半年的时间就把这事情辞去,仍度学生的生活,开始《沉思》一作。四个月后作品成功,而所蓄的钱不但完全用光,反倒欠债十多千法郎,可是心中以又成一个作品,而喜不自禁。又去做工还债。1943年的春天,这个作品在春季沙龙获得了金奖。
按这十数年来历尽辛苦,能自恃不堕,实在是因心里常常想到悲鸿先生和许多先生那样提携我;再者,我的家境那样的贫苦,层层的压迫,无一日能忘;同时因为我幼年时曾经读过经史,每到最苦关头,都能背诵书中格言,不独能帮助我解除苦闷,而且在研究方式和手段上皆助力不少。
因为艺术这事,漫视之,每以依样葫芦,但要精确研究,实在各有千秋,非通达事理运筹帷幄不可。自得金奖后,素描师马谢亚来先生曾诚恳地劝我说:“你的技术到此时已经达到院派之最高峰,外国人之在巴黎得金奖的只有三十年前的一个瑞典人,那个雕塑家归国后马上就做了该国的院士,今天你年轻有为,前途远大,此后应将作品一一试送其他各大沙龙陈列,看看他们的评价如何,然后再抉择一派,忠实从事,决不可拘于一隅。”此乃真挚之言。这个时候,我自己也这样想,因为此时我自己想要做的,似乎已经可以随意做到了,并且当日曾将甪直杨塑的方法应用到作品中,也曾经获得学校中诸师的赞许,此时如果再去征求新兴各派之意见,岂不更得?所以决计不再到美术学校去了,而去师从罗丹的门徒德士比欧。
德氏年纪已经76岁,每不愿进学生的研究室,因为学生多数为各地游学之客,既见德后,德氏开口便谈韵脚,他所指示起落响应应清晰明爽,但可惜这些青年学生皆为初学,对德所讲真是言者淳淳,听者藐藐,如对牛弹琴,绝无了解其指导的可能。他看到我的作品后,当时就很喜欢,此后每次入室,必先看我的作品,出室时又来再看一次,所以我虽说从他仅仅一两年,但是收益处实为不少。法国解放以后,德氏年老不出,我于是去遍访名家,与威纳亥格、纪蒙、夏尼俄、波阿宋等一一畅谈。纪蒙极为倾心中国艺术,如开口便谈中国艺术之伟大,我细玩他的意旨,全不出中国书法,足见西欧现代之艺术无不倾心于中艺也。
1946年以后,我就开始以中国的题材应用“气韵生动”之法作塑。首先将《轰炸》一作放大,以为胜利纪念,在这年3月间完成,6月陈列在赛吕舍博博物馆里展览,大得该院院长格胡赛先生的赞美,每见必贺,说:“我再祝贺你一次,你做得真好!”几乎二十余次。当开放的这一天,陈列室拥满了观众,实为少见。这件作品后来又陈列在同年的秋季沙龙,不久获得巴黎美术总监来函约见面,决意要收为国有,陈列在法国国立现代博物馆中。按素来惯例,凡外籍艺术家来法国展览,而被法国政府收藏的作品,皆陈列于薛德波博物馆(专陈列外人艺术者),而对于这个作品,则说明已被承认是巴黎派中之一新兴派,所以陈列在巴黎现代博物馆院中。1946年6月间,又完成《农夫》,它表现有知识的农人在和平环境中潜心工作,其寓意为“少年中国”,10月陈列在巴黎高等美术学校的大展览厅中。1947年春天又完成《母爱》一作,表现和平时代的家庭快乐,陈列于1947年春季沙龙,被巴黎市政府收藏。
(此文作于1947年,后经滑夏整理)
滑田友先生雕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