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人个展《双虫记》于6月19日在站台中国主空间正式开展,展出了艺术家近两年以“虫”为乐、“以拼贴造像”的百余幅作品。老先生亦言,“独乐乐身只影单,众乐乐人盛气旺”。
虫 童而友之 酷首始构其形
文 / 丁立人
常常是,在我心里,把时间倒退80余年。那时,大白天,天朗气清的,阳光灿烂,空气里像撒上金粉,闪闪发亮。并且,空气里响着嗡嗡之声, 嘶嘶之声。嗡嗡声是慢动作飞虫振翅声,嘶嘶声是那些像子弹那样快捷飞行虫子身体与空气的摩擦声。蜂蝶一类的虫子是慢飞飞虫,最常见的是蚊子。快飞一类的虫子很多,虫子身小体弱,敌害多多,为了生存,不得不快飞。最常见的是苍蝇一类,单是蝇类,也是多种多样。
飞行距离有长短,蝗虫身体粗壮而沉重,只能飞飞停停,飞一段距离, 停下歇歇。而蜻蜓一身轻质材料组成,翅大又薄,简直可以悬在空中, 根本不用着地。至于那些甲虫,个子虽大,筋骨却是强壮,飞劲十足。飞速甚高,小甲虫飞过来像子弹,大甲虫飞过去像炮弹 ,总之,那时的空中,尤其是在乡村,全像是它们的,从早到晚,嗡嗡声来,嘶嘶声去,热闹非凡。
80多年前,上世纪30年代,我5-6岁吧,童年黄金时代,整天处在闪闪发亮,嘈杂的嗡嗡嘶嘶声中,眼前子弹来炮弹去的空气中度过的。童年总是漫长,童年的印象总是深刻的,这些印象深深印入我的血液、骨髓、 染色体、基因里,终生难以磨灭。
稍长,上学,人在课堂里坐着,心还是惦着虫子,好在教室的窗子开着, 窗外是一片田野,飞虫之声,无妨声声入耳。
在家里,园子里,也有不少虫子,就在室内,母亲还养着蚕,蚕也是虫子, 这个蚕宝宝,我国已经饲养数千年了。
我们这些小学生,自己也养起虫子来的。有一种小型甲虫,甲是黑色的,黑得发亮。我们将它装入小木匣内,木匣里放些饲料,饲料是红枣、 便宜的高丽人参。它最爱吃高丽人参,故称它为高丽䖬。小木匣可置于衣袋里,冬天可藏于内衣口袋,以人的体温去温暖它,虫子是冷血动物,也称变温动物,自身没有温度,冬天会被冻僵死的,得靠人的体温去暖和它。
温度适宜、饲料充足。它冬天照常活动。这䖬繁殖力很强,不多天,就会繁衍出满满一匣子。虫子满了装不下怎么办 ? 送人,送给同学。因此,那时,我们小学里的孩子,养高丽䖬的很普遍。
初中是在乡村中学里读的。学校周围,大樟树成林。一到初冬,樟树 下散落好多断枝,约6-7厘米长,一个断枝里藏有一条虫子。这些断枝便是这个虫子咬下来的。这个樟树虫平时处于树枝内吸取树汁为生,长到成熟期,准备化蛹,便将树枝两端咬断, 断枝从树上落于地面, 便是我们在树底下捡到的那些断枝。
断枝长短粗细不一,曲折形状多样,树皮颜色纹理各异,断枝万千,无一相同,在我们眼里枝枝优美好看,全值得珍藏。好在这种藏品不用花钱,只要花些时间去捡就是。有些同学,便作起樟树虫的藏家来了。藏家有大有小,有些同学成了大藏家,收藏的樟树虫断枝竟达千余根。这么多的断枝也占有很大空间,作为寄宿学生,不可能有藏品柜。只能将自己仅有的一只衣箱出空,将樟树虫藏于箱里,这满满一箱的断枝,便是他的宝贵藏品。我都替他操心,学期终了回家,带回一箱樟树虫, 怎么向父母交待 ?
我们还不时进行樟树虫交流。到时,大家聚集一起,各个藏家将藏品亮出,进行欣赏、品评、交流心得,还进行交换、互通有无。在寂寞而单调的乡村中学生活中,增加了不少乐趣。
高中时期,高一的生物课是鲁富川老师上的,鲁老师是我国大生物家朱洗的高足,朱洗先生是研究无性生殖的,他发明“无外祖父的蟾蜍”。一个卵,不用受精,改用一根玻璃丝刺一下,代替受精,亦会使卵细胞分裂,发育成蛙。朱先生早期已著有一套科普读物,《人生蛋蛋生人》、《雌雄之变》等,早早使我看到迷醉了。
朱洗又是国际大生物学家巴德荣的高足。真是名师出高徒,这一级级传下来,鲁老师的生物功底有多深我们能得到他的教诲,真是大幸。鲁先生的一堂遗传学印象最是深刻。他把孟德尔的豌豆实验讲得栩栩如生。仿佛把我们带到奥地利的一个小教堂后院菜地,生生见到孟德尔在豆棚前亲手摆弄豌豆藤蔓。
鲁先生说遗传学不光是遗传,还有变异,二大内容同样重要,缺一不可。遗传是传统、保守,没有遗传,不会有品种。变异是改变、异化,没有变异,没有进化,不会有新品种发生。并指出,变异的最佳方法是杂交。杂交要选取优秀亲本,而二个亲本的血缘以远为好。我们学的虽然是生物,但这个原理不止于生物,艺术也同样如此。艺术上的典型例子如毕加索,他的艺术是西班牙艺术同非洲黑人艺术杂交结果,这是远缘的,故其艺术的生命力特别的强盛。
高三毕业班时,来了一位山东大学生物系教授尹光德先生,他是回家休养的,闲着无事,为家乡中学作点事,担任几堂生物课。高三虽然没有生物课,但我是生物爱好者,此间,我已阅读了一些生物书籍, 因此,与这位尹先生很有共同语言,十分投契,常一起看显微镜下生物玻片,聊有关生物方面知识。这么一来,我更走近生物。高三是最后一学期,面临投考大学,是人生抉择时刻。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有这么两位老师,对我志愿选择生物,起到重大作用。但,这只是近期的,其实,童年的小虫子情结,起的作用不小。虽然,我很爱好画画,我6岁就开始热衷于画画了。
那年,我参加统考,果然考取南京大学生物系,这是师资、设备具佳的名牌大学生物系。老师陈义先生是博士,他研究蚯蚓,是世界少有的蚯蚓博士,他是临海人,是我同乡,一下子拉近了。蚯蚓是低等生物, 陈先生讲课也偏重低等动物方面内容,尤其是原生动物内容特别丰富, 给我在这方面开了一个窗,将我推入这个超视角的无比奥妙的微观世界。使得我了解这个微观世界的丰富性,一点儿也不下于高等动物。
在艺术上其实也是如此,原生艺术一点儿都不低于次生艺术,相反的,好的原生艺术只有更高,比次生艺术有过而无不及。
五十年代末,我进入上海科学院华东应用昆虫研究所工作,与好多昆虫研究专家在一起,面对各类昆虫进行各种工作,我见到了各种各样的昆虫,像走进昆虫大世界。我也画了形形色色的昆虫,万花筒似的,画不胜画。
在研究所看昆虫,不同一般,可说大不相同,这里有仪器设备,扩大眼睛的功能,利用解剖镜显微镜,可依人需要放大倍数,将小虫子的里里外外细微末节,看个通透。
左:丁立人,《西江月 五洞桥上过》
纸本拼贴,42x29.7cm,2020
右:丁立人,《玫瑰绸蚂子》
纸本拼贴,29.7x21cm,2019
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虫子,可以放得像直升机大,一只小蚱蜢可以放到航母那么大,不仅如此还可进入体内,像参观博物馆那样观看虫体内 部各种器官、系统、组织。小虫子也有消化系统、循环系统、神经系统、肌肉系统,应有尽有。高等动物有的他也有,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就这样,天天昆虫,月月昆虫,年年昆虫,我在虫子世界足足呆了五个年头。
岁月悠悠过去,三十年里也没闲着,忙过这个忙那个,总是忙个不停, 因此把虫子小事也就搁在一边,近乎淡忘了。
脑神经细胞活动,确是神奇莫测,不可捉摸。年前一天,突然想起昆虫来了。它不邀自来,来得莫名其妙。小虫一大片一大片的飞来,无法抑制,势不可挡。唯一办法便是画它。
昆虫怎么画呀?画了足足五个年头昆虫的我,想不到此刻竟然生起疏来, 不知所措了。是时代变了?人的心态变了?是的,是这样,我已经不是画标本画的绘虫者,也不是像画戏剧人那样舞台人物写生者,这些全是依样画葫芦,跟着对象走,缺少主意,自然主义 。
画,应该不是这样,真正的画本来就不是这样。
画,应该画出对事物的体验。画的是体验,不是那个物形物态。
这个体验不是他人的,是自己的,个人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画的本质意义变了,画的手段方法也跟着变,不仅如此,画的工具材料也得一起变。一变全变。全盘变换,彻底变更。
那么采取什么手段 ? 打散构成吧。——听起来有点时髦,像在搞设计。其实打散构成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打散构成早已有了,并且不止是在艺术小圈子里,各学各科早早存在,就拿与人们生活最密切的衣食 住行来看 : 一,衣。一匹布是个整体,剪成片是打散,再缝成衣,便是构成。二,食。就拿主食来说,稻麦大田是整体,收割、脱粒、磨粉是打散,再将米麦粉作成糕团等物是构成。三,屋。山是整体,炸成岩块,轧成碎块,磨成粉,烧成水泥粉是打散,浇成房屋是构成。四,行。车子等交通工具亦是如此。
不仅人类生活所需之事物离不开打散构成,地球上的风云、山川、水陆变化,亦是打散构成,乃至宇宙的星云变幻莫不如此。
可见打散构成是整个物质世界形态变化的普遍义。我的一把小剪刀, 几张小纸片,剪剪贴贴,也算得上是个打散构成的活,实在是一件微乎其微,小得不能再小的一种吧。/2021年5月
展览后记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文 / 丁立人
这里陈列出来的虫子,一是蝗虫,另一是甲虫。蝗虫属直翅目,全世界已知 23600 种,中国已知 2850 种。甲虫属鞘翅目,全世界约 36 万种,我国目前记载约 28300 种。
还有未记载的,未发现的,不知多少?可见昆虫品类之盛,实在惊人。据昆虫学家说世界上的昆虫有一百万种,亦有昆虫学家认为是两百万种。可见小小昆虫,其种类之多,却是其他动物远远不及。
回顾自己,我所塑造的虫子,只不过是二个品种。与世界昆虫大家庭相比,像是大沙漠里的二粒沙子。何况即便是这二种虫子,我也是难以表现淋漓尽致,更无法达到穷其所有。
我好比是个探宝者,昆虫世界是个大宝藏。我又是一个易于满足的探宝者,得了 1-2 件宝物,便可把玩起来,玩个没完。
我制作拼贴,其实也是在玩,一面制作一面玩,作玩并举,不亦乐乎。制作完毕也是玩到尽头,作品完成,束之高阁。
制作把玩全是我独自一人,这玩、这快乐也是我一人的事,这叫独乐乐。
5 月下旬一天,画廊主海涛先生南来我家,他看到我的虫像,他拥有一个明亮的站台中国艺术空间,他想把我的虫像展示出来,让大家分享分享,让大众也乐他一乐。
独乐乐身只影单,众乐乐人盛气旺。
众乐乐肯定是比独乐乐,乐的多得多。
开幕现场
正在展出
丁立人:双 虫 记
展 期 :2021.06.19 - 07.25
地 点:站台中国当代艺术机构 - 主空间
(北京朝阳区酒仙桥路2号798艺术区中二街 D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