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酒醒何处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10月21日 18:27 新浪收藏 微博

  文 理由

  我对手表的兴趣源自物质贫乏的年代,那时买一只国产大三针要花掉所几个月的工资。愈是稀罕的东西就愈激起向往和追求,因此对它始终保留一份少年时的好奇心。

  现代人看时间太方便了。目光所及之物,抬头低头都能看见时间的指针或数字在跃动。人们对度量时间的准确性有着永不厌倦的追求,现代原子钟每一昼夜的误差不及十亿分之一秒。

  在高科技潮水席卷一切的今天,却有一隅固守老旧传统而不被撼动的角落,我常为此大惑不解——人们可以用很便宜的价格买到更准确也够“酷”的石英表,而那些耗费工时、成本高昂的瑞士机械表为什么仍有喘息的空间?

  当今瑞士手表工业岂止能维持生计,简直是欣欣向荣!试看欧洲的皇室成员、总统、内阁以及各大企业行政主管,几乎各个手腕上都是瑞士机械表,引得众多中产阶层竞相效仿。

  摈弃手表的实用功能,是为了炫耀显赫吗?此说似乎欠通。身穿短袖T恤衫,戴着沉甸甸的“金劳”或“满天星”的招摇者有之,那往往是欠发达国家富人圈中的景观,而在欧洲却是另一番气象。那只手表深藏于浆硬的双层翻叠的袖口中,仅在不经意的伸臂或屈肘动作时偶然一闪,半映半掩,乍露还含。别人不刻意盯着看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欧洲学者把响彻大地的钟声归结于一种“集体意识的感官文化”,为此写出一部部专著去详加论证。而表呢?瑞士手表的吸引力并不重在感官。一只顶尖级的机械表被称为“斋表”,不尚浮华、素净如斋,同时一定是配一副不惹眼的皮表带,而内中却伏有万千玄机。它当属欧洲另一种沁入深层心理的人文现象,对于东方人来说则十分陌生、朦胧。

  谷中行

  圈内人皆知,瑞士钟表的发祥地在侏罗山。以日内瓦为起始,沿着侏罗山的坳谷蔓延,途径纳莎泰尔,到临近德、法边境的巴塞尔。人们把这条狭长地带叫做“钟表谷”。期间散落二十七个村庄和市镇,荟萃了制表工业的精英。从日内瓦公园那硕大无朋的“大花钟”至巴塞尔火车站大厅凌空悬垂的巨型机械雕塑,象征着钟表谷的一首一尾。

  驶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已置身于侏罗山的白云深处,贴近法国边境,抵达一个名为“百花村”的小镇。接待我们的是帕玛杰尼。

  如今的帕玛杰尼在全世界钟表界已是名声鹊起,好评如潮。而当第一次见面时,他才创业伊始,正在为一份欧洲某皇室的订单而忙碌着。这意味着订单的数量不会很大,可能只是一件或是一组作品,但要求尽善尽美。

  初看帕玛杰尼是一位文静、腼腆的中年人,一身书卷之气。他不擅辞令,许多话由他那快言快语的副手代说。打过招呼,他的副手就一阵感慨:“地球太小了!一个多世纪前,就是这栋小楼,有两位兄弟制造怀表乘船去中国卖掉。其中一位兄弟被海盗杀害了……”后面的话应是“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中国人”,但对方吞了回去。不论向中国客人叙述这个凄惨的故事是否得体,但我听到了一个事实:很早以前,中国曾是瑞士钟表业的市场之一。

  “百花村”是帕玛杰尼的出生地。他毕业于瑞士钟表学校,因醉心于古董钟表修复,便选择了这门深不可测的专业一干十多年。正像一位绘画大师的诞生——临摹了历代经典之作,阅尽了渊博的大家风范,而自身的技艺和修养也日臻峰峦境界。机缘巧合,帕玛杰尼的才华受到瑞士一个大财团的赏识。那是化工与制药巨子,在瑞士赫赫有名的山度士家族,同时也是古董钟表收藏家。于是,以充裕的资金为后盾,以“百花村的帕玛杰尼”为注册商标,一个古典韵味十足又颇具后现代简约风格的手表品牌面世了。

  我暗自联想,“百花村的帕玛杰尼”换成中国意思,有点像“槐树庄的王老根”那么一股子土味儿。

  第一年的产量极少,仅有六十只,足见精雕细琢。

  帕玛杰尼的副手说,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伴随着日本工业的崛起和石英表的问世,瑞士钟表谷经历了一场惨重的浩劫。从业人口由九万多人骤减至四万人,厂商纷纷倒闭或迁走,整个行业濒临破产,钟表谷一片阴云惨淡。

  在求生图存的挣扎中,人们渐渐发现了一线生机。那生机其实就在自己脚下,简直是一个悖论——对抗日本石英表的惟一出路就是把机械表越做越复杂!

  时光倒流

  我对复杂功能表的知识略有所知,因此与瑞士业内人士沟通并无隔膜。所谓复杂功能,并非发明创新,而是瑞士祖传的绝活。

  其一“万年历”,不光显示时、分、秒,还有日期、星期、月份以及月亮在天空中的盈缺象位,后者相当于中国的农历。并在设计制造时预先调校四五百年,其间不论月大月小,润年常年,全部指针都准确无误。

  再有“陀飞轮”,是对钟表心脏部位的改进。为了减少地心引力对准确度的影响,特地将平衡摆轮和擒纵装置设定在一个自由旋转的“飞轮”上,其意外效果是动人的观赏性,令人仿佛面对着微型的天体系统在运转!

  还有“三问”功能。揿动按钮就发出叮叮咚咚的音响,报出时、刻、分。这是在爱迪生发明电灯前的一项实用工艺,而今仍然令人留恋不舍,觉得那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同一片天籁。

  最后是双针计时功能,它比体育竞速项目所用的跑表更复杂,有能力制造它的厂家也寥寥可数。

  以上的几样单挑一样,已称得上是复杂功能表了,曾在古老的怀表中应用过。如今不但要把它浓缩为小而薄的手表,还要“三合一”甚至“四合一”,那是挑战人的心智和手艺的极限。结果呢?

  人们一向把手表视为日月星辰的代理。构成一只复杂功能表动辄需要五六百个零件。试看那些小巧的齿轮、轴承、摆轮、游丝仿佛都是有灵性的,他们熠熠闪烁,俨然有序。如雕刻时光、仿效天体,应和着茫茫苍宇的旋律,把奥妙无穷的宇宙化为人们的袖里乾坤,从而对一些惯于抽象思维的男人产生强烈的诱惑。戴着它,无需示人,也有一种深沉自知的充实感。

  雪映窗明

  自从踏入钟表谷后,我已参观过多间厂家。我最喜欢看的是所谓“独立”厂家,它们往往历史悠久。

  如今许多厂家已被跨国公司兼并收购,实施集团化管理,甚至不再生产自己的机芯,这类厂家没什么看头。我造访的是那些恪守传统的厂家。用中国的工厂概念衡量,它们的规模不大,楼高四层的厂房已是庞然大物,大多是古色古香的两三层小楼。然而,它们全都是大名鼎鼎,扬播四海。在世界各大都会昂贵的橱窗中可以见到它们的踪影。

  这些厂家坚持对每一只螺钉做出六度雕琢,对每一个机件都进行手工打磨;还要求对零件的背面也同样抛光或压花,而这个部位在组装完成后是看不到的,颇有“君子不欺暗室”的风度。听着他们的介绍,走过一道道工序,好似在经历一次追求极致的长征。

  我最爱看的是其中两道工序,常常止步驻思。

  一道就是手工打磨。几大排女工坐在工作台前,腰板笔挺、气定神闲,每个人都伸出食指摁住一个细小的轴承或齿轮,在一张细砂纸上画着圆圈儿。参观者如想亲身体验下,也去抚摸那片砂纸,只觉它细腻光洁、宛若绸缎。主人说手工打磨的效果惟有在高倍显微镜下看得分明,那些肉眼难以察觉的金属楞刺只有经过这种打磨才能除掉,这是保证机械表顺畅动作的必要条件。

  在自动化程度极高、人工薪酬也极高的瑞士,竟然有这样一群女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从事着单调枯燥的工作。我想,除了利益以外,劳资双方都在信守着精神层面的某种承诺。

  再有就是复杂功能表的组装工序。这道工序往往设在全厂最为宽敞明亮的一排窗前,并与其他车间相互隔离。能够胜任这项“绝活”和“全活”的技师,在厂里屈指可数。一年的产量也仅有几只。

  当我第二次去访问帕玛杰尼时,正巧遇上三只不同的“三合一”在同时组装。帕玛杰尼说,可以一次看见三只表的人算有眼福。他请老技师一一演示各种功能。

  这位技师鬓发斑白,鼻梁和前额佩戴着老花镜和专业筒状放大镜的双套装备,看起来已是一大把年纪。老师傅说,制作一只复杂功能表,往往花费上千个工时,相当于一个漫长的冬季。他的语气平淡,但在习惯于快节奏的现代人听来,几乎惊世骇俗!

  我的目光移向窗外。那是侏罗山群峦中的一面斜坡,坡根刚好落在宽大的窗前,犹如垂下一道绿色的帷幔,将柔和的阳光反射进来,洒满老师傅安详的脸上。

  这一瞬,我的脑海闪过皑皑白雪。我想象着,在大雪封山的季节,面对窗外那白茫茫、空蒙蒙的山坡,一个人应是万念俱灰,洗净尘心的。最好找一个大雪飘落的时日,再来侏罗山看看那冰清玉洁的情境……

  (本文节选自理由先生《明日酒醒何处》一书)

  作者简介:理由原名礼由,1938年生于北京。曾任《光明日报》记者,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专业作家。在1977至1986年全国优秀报告文学评奖中曾四次蝉联全国大奖。2002年获首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现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杂志首席纪实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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