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台湛空明:从《药方帖》谈黄庭坚的异香世界

2014年12月10日 14:27   三联生活周刊  微博 收藏本文     

  《药方帖》,记载婴香方一则,是黄庭坚书法作品中少为人讨论的行草尺牍。此开《药方帖》,看似随意写来的婴香配方,在宋代香文化高度发扬的背景下,实则寓含着黄庭坚对香材选择、香法、气味品鉴等,反映了当时文人对于香的看法,从避瘴、除臭、醒脑等实用功能,提升到嗅觉、气味品评,乃至鼻观先参的精神层次。

  作者:刘静敏

  黄庭坚其人

  黄庭坚,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洪州分宁人(今江西修水)。生于仁宗庆历五年(1045),卒于徽宗崇宁四年(1105),年61岁。

  黄庭坚一生横遭两次贬谪,从政坎坷,然而在文学艺术上成就非凡,学问文章,天成性得,诗风广披后人,为江西诗派之诗宗。在书法方面,善行、草书、楷法皆卓然自成一家,与苏轼、米芾、蔡襄被誉为“宋四家”。在文学诗歌、书法艺术领域,黄庭坚早已拥有无数的追随者与研究者。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位善于辨品鉴气味的“香癖”。对黄庭坚而言,香,是生活中最好的良伴,是咏物寄情的依托;通过对香之气味嗅觉过程,同时也是生命的净化与修行。正如宋代《香史》作者颜博文所说:“不徒为熏洁也,以养鼻通神观。”

  香,之于黄庭坚的重要,从晚年的一篇《题自书卷后》小文说起。

南宋 马远绘《西园雅集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画中描绘李龙眠作画《渊明归去来》,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等人一旁观看,主人爱姬侍立一旁,孩童在旁嬉闹的情景  南宋 马远绘《西园雅集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画中描绘李龙眠作画《渊明归去来》,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等人一旁观看,主人爱姬侍立一旁,孩童在旁嬉闹的情景

  60岁的黄庭坚在徽宗崇宁三年(1104)十一月抵达被贬谪的广西宜州,已经半年,由于是待罪编管之身,无法居于城关,辗转被迫搬到城南一处鼎沸嘈杂的市集内小室。从风雨可入、残破不堪的小房间看出去,正面对着杀牛屠肉的小桌,残余的肉屑渣滓,还有嗡嗡作响拂之不去的蚊蝇。黄庭坚给小室取了“喧寂斋”之名,此刻老人正安详地焚香坐在卧榻上,众人诧异,面对如此恶劣环境,怎么可能如此的安适、悠闲?其《题自书卷后》云:

  崇宁三年十一月,谪处宜州半岁矣,官司谓余不当居关城中,乃以是月甲戌,抱被入宿子城南。子所僦舍喧寂斋,虽上雨傍风无有盖障,市声喧愦,人以为不堪其忧……既设卧榻,焚香而坐,与西邻屠牛之机相直。

  原来焚香所形成的气味像一团无形的防护膜,隔绝于鼎沸市声,严密地将他保护起来。其实早在元祐元年(1086)黄庭坚写给贾天锡的诗——“险心游万仞,躁欲生五兵。隐几香一炷,灵台湛空明。”——已经给了答案,因焚香而灵台空明。

  关于《药方帖》

  《药方帖》行草书,书香药方一则,记载调配婴香香方之药名与和合之法,或称《制婴香方》。收入《宋贤书翰册》第三幅,纸本,纵28.7厘米,横37.7厘米。凡9行,每行字数不一,共8l字。《药方帖》钤有“安氏仪周书画之章”、“义阳”(半印)印记。为清安岐(1683~1744或1746)所藏,《宋贤书翰册》附页乙纸,有陈奕禧(1648~1709)于戊子年(康熙四十五年,1708)题跋云:

  昔人云:得古帖残本如优昙出现。此册宋名贤真迹廿二件。兼苏黄米蔡尽有之。俨入琼林琪树中,赏玩终日而莫能穷,目眩心摇。岂止优昙出现耶。麓村安君博学嗜古,得而宝藏。因余来天津,谬以余能鉴别而视余。余获玩味而附记于后,如此数公,余辄附记于后,是余之不知量也。麓村乃属余,不以为尘点,爱我深矣。戊子八月廿五日漏下二十刻,海宁陈奕禧题。

  《宋贤书翰册》集宋人尺牍诗帖20种,其收藏印记有南宋高宗赵构“德寿堂书籍印”,以及项元汴、梁清标、安岐等著名收藏家印记,后入清宫收藏,编入成书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石渠宝笈三编》中,流传有绪。

  《药方帖》共九行,首行仅“婴香”二字,说明香方之名。后接三行,为香药五种,以行书为主,中锋用笔,亦见侧锋。中三行写香方和合之法,书体由行书转为行草,至第七行“作鸡头大”已是小草书法,药方书写至此结束。空一行,接末二行字留空低于前文,是为香方补充说明,云:“略记得如此,候检得册子,或不同,别录去。”已转为草体,书写速度极快,至末行五字渴墨枯笔一气呵成,已是连绵大草。通篇81字取书简形式,书势由徐来转而疾去,书体由行入草,行文中涂改画圈补字,如珠落玉盘错落有致。

  《药方帖》无书写时间与作者,仅幅左旧标签云:“此药方笔势,是黄山谷书。”而从其笔法、书风观之,多将此作列为黄庭坚元祐时期(1082~1094)作品,如与其42岁时(1086)所作《王长者墓志铭稿》并列为小字行草佳作。或与《糟姜银杏》帖列为元祐前期所作。

  《药方帖》记录调配婴香方之香药:角沉、丁香、龙脑、麝香、甲香、牙硝与和合之法,其内容为:

  婴香,角沉三两末之,丁香四钱末之,龙脑七钱别研,麝香三钱别研,治弓甲香壹钱末之,右都研匀。入牙消半两,再研匀。入炼蜜六两,和匀。荫一月取出,丸作鸡头大。略记得如此,候检得册子,或不同,别录去。

  此药方字迹有涂改,第九行:治弓甲香半两涂改为壹两,两旁注一钱字。第五行:入艳消一两,艳字旁注牙字,一涂改为半字。第六行:炼蜜四两,四字涂改为六字。涂改的部分主要是合香中香药的分量。文字内容上,首先对第九行“治弓甲香”加以说明。甲香为海螺之类,属于蝾螺科动物蝾螺或其近缘体物的掩厣,即螺类介壳口的圆片状盖。是合香配方中常用的香药之一,据吴时万震(220~280)《南州异物志》记载:

  甲香螺属也,大者如瓯,面前一边,直搀长数寸,围壳有刺。其厣可合,杂众香烧之,皆使益芳,独烧则臭。

  甲香主要产地在岭南,唐代时已被列当地特产以为土贡。甲香入香方中,有助于发烟、聚香不散之特点。《香谱》谓:“今合香多用,谓能发香复聚香烟,须酒蜜煮制方可用。不过,甲香作为香药使用需要经过繁复的修制程序。修制甲香,主要以蜜酒再三煮过、焙干,如此重复数次,见《陈氏香谱》谓:

  甲香如龙耳者好,自余小者次也。取一、二两,先用炭汁一碗煮尽,后用泥(沉)煮方同好酒一盏煮尽,入蜜半匙,炒如金色,黄泥水煮令透明,逐片净洗焙干,灰炭煮两日,净洗以蜜汤煮干。甲香以泔浸二宿后,煮煎至赤,珠(沫)频沸令尽泔清为度,入好酒一盏同煮良久,取出用火炮色赤;更以好酒一盏,取出候干,刷去泥,更入浆一碗,煮干为度,入好酒一盏煮干,于银器内炒令黄色。甲香以灰煮去膜,好酒煮干。甲香磨去龃龉,以胡麻膏熬之,色正黄则用蜜汤洗净,入香,宜少用。

  甲香需要用酒、灰炭水煮、火炮、炙炒等修制后,方能使用,是香家必备的知识,陈敬在汇集各家香方时也常出现“入制过甲香”条目。尤其是合制从南唐以来颇为盛行的帐中香,更需要先与鹅梨同蒸沉水而成。帐中香独特的气味,在焚熏后,闻不惯此种味道者,误以为有人熬蝎,所以黄庭坚写下《有闻帐中香以为熬蝎者戏用前韵二首》,以“海上有人逐臭,天生鼻孔司南”自娱。或是《有惠江南帐中香者戏答六言二首》中所提及“百炼香螺”即多次炼制而成的甲香。所以黄庭坚特别在《药方帖》上写下“治了甲香”,说明黄庭坚对于香药的性味,是十分清楚的。

  “婴香方”是宋代流传广泛的一种和合香配方。香方之典籍,可溯自《隋书·艺文志》记载三种香方典籍:“《香方》一卷宋明帝撰。《杂香方》五卷。《龙树菩萨和香法》二卷。”可惜今皆不存。

  宋代香方最初被列入与医方同属之医药除臭、妇女粉泽诸法中。宋代各家收集各式香法汇集成谱而独立成书。随着宋人医药发展,对于芳香气味之追求,与药学之君臣佐使、七情合和的药方配伍观相合,视合香如合药。所以合香之妙,最重要在于各香之间的合和、窨造、熏修之法均能配合得宜。得一好香方,并不容易,因此颜博文《香史》序说得很透彻:“合和窨造自有佳处,惟深得三昧者,乃尽其妙。”同时也说明宋人的焚香,已经超脱汉魏燔柴炳萧尚气臭的气味取向,或是晋唐时期之熏衣香体风尚,所谓:“不徒为熏洁也,五脏惟脾喜香,以养鼻通神观,而去尤疾焉。”

  香方是嗅觉评定的落实,黄庭坚所写婴香方,可能意味着对于特定气味的选择与看法。因此,香药种类、数量上的差异,也说明配方在气味上的不同。除了黄庭坚《药方帖》的婴香配方,宋元之际《陈氏香谱》也有收录《婴香》香方一帖,两者比较如下:

  《药方帖》婴香方 《陈氏香谱》婴香方

  角沉三两末之 沉水香三两

  丁香四钱末之 丁香四钱

  治了甲香壹钱末之 治甲香一钱各末之

  龙脑七钱别研 龙脑七钱研

  麝香三钱别研 麝香三钱(去皮毛研)

  香药种类:

  栴檀香半两(一方无)

  做法:

  右都研匀。入艳(牙)消半两,再研匀。入炼蜜六两,和匀。荫一月取出,丸作鸡头大。右五物相和,令匀入炼白蜜六两去沫,入马牙硝半两,绵滤过,极冷乃和诸香。令稍硬丸如梧子大,置之瓷盒密封,窨半月后用

  两者差异,可以明显看出来。首先来看香方中使用数量最多者,通常是香方中的主香。黄庭坚婴香方主香用的是“角沉”,与《陈氏香谱》的沉水香两者差别何在?

  角沉,是海南岛所产沉香(或称沉水香)中最好一种。据寇宗奭《本草衍义》记载:

  “沉香,岭南诸郡悉有之,旁海诸州尤多。今南恩、高、窦等州,惟产生结香。沉之良者,惟在琼崖等州,俗谓之角沉。”又见丁谓《天香传》云:“素闻海南出香至多,……琼管之地,黎母山酋之,四部境域,皆枕山麓,香多出此。”

  自从北宋初年丁谓(966~1037)因流放海南岛而写下《天香传》,建立海南岛产沉香在嗅觉审美上的价值,提出“清远深长”的气味品评标准,相对地影响黄庭坚对于海南沉香的独特喜好,其所创制或喜爱的香方,都只使用海南沉香。一如周去非论述沉水香时便说:“山谷香方率用海南沉香,盖识之耳。”至于海南岛角沉与其他地区沉水香的差异,通过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香》比较海南沉香与海外番舶沉香,有具体且清楚的说明:

  大抵海南香气皆清淑如莲花、梅英、鹅梨、蜜脾之类,焚一博投许,芬蘙弥室,翻之四面悉香,至煤烬气不焦,此海南香之辨也。……

  中州人但用广州舶上、占城、真腊等香,近年又贵丁流眉来者,余试之乃不及海南中下品。舶香往往腥烈,不甚腥者,意味又短,带木性,尾烟必焦。其出海北者,生交址及交人得之海外番舶,而聚于钦州,谓之钦香,质重实多大块,气尤酷烈,不复风味,惟可入药,南人贱之。

  换言之,以现今的说法是:以海南岛所产沉香燃之,基本气味应如梅花香、果香般清雅微带甜香,含油量十足,香气幽远耐久,尾香有余味而无焦气。来自中南半岛越南、泰国(占城、真腊、丁流眉)等地贸易而来的沉香,气味短促无余韵,且带有浓烈的腥味;而腥味较淡者,木性仍在,致使尾香出现焦味。或者来自广东高、化二郡所产之香的海北香,虽然质重实大,只可惜燃烧起来,气味酷烈,没有海南岛沉香之清婉气息,只能药用而无法列入品评层次。

  其次,两种婴香方最大的差异性在于黄庭坚的婴香方并无栴檀一味。栴檀香或称檀香,在宋代香方中沉香与檀香并用,十分常见。随手捡视《陈氏香谱》中的香方歌诀,如华盖香有:“沉檀香附并山麝”;梅蕊香(又名一枝香)香方为:“沉檀一分丁香半”;胜兰香是:“二两乌沉三两檀”;蓝成叔知府韵胜香有:“沉檀为末各一钱”;禁中非烟方是:“脑麝沉檀俱半两”。都是以沉檀并用。单独用沉香者有之,以栴檀香为主,亦非少数。《药方帖》末也提及“略记得如此,候检得册子,或不同,别录去”。

  从黄庭坚涂改香药方中数量观之,黄庭坚可能与其他婴香方做了检视,显见是有意识地记录下没有栴檀气味的另一帖婴香配方。至于艳(牙)消与马牙硝,同物异名。见水即消,故作“消”,今作“硝”。

  从《药方帖》中,除了谈到甲香的修制外,“末之”、“别研”等都是说明合香的制法。合香以匀为首要,故要末之,便于融合;而麝香、乳香一类则另器研末后,众香材方能匀合为一。还有专门说明如何“捣香”的细节,如:香不用罗量,其精粗捣之,使匀。太细则烟不永,太粗则气不和,若水麝、婆律须别器研之。

  “婴香”之名出自南朝梁陶弘景(456~536)《真诰》卷一《运象篇》,描绘九华真妃初次降临的情形,提到众真女与侍女的容貌与气味,描述如下:“神女及侍者,颜容莹朗,鲜彻如玉,五香馥芬,如烧香婴气者也。”并于“如烧香婴气者”小字夹注中说明“香婴者,婴香也,出外国”。

  婴香或出外国,似不可考。宋人对婴香的起源已经众说纷纭,程泰之(1133~1195)撰《香说》以“汉武内传载:西王母降爇婴香等品”,表明汉代已有此香,汉武帝时迎接西王母降临,熏烧婴香等各香品敬迎。不过程泰之对史书中未记载此香而有所怀疑,认为其非汉代所有:“然疑后人为之,汉武奉仙穷极,宫室帷帐器用之丽,汉史备记不遗,若曾创古来有之香,安得不记?”

  另一种婴香起源的说法,脱离神仙故事,而寄托于宋代的海舶香药贸易。据《香谱拾遗》记载,属于国家经营的香药专卖,从岭南运送到杭州都城的途中,运送香药纲的船只不幸翻船,遗失大半香药,官方将剩下的香药混杂和合为婴香,转卖而受到欢迎:

  昔沈桂官者自岭南押香药纲覆舟于江上,坏宫香之半,因括治脱落之余,合为此香而鬻于京师,豪家贵族争市之。

  不过,因《真诰》被视为道家重要经典,婴香在宋代被视为道家香法代表,屡屡提及,如晁公武(1105~1180)以“真诰婴香”称之,或张邦基谓“道家婴香”。

  至于婴香之气味,通过以上两种婴香配方观之,黄庭坚的婴香,取气味清远之角沉,又去檀香之气,此方尚淡雅,而非浓烈。如苏轼(1037~1101)所云:“温成皇后阁中香,用松子膜,荔枝皮、苦练花之类,沉檀、龙麝皆不用。或以此香遗余,虽诚有思致,然终不如婴香之酷烈。”

  关于黄太史四香、返魂梅与闻思香

  和合香在历代香文化中,具有关键性位置。如前所述,自称有“香癖”的诗人黄庭坚,在气味品鉴上,有独到的见解。为其所称誉的香方,因其山谷之名而彰显。对于香的认知,黄庭坚具有实践精神。首先,合香如合药,黄庭坚尤善用药,常自行合药服用,如晚年于宜州之《宜州乙酉家乘》记载——崇宁四年(1105)正月三十日作平气丸。二月二十日,累日苦心悸,合定志小丸成。

  宋元之际,黄庭坚善用香之名已为时人所注重,陈敬在《陈氏香谱》中收录众多香方,汇集其中与黄庭坚有关、最为著名之四帖香方,称为“黄太史四香”:意和香、意可香、深静香、小宗香。太史为黄庭坚于宋元祐中所任官职,时人多以太史尊称之。黄太史四香皆非黄庭坚所创,但因黄庭坚而名显——意和香,列为黄太史四香之首。哲宗元祐元年(1086)时黄庭坚在秘书省,贾天锡以意和香换得黄庭坚作小诗十首,黄庭坚犹恨诗语未工,未能尽誉此香,甚至“甚宝此香,未尝妄以与人”,显示对此香的珍爱。黄庭坚《跋自书所为香后事》云:

  贾天锡宣事作意和香,清丽闲远,自然有富贵气,觉诸人家和香殊寒乞。天锡屡惠赐此香,惟要作诗。因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作十小诗赠之,犹恨诗语未工未称此香耳。然于甚宝此香,未尝妄以与人。城西张仲谋为我作寒计,惠送骐骥院马通薪二百,因以香二十饼报之。或笑曰:“不与公诗为地耶?”应之曰:“诗或为人作祟,岂若马通薪,使之冰雪之辰,铃下马走皆有挟纩之温耶!学诗三十年,今乃大觉,然见事亦太晚也。”

  而黄庭坚为此意和香所作的诗,即《贾天锡惠宝熏乞诗多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十字作诗报之》:

  险心游万仞,躁欲生五兵。

  隐几香一炷,灵台湛空明。

  昼食鸟窥台,宴坐日过砌。

  俗氛无因来,烟霏作舆卫。

  石蜜化螺甲,榠樝煮水沈。

  博山孤烟起,对此作森森。

  轮囷香事已,郁郁著书画。

  谁能入吾室,脱汝世俗械。

  贾侯怀六韬,家有十二戟。

  天资喜文事,如我有香癖。

  林花飞片片,香归衔泥燕。

  闭合和春风,还寻蔚宗传。

  公虚采苹宫,行乐在小寝。

  香光当发闻,色败不可稔。

  床帷夜气馥,衣桁晚烟凝。

  瓦沟鸣急雪,睡鸭照华灯。

  雉尾映鞭声,金炉拂太清。

  班近闻香早,归来学得成。

  衣篝丽纨绮,有待乃芬芳。

  当年真富贵,自熏知见香。

  意可香,黄太史四香之二。据《陈氏香谱》记载原为南唐李主时期宫中香,辗转流传,传至北宋时期沈立、梅尧臣,再至黄山谷。此香初名为“宜爱”,本为江南宫中香,有美人字曰宜,甚爱此香,故名宜爱。不过黄庭坚认为:“香殊不凡,而名乃有脂粉气,易名意可。”山谷而命名为“意可”的原因是:

  使众业力无度量之意。鼻孔绕二十五有求觅增,上必以此香为可,何况沉酒款玄参,茗熬紫檀,鼻端已霈然乎。直是得无生意者,观此香莫处处穿透,亦必为可耳。

  以气味比拟众业力之无度量,意可香之气味,处处穿透,了无生意者亦必为可。赋予此香的如此威力,无怪乎流传甚广。

  深静香,黄太史四香之三。其香方以海南沉香为主,最能彰显海南沉香的清婉特征。深静香的制作者欧阳元老,是特别为黄庭坚所制,山谷自云:

  荆州欧阳元老为余处此香,而以一斤许赠别。元老者,其从师也,能受匠石之斤,其为吏也,不锉庖丁之刃,天下可人也。此香恬澹寂寞,非世所尚,时时下帷一炷,如见其人。

  欧阳元老,即欧阳献,字符老,生卒不详,后卜居湖北江陵一带以终。哲宗元祐中曾与田端彦同入李清臣(1032~1102)幕。山谷与其往来交游,《山谷集》卷二六有《跋欧阳元老诗》,称元老作诗“此诗入渊明格律,颇雍容”。元老个性亲山爱水、恬淡自得,因此当山谷燃深静香一炷时,便想起这位野逸好友,感慨有“此香恬澹寂寞,非世所尚”之语。相形之下,富贵清丽的意和香与恬澹寂寞的深静香,正好代表嗅觉气味的两种境界。

  小宗香为黄太史四香之四,黄庭坚有《书小宗香》云:

  南阳宗少文嘉,遁江湖之间。援琴作金石弄,远山皆与之同声。其文献足以追配古人。孙茂深亦有祖风,当时贵人欲与之游不可得,乃使陆探微画其像挂壁间观之。茂深惟喜闭阁焚香,遂作此香馈之。时谓少文大宗,茂深小宗,故名小宗香云。

  此文写小宗香,以香喻人,以人托香。

  少文大宗,即宗炳(375~443),字少文,南朝宋时南阳涅阳人,好山水,爱远游,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谓人曰:“抚琴动操,欲令山皆响。”著撰述中国最早的山水画论《画山水序》,被视为中国画山水理论之奠基者。写宗炳足以追配古人,再写宗茂深有祖风,前后呼应,点出小宗香之不凡。

  小宗香之名起因于慕茂深之名而制作,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亦提及“南史小宗香”。在小宗香香方中,已经明确说明南朝宋时已有合香配方;其次,为投宗茂深“喜闭阁焚香”之爱好,所制作小宗香,必定有特殊之处。

  此外,因黄庭坚而彰显的香方还有:返魂梅香。

  返魂梅香,原名为浓梅香,又称“韩魏公浓梅香”或“魏公香”,韩魏公即韩琦(1008~1075)。此香之流传,初因韩琦所爱而传香法,后惠洪又从苏轼处得知此香方,而传于黄庭坚。然而黄庭坚却以浓梅香之名“其意未显”而改为“返魂梅”。顾名思义,闻此香气味魂返而活,黄庭坚以《海内十洲记》所记:“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者在地,闻香气乃却活,不复亡也。”之返魂香为典。

  黄庭坚在徽宗崇宁二年(1103)因建中靖国元年(1101)写《承天院塔记》一文被罗织“幸灾谤国”罪名,再次贬谪广西宜州。同年十二月,途中从湖北鄂州逆江南下,经过长沙,在碧湘门登岸养病一个月。在此,与好友惠洪(1071~1128)相见,黄庭坚记录当时情形:

  余与洪上座同宿潭之碧湘门外,舟中衡狱花光仲仁寄墨梅二枝扣船而至,聚观于灯下。余曰:只欠香耳。洪笑发谷董囊取一炷焚之,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怪而问其所得,云:东坡得于韩忠献家,知子有香癖而不相授,岂小鞭其后之意乎。洪驹父集古今香方,自谓无以过此。以其名意未显,易之为返魂梅……

  衡山花光寺的花光仲仁,历来被视为画墨梅创始者,画梅时以焚香禅定而后一挥而成。而黄庭坚焚浓梅香观墨梅图,更理解黄庭坚好香之癖,并非仅止于气味,从对应环境的相衬,乃至于香方之名称皆有所坚持。

  浓梅香因黄庭坚更名后名声更为远播,广为时人所爱。如周紫芝(1082~1155)为《汉宫春》小序云:“别乘赵李成以山谷道人返魂梅香材见遗,明日剂成,下帷一炷,恍然如身在孤山,雪后园林,水边篱落,使人神气俱清。”夫梅始自花光仁老。宋朝哲宗时,僧住衡山花光寺。老僧酷爱梅,唯所居方丈室屋边亦植数本。每花发时,辄床据于其下,吟咏终日,人莫能知其意。月夜未寝,见疏影横于其纸窗,萧然可爱,遂以笔戏摹其影。凌晨视之,殊有月夜之思,因此学画而得其无诤三昧,名播于世。

  至于“闻思香”之名,出自苏轼诗,传为黄庭坚命名。“闻思”为佛家经典用语,《香乘》记:“黄涪翁所取有闻思香,概指内典中从闻思修之意。”闻思香见证黄庭坚与苏东坡之间的一段情谊。在苏黄应答诗中,两人以香所结的情缘,令人动容,所谓气味相投,莫过于此。

  宋元丰八年(1085),黄庭坚以秘书省校书郎被召,两人第一次在京相见。元祐元年(1086),黄庭坚作《有惠江南帐中香者戏赠二首》赠给苏轼。

  其一:

  百炼香螺沉水,宝熏近出江南。

  一穟黄云绕几,深禅想对同参。

  其二:

  螺甲割昆仑耳,香材屑鹧鸪斑。

  欲雨鸣鸠日永,下帷睡鸭春闲。

  黄庭坚从别人所赠送的帐中香谈起,分析帐中香的成分,焚香的时机、用何种香具与香味等等。第一首,说明帐中香来自江南李主后宫,香方之主要香药是经过炮制的甲香(百炼香螺)与沉水香;第二首还是帐中香,换了一种描述方式,用了香材的外形,如昆仑人(南海黑人)的耳朵形状的甲香(螺甲),鹧鸪斑沉香,有如鹧鸪鸟羽毛杂色的一种沉香,以及女性闺房中常用鸭形香熏(香鸭)。不过诗题既然称之“戏赠”,就考验苏轼的回应了,苏轼以《和黄鲁直烧香二首》和之。其中苏诗第一首:

  四句烧香偈子,随香遍满东南;

  不是闻思所及,且令鼻观先参。

  为什么要说两人是气味相投,原因就在此。当一方以戏赠,诗句中都是世俗之物、宫廷之香、闺帏之具;然而回答者却很正经地感谢对方以香为偈子,作为两人同修共参的响应,乍见之下所弹不同调。然而,苏轼看出黄庭坚所在意之处,在如深宫深闺帏的朝廷中,香的气味仅是引子,正如香岩童子因香而悟道,深禅相对同参才是主题。因此,苏轼在第二首的响应中以文人书斋中的熏香作为内心的表露,云:

  万卷明窗小字,眼花只有斓斑。

  一炷烟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闲。

  苏轼当时(元祐元年)已经51岁,年过半百,在京任中书舍、九月为翰林学士。然而,如同爱书人进入藏书无穷的书斋,却眼已昏花,只觉字小;烟消火冷,香味已远。对苏轼而言,或许半生身老,大抵只剩“心闲”。

  闻思香,是苏黄情谊的最好见证。从元丰八年(1085)岁末到元祐四年(1089)苏轼离京赴杭州任,在京这段时间,黄庭坚与苏轼唱和之诗有三十五题。更随着苏黄诗应答之流传,闻思香无论是黄庭坚所用,或是商贾、好事者借黄庭坚之名调配行世,《陈氏香谱》所录闻思香方二首,配方略异,显见此香方在宋代颇为风行。

  香与士大夫的价值观

  文人好香爱香,宋代弥漫着烧香乃士大夫清致的价值观。黄庭坚与香之情缘深厚,在日常生活中,时时可见,如元祐二年(1087)感谢朋友赠送焚香用的香炉,而写下《谢王炳之惠石香鼎》云:“熏炉宜小寝思香,鼎制琢晴岚。香润云生础,烟明虹贯岩。法从空处起,人向鼻端参。一炷听秋雨,何时许对谈。”鼎形小熏炉,用于午睡小寝,用于参禅,或于书斋中与好友对炉相谈,通过焚香达到“鼻端参禅”意境,正是符合士大夫清致的写照。

  又如徽宗崇宁三年(1104)黄庭坚在广西宜州,朋友知其爱香,或寄或送香来。从《宜州乙酉家乘》记:二月七日李仲牅书,寄婆娄香四两。同月十八日唐叟元老寄书并送崖香八两。七月二十三日前日黄微仲送沉香数块,殊佳。因此,宋代文人评论香者,以清为佳,或味清或烟清。如赵希鹄《洞天清录》提及“绝尘香”之美妙,谓之“其香绝尘境而助清逸之兴”。顾文荐评南宋官方中兴复古香是“香味氤氲极有清韵”;又品论香品差异,多用金颜香,则“辛辣之气无复清芬韵度也”。《坦斋笔衡》论两广橄榄香,广海之北的橄榄木之节因结成,“状如胶饴而清烈,无俗旖旎气,烟清味严,宛有真馥”。

  因之,南宋理宗时曾充缉熙殿应制之陈郁(?~1275),谓以“香有富贵四和,不若台阁四和,台阁四和不若山林四和。盖荔枝壳、甘蔗滓、干柏叶、茅山黄连之类,各有自然之香也”。而宋代文人中,对于气味品评,最精妙者莫过于黄庭坚,其《跋自书所为香后事》论意和香为:“贾天锡宣事作意和香,清丽闲远,自然有富贵气。”又评欧阳元老之深静香:“此香恬澹寂寞,非世所尚。”“富贵清丽”与“恬澹寂寞”正好是代表俗世所爱与寒士清薄的两种境界,黄庭坚融合其中,并未偏执,人鼻所乐之的美好气味,在黄庭坚诗文中满溢;而《药方帖》见证黄庭坚与香结缘的书迹。

  (本文作者为台湾艺术大学东方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

 

 

文章关键词: 黄庭坚沉香药方帖香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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