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
古中国真是一个含蓄的民族,诗要起兴才能发,文要托物才能言,即便是表达最电光火石的男女之爱,也很难有一次拍案惊起,要么以最具仪式感的“结发”来喻意夫妻之情坚,要么以颇合礼仪之道的“举案齐眉”来表达夫妻恩爱,难道人生真的要如此小心翼翼?
直到发现了“开芳宴”。
开芳宴,单听名字就很有情调,说的是夫妻(有情人)之间一种特定的宴席。怎么特定呢?它是独属于夫妻二人的家宴,且宴席全权由男主人操办,女方只负责坐席。不仅有珍馐美食,还有歌舞散乐。男女主人坐于桌子两旁或相视宴饮,或同看演出,帐幔卷帘,侍从贯入,丝竹悦耳、美食飨腹,是何等的欢悦和恩爱。
想想看,平时一年四季都在后庭为一家吃食操劳的女主人,这回撒手做了“掌柜”,这在男权至上上的封建社会,简直不能想象。
对于夫妻来说,这包含着丈夫对于妻子的钟情与爱意,也向外人高调传递了夫妻间的恩爱信息,对于有情人来说,这种大胆的追求不亚于如今的“约会”。
据记载,“开芳宴”是唐宋金元时期,在“上元节”(元宵节)、“上巳节”等传统节日期间普遍流行的一个浪漫习俗。其肇始于唐,发展于宋,鼎盛于金,衰落于元”,是一种借以传达夫妻间恩爱信息的习俗,是独属于夫妻二人的家宴。
唐代,是古中国的青年期,他健壮,他蓬勃,他美丽。一切都是开放式的、清明的,还未有后来种种理学束缚,表达情感之爱的开芳宴肇始于此,很容易理解。唐代诗人卢照邻就曾在《十五夜观灯》一诗中通过“锦里开芳宴,兰红艳早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的诗句描述了“开芳宴”当夜的盛景。
新正元旦之后,人们忙着拜节、贺年,虽然新衣美食,娱乐游赏的活动却比较少;正月十五元宵节则将这种沉闷的气氛打破,把新正的欢庆活动推向了高潮。绚丽多彩的元宵灯火将大地点缀得五彩缤纷,甚至一直绵延不绝地与昊昊天穹连成一片,远处的灯光恍若点点繁星坠地,靠楼的灯光似明月高悬。美丽姑娘的欢声笑语荡漾。恩爱夫妻在这个美好的夜晚,举杯对饮于开芳宴,虽然年华不再,但浓情蜜意却使相爱的人儿美艳胜过当年。
在上元节举办开芳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古代青年男女虽然受种种规矩限制,但在上元节这天,他们相约街市观灯赏月,却被允许。更为浪漫的是,他们往往在这个欢乐祥和的日子里较为自由地相互表达爱慕之意。毫不夸张地说,这就是中国的“情人节”。未婚男女相约夜游,已婚夫妻岂能凑合?做什么?开芳宴!
至宋代,勾栏瓦肆的市民生活兴起,使得宋代的元宵节热闹繁华更是盛况空前,人们不但在节日之夜观灯赏月,而且尽情歌舞游戏。“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的词,写尽了元宵节的热闹和空气中弥漫的爱情味道。未婚青年笑语盈盈赴约去,已婚夫妇恩爱有加开芳宴,何等浪漫。
元宵节美则美矣,奈何只有一天。对于恩爱夫妻来说,天天过元宵节又何如?翻阅宋人笔记,发现罗烨在其《醉翁谈录》中详细记载了张官人夫妇开芳宴的情况:“此张解元宅……常开芳宴,表夫妻相爱耳。”夫妻二人常于“厅中对坐会宴,观厅前歌舞”,厅前歌舞,厅上宴会,衣香鬓影,觥觚交错,于飨宴观剧赏曲中,既享乐了富庶的生活,又表现了夫妇的和睦与恩爱,真是美煞旁人。
不过,之所以能够大张旗鼓地表达恩爱,也暗合了社会思想的主潮流。隋唐以降,皇室贵胄及富庶阶层,以游乐击鞠散乐宴饮为时尚,饭局不断,名目繁多。到了北宋初期,社会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思想意识和文化观念都发生了本质性的变革,世家豪门势力被彻底破坏,表现等级的旧礼制渐趋衰落,程朱理学所倡导的伦理道德成为社会的正统思想,家庭和睦、夫妻和顺成为了理想的家庭模型。举行家宴或宴请宾客,或夫妇二人对饮,既享乐了富庶的生活,也表现了夫妇的和睦与恩爱。这种追求遂使开芳宴成为了时尚,宴乐之风盛极一时。
开芳宴成为风气后,在表达夫妇和睦、恩爱有加的家庭伦理的同时,亦因为其本身就包含的爱意成为很多有情人表达爱慕的形式。因为约定俗成,所以直接又明朗,只要芳宴一开,明了人即可明了。它为很多爱在心头口难开的人提供了情感场域。
在宋代南戏《陈光蕊江流和尚》中,为庆祝与殷温娇正式成婚,刘洪特举办开芳宴讨殷氏开心。殷氏当下明了,“冤家今日开芳宴,这苦事怎生言?画堂中只管频呼唤,不知道我心中怨。”从殷氏所唱的这支“南吕引子·女冠子”来看,一“频”字写出开芳宴的佳肴之美,侍从贯入之热闹,可见刘洪是精心准备,下了功夫的,奈何殷氏另有心思,刘洪的殷勤平添了她的烦恼,让她更加无所适从了。
除了上元节,上巳节(三月三),也是举办开芳宴的好日子。想想看,暮春之初,阳春催发,万物生长,蛰伏了一冬的身心躁动起来。年轻男女,扶老携幼,都走了出来,看花,赏花,踏青,郊游。正当妙龄的年轻人在大自然中欢会,爱情的味道弥漫四野。“郊游之意不在游,在乎男女之情也。”上巳节堪称另一个情人节。举办开芳宴,恰好为男女欢会提供了场合。
旧俗上巳日又有在水边举行祭礼,洗濯去垢,消除不祥,称之为祓禊、修禊,并伴有采兰、嬉游、饮酒等的习俗,原本为男女之爱的开芳宴,也得到最爱文会宴饮的文人的青睐,后来逐渐演变成文人雅聚的经典范式,其中以兰亭修禊和曲江修禊最为著名。
明·蔡汝楠《晚过施子》“霁景开芳宴,樽前落晚霞……相看江上客,共惜九秋花。”雨后晴明,于青山绿水间,邀三五知己赏花赋诗,何等雅兴。清·曾大升《三日同诸子燕集西园》诗曰:“上巳开芳宴,群贤揽胜游。名园堪藉草,曲沼好临流。”贤主嘉宾,珍馐佳酿,籥舞笙鼓,好一幅气氛热烈的宴饮场景。
不过,开芳宴饮,单单一帮文人附庸风雅,总觉着少了人间气,但若带上家眷,烟火味立马来了。在仇英的《春夜宴桃李园图》,男人们围坐桌前诗词作赋,你来我往;女人们供茶供食,间或也交流闺阁雅趣,俨然一派祥和欢乐的夫妻派对。
经过唐宋的发展,开芳宴在金元时期尤为繁盛。繁盛到什么程度呢,人们不仅生前常开宴饮,即便往生后还期待能在另一个世界再续情缘。在宋辽金元墓葬壁画和砖雕中常见“开芳宴”图像。有学者也将这种图像称为夫妻宴饮图或夫妇对坐图。
开芳宴壁画或砖雕多出现于夫妻合葬墓中,惟其如此,作为男女墓主人的墓主夫妇对坐像,才能同处一堂。壁画内容与生前无二,在日常生活的场景中,男女对坐或者并坐,夫妻之间或者前面设置一桌,桌上壶、碗、杯、盘、盏,一应俱全。夫妻二人或宴饮,或赏散乐或杂剧,侍者则立于左右听候吩咐。室内帐幔卷帘、屏风桌椅、盘盏箱柜应有尽有,一派其乐融融、富足安适的温馨幸福景象。
此外,备宴图多与开芳宴图像一同出现,有乐舞、备茶、备馔、侍洗、庖厨等,侍者仆从往来于庖厨与厅堂,为主人和宾客准备茶酒饭食,忙而不乱,井然有序,盎然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生当同衾,死亦同穴,一生一世一双人,一生一世不散席。谁说含蓄的古人表达情爱不热烈,生死相依,这是何等的炽热!
金元之后,开芳宴见衰。不过,在有清一代的文雅之士看来,开芳宴并未走远。
清贝勒奕绘有一个侧福晋,名叫顾春,非常有才华,擅写词,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之称。因其夫奕绘号太素,为与之匹配,遂号太清。顾太清虽为妾,但却和奕绘琴瑟合韵,鹣鲽情深。
顾太清曾作有一首描写上元佳节举办开芳宴的词:“华堂春暖设春筵,灯彩月华天。上元南极开芳宴,宴群仙、香袅云盘。”佳肴美馔,丝绸管弦,霓裳乐舞,热闹欢快之气,夫妻恩爱之情跃然纸上。
男方力主开芳宴,博了红颜暖了情,女方若想礼尚往来,亦可举办家宴。不过,此时的宴会因为主办方不同,有了另外一个名字——“开华宴”。当然,与开芳宴夫妻酬酢之外,亦可献殷于有情人类似,开华宴也可作为勇敢示爱的方式。只不过,在封建社会中女性做了示爱的主动者后,此开华宴更加有惊世骇俗的力量。
宋金盈《新醉翁谈录》卷八,曾记载了这样一位果敢聪慧的女性:“平康卷陌记潘琼儿家繁盛”“潘琼儿,字琢玉,居南曲中,积资万计……绍圣间,阆州有华姓一举登科……与同年来游琼儿之家,潘一见其才华之美,开华宴,设盛馔以待之。”
潘琼儿,大家闺秀,因慕公子才华心生欢喜,碍于闺阁女儿的娇羞,不能当面表达。辗转之间,或许举办开华宴,能传递芳心。她遂放下矜持,力主家宴,勇敢示爱。就像一曲凤求凰别有幽情在其中,开华宴上,华公子想必心领神会、优哉游哉,而潘琼儿暗生情愫,想必亦会眉目传情,这场开华宴真是化解了娇羞又成全了佳人。
芳宴一开上千年,今生来世永不散。生前身后,开芳宴带给人多少浓情蜜意,亦给今人多少思考和追慕。
来源:《艺术品鉴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