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方证 濠梁鱼乐图卷（局部）
■黄柏林
书画收藏常常有赖于地方志、文史以及名人笔记及文人往来信札，借助这些文字中一麟半爪的记载，来辨析古代书画中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弄清这些作品的来龙去脉。
数月前，犬子于东瀛购得一件《濠梁鱼乐图》，绢本手卷，画心高23厘米，长445.5厘米，卷末款署“方证”。前有引首，题为“濠梁逸趣”，为日本俗人所书，今剔去，配清人伊立勋“流泽时诵”四字引首，卷后有明代文肇祉题跋。此件作品用笔流畅，线条疏朗，以水墨为主，淡设色，画面布局疏密得体，渲染有度。全卷描绘明漪绝底中，荇藻摇摆，游鱼参差，上下其间，悠然自得，各种鱼类神采如生，跃然画上，画法尽脱院画刻板之习气，堪称神逸之作。
元 方证 濠梁鱼乐图卷（局部）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鱼是美好的象征，常常用红鲤鱼象征吉祥，以鱼类生殖繁盛象征多子多福，而鱼儿优游于水中时悠然自得的情态，更是屡屡触发人们向往自由的莫大遐思。春秋时就有鲁隐公纵使逾越礼法，也执意要去边境观赏渔民捕鱼的记载；战国时期庄子与惠子二人在濠梁上游玩时，进行的一场“安知鱼之乐”的辩论，更是众所周知。早在新石器时代的陶器彩绘、先秦帛画，以及汉代的画像石与瓦当上，就已画有鱼形的图像。宋代的《宣和画谱》将绘画分为十门，而“龙鱼”即名列其一。
元 赖庵 藻鱼图 立轴 绢本水墨 89.6×48.3cm 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就目前传世的早期名家画鱼图来看，北宋有刘寀《落花游鱼图卷》、南宋有周东卿《鱼乐图卷》，元代善画鱼的画家有危道人、赖庵等人，赖庵作品今尚有数件存世，如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所藏《藻鱼图》立轴、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鱼图》、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藏的《鲶鱼图页》和日本数本庄五郎所藏《鲤鱼图》。从画法上来看，这件方证的《濠梁鱼乐图》与以上几件作品比较，从形式上看，颇为接近宋代的两件作品，同样为手卷，水墨淡设色，而从用笔上看，又近于元代的作品，墨色渲染比宋代绘画更为雅淡，同时更突出线条的作用，即所谓“骨法用笔”，水藻以没骨法写成，所以此卷既有对宋代院体画的继承，又透露出元代文人画的气息。
此卷后有明代文肇祉书于万历甲申（1584年）的题跋，全文如下：
古之画鱼者，唐时有若袁嶬，河南开封人，评者谓其得噞喁游泳之状，非世俗所画皆庖中物也。宋时则有若杨晖，江南人，论者谓其得扬鬐鼓鬛之态，兼有风藻水荇之活动也，元时则有危道人，其不知姓名，亦不知其何许人，后见其居麻姑山，盖有道者，亦工画鱼。今观此卷，名书方证，未考其何时人？但其状集诸家之长，而笔意精妙，至于翠带牵风，得杜家诗意，而游潜迴跃，非刀机间物状，可谓景物虽少而意常多，诚如前辈评赵叔傩之画禽鱼也。讷庵范丈持以示余，留案头数日，展玩良久，因题数语归之。
时万历甲申清明前二日，文肇祉书于长安寓舍之见心庵（钤：文氏基圣、肇祉私印）
此跋作者文肇祉（1519—1587），字基圣，号鹰峰，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文彭之长子、文徵明之长孙。十试有司不售，就选上林苑录事，诗文草隶，仿佛其父。
跋中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此画当时为“讷庵范丈”所收藏，这个“讷庵范丈”即宁波著名收藏家范大澈。
范大澈（1524-1610），字子宣，又字子静，号讷庵，别署南海钓者、灌园叟等，明代著名藏书家、收藏家。鄞县（今浙江宁波）人，是藏书家天一阁主人范钦的侄子。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范大澈随叔父范钦游京师，题诗于塔壁，被大学士慈溪袁炜发现，延聘为塾师，居京师三年，官补国子生，徐阶荐为掌记室，37岁时，仕官鸿胪寺序班，曾七奉玺书，出使琉球、辽东、朝鲜等地区，进秩二品。
范大澈一生酷爱藏书，每次遇到自己喜爱的孤本写本，“必苦求借之”。他的藏书志向，源于向叔父范钦借书一事。范钦归乡后，筑“天一阁”，藏书富极一时，范大澈多次向叔父借阅，因范钦订有“书不出阁”之规，没有应允，范大澈遂发愤遍搜海内秘编，月俸收入，均以购书。唐、宋、元以来名著，无不收录。范大澈在宁波西郊建别墅“西园”，内设藏书楼“卧云山房”，专门储藏书籍、印章、法书、名画。集有秦汉以来古印章四五千枚，为有明之冠，有《范氏古印谱》五卷传世，文徵明为之作序；亦爱收藏唐宋以来历代法书名画，其收集之广，足迹遍及国内国外。此卷方证《濠梁鱼乐图》当年即为范大澈“卧云山房”中的藏品。
清代郑梁《为陈怡庭寿范简岩七十序》记载：“鄞邑好古藏书之家，丰氏而后推范氏。然人知司马东明公之所藏特富，而不知鸿胪讷庵公为其犹子，其所藏不止如南北阮也。……拟诸司马，正如石崇之与王恺矣。”
这里的司马东明公即范钦，鸿胪讷庵公即范大澈，可见当时范大澈“卧云山房”所藏堪与范钦的“天一阁”、丰坊的“万卷楼”相匹敌。
范大澈曾于弱冠时远赴吴门，拜入文徵明门下，成为忘年之交，故范大澈虽小文肇祉五岁，而文肇祉却尊称其为“讷庵范丈”，实因范大澈为其祖父文徵明的弟子。
在范大澈的前辈师友中，藏书家丰坊也是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物。丰坊（1492-1569），字人叔，一字存礼，后更名道生，字人翁，号南禺外史，鄞县（今浙江宁波）人。明代著名藏书家、书法家、金石学家。嘉靖二年（1523年）进士，授南京吏部考功主事。仕至礼部主事。丰坊早年致力于藏书，盛年转入书画碑帖收藏。晚年因吏议免官，并遭天灾人祸，以致穷困潦倒，寄居于寺庙，病逝于僧舍。著有《南禺集》。
检索丰坊的《南禺书画目》，竟发现了重要线索，在丰坊中年时期写给范大澈的一封长信中，其曾委托范大澈帮其搜求散落于各地的法书、碑帖、名画，并称平生有三渴想：第一渴想为唐宋碑帖，第二渴想为唐至明中期绘画，其中罗列了画家画作的名单，其中有晋代顾恺之、陆探微的人物至明代沈周的墨花、文徵明的翎毛，其中竟列有方证的鱼虾。丰坊与范大澈同为鄞县人，并皆搜求方证之作品，可见当年方证的鱼虾画在宁波一带应极为著名。丰坊此信的原迹尚存，今藏上海图书馆。
据此线索，再查《鄞县志》《宁波府志》、成化《四明志》《浙江通志》，都有关于方证的记载，其中《浙江通志》第一百九十六《方技》中的记载最为详细，现综合整理如下：
方证，字屼山，元代鄞县人。画花果、海错，极具生意，工花卉、鸟兽，皆臻神品。方证画花果鱼错与董笔潭画鹰、王立本画花卉、郭宗茂画水墨花鸟皆称绝品。由此可知，方证是元代宁波的著名画家，其画鱼与同时期奉化董笔潭画鹰、鄞县王立本画花卉、鄞县郭宗茂画水墨花鸟并称为绝品。其余三位都是宁波名画家，惟因方证作品罕见，画史中记载极少，导致后世声名不显。
此卷《濠梁鱼乐图》极可能是方证的传世孤本，是一件具有宁波地域特色的重要文物。明代以后流传到日本，有幸保存至今，今日复归故土，入藏见大草堂，岂非我辈的一段奇缘！
审读此卷，画中的鱼类均为宁波一带常见的鱼种，其中既有淡水鱼如红鲤鱼、鲫鱼、鲢鱼、乌鳢鱼、塘鲺鱼、土步鱼、尖嘴鱼，也有海鱼如梅鱼、大黄鱼等，作者极具创意地把河鱼和海鱼合于一卷，也可能是因为宁波甬江距东海不远，海鱼也会溯流而上，与江鱼共生。各种鱼儿或聚或散，悠然地游弋于画中，展现出一片濠梁鱼乐的景象。画上的鱼栩栩如生，可见方证一定是通过长期的观察与写生，才能把这些鱼类画得如此形神毕肖，他更将其中的红鲤鱼作为主角，似乎要跃出于画外，有取“鲤鱼跃龙门”之意，也有“年年有余”的吉祥寓意。
元 赖庵 鲤鱼图 绢本水墨 日本数本庄五郎藏考察历代画鱼之作，其中元代赖庵的画风与方证极其接近，尤其日本数本庄五郎所藏赖庵《鱼藻图》一件，与方证此卷的风格、用笔、渲染，乃至鱼之形体，悉数相同，互为对照，如出一辙。考赖庵其人，美术史虽记载其善画鱼藻，然其生平爵里无考。“赖”音同“癞”，宁波方言中有光秃之意，而方证字“屼山”，“屼山”即光秃的山头，那么，“赖庵”会不会是方证的号呢？故方证与赖庵是否为同一人，还有待于进一步考证与研究。
丁酉新正，朗日晴窗之下，赏读这卷700年前乡贤所作图卷，知人们对吉祥如意的希冀，古今一也，不觉抚卷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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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美术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