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博物馆丨看展览 作者:谢玩玩
原标题:魏晋南北朝女子图鉴:她们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但更是自己
后世对魏晋南北朝时人的印象,大多是美姿容,好风仪。
《世说新语》专辟了一卷《容止》,褒褒贬贬地将男人们的模样记下来。漂亮的,用的都是好形容:风姿特秀,如孤松独立,有挥折不去的傲然;手白得跟玉似的,握一柄白玉麈(zhǔ)尾,粗看过去,竟不晓得哪儿是他的手,哪儿是麈尾了!还有人眉眼亮濯,相望一眼,如山岩下噼里啪啦过一道闪电,俊得叫人心头颤颤。
男人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女人们了!好看的女孩儿们,哪怕只闻姓名,在当时也能得一份深情殊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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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有个兵家女儿,才色具备,只可惜天不假年,还没到出嫁年纪就去世了。阮籍跟人家素不相识,只听过她这份名声,便去吊唁,在灵堂上哭得好不伤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相识多年的知己朋友。
阮籍深情,是为这红颜早逝的女孩儿痛快流一场眼泪,荀粲深情,就是以性命为代价了。
他是曹操谋臣荀彧的小儿子,也是著名玄学家,当初见骠骑将军曹洪的女儿漂亮,就将她娶回来。后来曹氏病亡,荀粲伤心难忍,日渐消瘦。朋友劝他:“这世上好看的女人还少了么?曹氏去世,再找别人,难道不好?这样伤心做什么!”
荀粲却说:“我妻子虽不能说容貌倾国,但也是上上之姿,要遇到这样的人,还是不容易哪!”到底伤心太过,妻子去世后没多久,也病故了,年仅二十九岁。
在这种对好容颜极其倾慕的风气下,若长得难看,那可真真儿是兀的不羞杀人也么哥!你敢轻易出门?绝丑的左思出门游逛,女人们觉得他污染了自己的眼睛,都朝他吐口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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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对许允妇有大佩服。她是中国四大丑女之一,放在其他时代,怕都要被弃嫌,何况魏晋!妙却妙在,刘义庆对她有大称赞,《世说新语》贤媛卷共三十二篇,许允妇独占三篇,可说是很高待遇了。
许允妇叫什么名字,现在已经不知道了,只知道她姓阮,是陈留(今河南开封)阮共的女儿,说来还是阮籍同宗,后因嫁给了许允,所以唤她一声“许允妇”。
许允出身高阳新城许氏(今河北保定东北新城县),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左右入仕,后来历任吏部郎(相当于现在的司长)及中领军(禁卫军最高统帅)等职,堪称一时才俊。
这位才俊娶新媳妇的时候,满心欢喜入洞房,却见面前一个女孩儿,“眼睛直有牛卵大,腰粗十围面子麻, 四面八方无线下,头长几根黄头发”,立刻面不改色地脚下一拐,鞋尖掉头,推门而出,再也不肯踏入一步。
后来好不容易被劝着再进房门,一抬头见阮家娘子的丑,才做好的心理建设哗啦啦碎成细渣,扭头又要走。阮家娘子赶紧站起来,拉住了许允的衣服。
许允忍着内心秩序的坍塌问她:“妇人有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你占了几条?”
阮家娘子知道他落点分明在那 “妇容”上,大方承认:“我缺的,只是妇容这一条而已。”又反问许允:“士人君子的好品行,你又占了多少呢?”
许允傲然:“我全有。”
——士有百行,哪能完美如斯呢?这牛皮吹得太满,下一秒便被阮家娘子抓住了逻辑漏洞:“郎君果然好品行都有么?儒家以德为首,孔夫子说要‘贤贤易色’,重德行而轻美色。如今郎君见我长得不大好看,两次进门都想走,分明就是重美色而轻德行。请问,能称得上是品行具备么?”
许允顿时语塞,却也在这语塞中破开一个清明:阮家娘子思维敏捷,遇事也从容,恐怕不是普通女人,便接受了这桩婚事,后来见阮家娘子的确不是普通女人,对她越发敬重。
正始十年(公元249年),司马氏发动高平陵之变,将朝中大权握在手上。许允选择了司马氏,以为从此高枕无忧,阮家娘子却不以为然。果然,五年后,朝廷有人密谋除掉司马氏,清早让人给许允传了份假诏书,命他为太尉。
许允销毁了信,但也没把这事儿上报,司马氏料理政敌,将他也算了进去,假意擢许允为二品的镇北将军,都督黄河以北的军务,其实打的是将他流放的主意。
许允自己不觉察,兴高采烈地说:“幸免于难!看来我之前是多虑了!”
阮家娘子摇头:“这是祸事的开始,哪是什么免难!”许允不信,接了职务走了,后来果然死在半途。
家人知道许允身死,急颠颠地来找阮家娘子,还想将许允的两个儿子藏起来。阮家娘子手上织布不停,叫大家宽心:祸不及子孙,许奇和许猛最后一定平安无事。
她从容淡然,唯司马氏的心腹钟会来打探情况前,才叮嘱了儿子们几句:你两个虽有些才能,但不是什么大才,钟会不会把你们当做威胁,所以他问什么,照实说就行了。只是不要问太多朝中的事儿,也不要表现得太悲哀。钟会哭,你们哭,若见他停,你们也把眼泪收一收。
两个儿子照做,不但活了下来,还都在中央做了官。尤其许猛,入晋担任太常博士。两百多年后,北魏宣武帝时代(公元499年—515年),朝廷有儒家礼法方面的事儿不能决断,还将许猛《解三验》《释六征》两篇文章拿出来,当礼法准则引用过。
孟子说,“食色性也”,绚耀耀的漂亮赏心悦目,古往今来,一直是饮食男女的心头梦。但容貌之外,毕竟还有其他。如阮家娘子这般机敏睿智,于政治上眼光如炬,又有泰山崩前而不改其色的淡定,不怪刘义庆《世说新语》独录她三则,千百年后读来,也要高声赞她一句“女丈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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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南北朝时候,像阮家娘子这样精于政治的女人,不在少数。
最有名的,该算北魏文明太后冯氏(公元441年—490年)。她和阮家娘子一样,不知闺名几何,只晓得姓冯,是文成帝的皇后。文成帝去世后,冯氏被尊为太后,开始主政,历献文帝、孝文帝两朝,长达二十多年。
冯太后执政期间,开创新的俸禄制度,以防官员贪污,鱼肉百姓;又作“均田令”,将土地按人口定时分给百姓;还有“三长制”,简单说即是查户口,避免偷税漏税的情况发生。。。。她也极推崇汉家文化,大兴教育。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没有冯太后打下基础,孝文帝迁都汉化,恐怕更不容易。
其他女人,虽比不得冯太后胸襟大略,但也不是陷于宫斗宅斗,依靠男人宠爱度日的贞妇怨妇。她们读书习字,涉猎极广,精通文赋,才华不输男人。
譬如南齐时的韩兰英(公元479年—502年),因学识渊博,被皇帝任命为博士(同许允儿子一般的职位呢!),年老时还得了个“韩公”的尊称。笔下四卷《后宫司仪韩兰英集》,钟嵘在《诗品》里评价过,以为“甚有名篇”。
当时还有很多女人擅长书法,写得最好的,当然要数卫夫人。
卫夫人是王羲之的书法老师,名铄,字茂漪,出身河东安邑(今山西夏县北)卫氏。河东卫是书法世家,所以卫夫人的启蒙玩具也与别家不同,乃是笔墨纸砚。
她初学钟繇书体,得精髓后,自成一格,丰润悠丽中带了三分硬骨刚胆,正如唐代著名书论家张怀瓘所说,“宛然芳树,穆若清风”,现有《名姬帖》《近奉帖》《与释某书》《卫氏和南帖》诸篇传世。
因习学多年,二十岁时,卫夫人就能用诗歌来论述草书和隶书了,后又总结出一篇书法理论文章,叫《笔阵图》,被历代书家奉为书法准则之一。有“国画教科书”之称的《芥子园画谱》,也对《笔阵图》有借鉴,拓了许多画法技巧。
卫夫人在《笔阵图》中说,学习书法,要多见名家名作,不可专拘一家;见帖之后,还要有自己的见解和感悟:别人以为好的,你就当真以为好么?别人不爱的,难道你心中真的没有几分欣赏?天底下好字儿多少,你得在摸索中定出一个自己的喜欢,再不断博采众长。
又说书者笔为先,笔要兔毫,砚台也要发墨好的坚软适中,墨是用庐山那边儿的松烟最佳,纸要用东阳那边儿的鱼卵做,触感虚柔滑净,写上去才不滞凝。。。讲究得不得了!
不过,再好的笔墨纸砚,若不肯在笔力上下功夫,就本末倒置了。卫夫人又在文章里细细言说,好字儿是什么模样,如何执笔用笔才能写出好字儿: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要“擒得定,纵得出,遒得紧,拓得开”。
有这样的扎实的理论和钻研态度,卫夫人教出来的学生,能不好?也难怪王羲之一代书圣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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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擅长书法的卫夫人,还有精通律法的封夫人。
魏晋南北朝时候,律学式微,大多依靠家学传承。封夫人生活的北魏时期,有名的法律世家有博陵崔氏、广平游氏、清河崔氏和渤海封氏。封夫人是渤海封的女儿,嫁到了清河崔家。她法学知识渊博深厚,一直有人不断向她请教。直到老年守寡,仍有贵人来访,询问律令典章,规矩几何。
还有极善清谈,有林下风的的谢道韫。她小时候同兄弟姊妹一块儿作诗咏雪,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被叔叔谢安评为最佳。后来嫁到琅琊王家,见小叔王献之与宾客辩论,落于下风,便主动开口替小叔解围,坐在屏风后边发了个辩机,宾客们相论,最后竟都输给了她。
嫁给太原王浑的钟夫人也有意思。有一天她与王浑同坐,两人见儿子从院子里过去,风姿朗朗。王浑心中有大欣慰,侧头同钟夫人说:“有这么一个儿子,还有什么不满足!”钟夫人撇嘴,笑看他一眼,悠然道:“我倒觉得,若我当初嫁了你弟弟,这儿子还能更好一层呢!”揶揄王浑比不过他弟弟。
这老夫老妻的打趣话,后世道学家可看不惯,愤然指责钟夫人对丈夫大不敬,说她连 “倡家荡妇,市里淫姏”都不如。
说这种话的道学家,若放到魏晋南北朝去,恐怕要被女人们围起来打一顿。什么敬不敬的,丈夫还要指着她们当家呢!打官司、讨公道、拉关系、套交情,“代子求官、为夫诉屈”,没有女人,你试试!
若在街上走动时见到漂亮男人,女人们互看一眼,默契地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儿不让他走,要看个够才罢休——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含羞露怯,不认识!便就是小儿女娇羞,见到喜欢的人了,也要“回身就郎抱”。
嬉笑怒骂,率性而动,魏晋南北朝时候的女人们,似乎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附庸,放在比男人低一等的位置上。她们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但她们更是自己。剥离了外在光环与定义以后,她们依然拥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千载之后,仍为亮色。
注:谢道韫为小叔解围,坐在步障后,但步障可能是新词,不欲在文中解释,因此用屏风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