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幽记》:浇灭炎炎世焰的一剂清凉散
文/陈桂湖
核心提示:
窗宜竹雨声,亭宜松风声,几宜洗砚声,榻宜翻书声,月宜琴声,雪宜茶声,春宜筝声,夜宜砧声。——陈继儒《小窗幽记》
中国家具到了明朝,尤其是从明嘉靖、万历年间开始的明中期后的一百多年中,由于商品经济和海外贸易的发展,家具制作呈现一时繁荣。此时的中国,也是文人名士辈出的时期,包括张岱、屠隆、文震亨、高濂、王世贞、李日华等,都是这时的文化大家。
文人名士们的生活,不仅有出世的飘然远举,有入世的著书立说,更有各式各样明丽有致的家具的陪伴。文人们的意趣,熔铸成为明式家具既具文化审美又具性灵魅力的品格。
这其中,一代名士陈继儒的书香轨迹和家具情怀,尤值得一书。

从《警世通言》说起
中国是诗的国度,惯以诗歌传达天道人情。传统文化中流传有许多警世诗,都是古人慕道求真,尝尽人生滋味后,将所思所悟和盘托出,以求济世利人的情怀。
其中有一首名《警世通言》,流传极广,就来自晚明名士陈继儒,姑录全文如下:
一生都是命安排,求甚么?今日不知明日事,愁甚么?
不礼爹娘礼鬼神,敬甚么?弟兄姊妹皆同气,争甚么?
儿孙自有儿孙福,忧甚么?奴仆也是爹娘生,凌甚么?
当官若不行方便,做甚么?公门里面好修行,凶甚么?
刀笔杀人终自杀,刁甚么?举头三尺有神明,欺甚么?
文章自古无凭据,夸甚么?荣华富贵眼前花,傲甚么?
他家富贵前生定,妒甚么?前世不修今受苦,怨甚么?
岂可人无得运时,急甚么?人世难逢开口笑,苦甚么?
补破遮寒暖即休,摆甚么?才过三寸成何物,馋甚么?
死后一文带不去,怪甚么?前人田地后人收,占甚么?
得便宜处失便宜,贪甚么?聪明反被聪明误,巧甚么?
虚言折尽平生福,谎甚么?是非到底自分明,辩甚么?
暗里催君骨髓枯,淫甚么?嫖赌之人无下梢,耍甚么?
治家勤俭胜求人,奢甚么?人争闲气一场空,恼甚么?
恶人自有恶人磨,憎甚么?怨怨相报几时休,结甚么?
人生何处不相逢,狠甚么?世事真如一局棋,算甚么?
谁人保得常无事,诮甚么?穴在人心不在山,谋甚么?
欺人是祸饶人福,强甚么?一旦无常万事休,忙甚么?
这是首深入浅出、朗朗上口的悟诗,是陈继儒的代表作之一。淹贯经史的陈继儒博学多才、语带烟霞,细品这首《警世通言》,真是对尘世炎炎的一通棒喝,对人心悠悠的苦口婆心。

《小窗幽记》,一剂清凉散
陈继儒(1558~1639年),字仲醇,号眉公,又号麋公,华亭人,即今天的上海松江人,主要生活于明万历年间。他没当过官,也不爱参与世俗琐事,一生只愿做个“山人”,隐居著述,是个真正的名士。
《明史·隐逸传》中这样记载他:
“继儒通明高远,年甫二十九,取儒衣冠焚弃之。隐居昆山之阳,构庙祀二陆,草堂数椽,焚香晏坐,意豁如也。……遂筑室东佘山,杜门著述,有终焉之志。工诗善文,短翰小词,皆极风致,兼能绘事。又博文(闻)强识,经史诸子、术伎稗官与二氏家言,靡不较覈。……侍郎沈演及御史、给事中诸朝贵,先后论荐,谓继儒道高齿茂,宜如聘吴与弼故事。屡招征用,皆以疾辞。卒年八十二,自为遗令,纤悉毕具。”
陈继儒二十九岁后就断了为官念想,隐逸郊野山水,任谁召请都不为所动。他接触的人也多是能够交心的名士如董其昌、张岱、王世贞、钱谦益等。董其昌尤其是陈继儒的一生挚友,他曾说:“余友陈徵君仲醇避俗逃虚,志在五岳,晚而买山东佘之麓,贮书万卷,游咏其中。经其门□若无人,入其室,其人斯在,几与世相忘矣。”陈继儒只想萧然一身,独与天地相往来。他喜欢米芾的痴癫,临终时也模仿米芾的“离世之道”——他焚香,然后沐浴,然后医生抱他放于榻上,告诉他:“先生将羽化矣,体甚轻。”他索来纸笔写道:“大殓小殓,古礼拘束。后之君子,殓以时服。我其时哉,毋用纨縠。长为善人,受用永足。”书已,投笔而逝。
生死是人生最大事,常人对此都避而不谈,不敢想也不敢问,浑浑噩噩之辈甚至连想都未曾想过,但名士们则无不是于这一大事上洒然解脱。陈继儒临终前自己写好了墓志铭,并对亲友说,你们与其准备等我死后祭祀,不如在我活时敬酒让我一醉。
陈继儒著作甚多,影响最广的就是那本“泄天地之秘笈(陈本敬语)”的《小窗幽记》。这是他脱离红尘后品读人生的格言警句集,是可浇灭炎炎世焰的一剂清凉散。而在这本书中,家具的几榻床案也悉数登场,一如一位道人的拂尘道衣,风致嫣然地伴随着陈继儒的书香,将一代名士俊雅从容的风采为我们娓娓道来。

几榻伴书香
《小窗幽记》共十二卷,卷名都只有一个字,首卷名“醒”,末卷名“倩”。在这十二卷中,每一卷都散落有家具的影像。
在总共5万余字的《小窗幽记》中,“几”字就有14见,“榻”字18见,床案共20余见,足可印证这些家具是陈继儒日常的雅具,也可见家具在晚明时期使用的普遍。我们不由地想象,那精致典雅的几、榻、案、床,守望着陈继儒的一动一静,陪伴着他的诗意生活,成为其名士画卷的斑斑水墨。
以下就分别摘录书中带有“几”、“案”、“床”、“榻”的格言,遴选出具代表性的几条,读者在体会明式家具的风采之余,也可由此把握《小窗幽记》思想的精义,以及陈继儒人格的古兰幽香。
一、“几”字篇八则。
声色娱情,何若净几明窗,一生息顷;利荣驰奔,何若名山胜景,一登临时。
书屋前,列曲槛栽花,凿方池浸月,引活水养鱼;小窗下,焚清香读书,设净几鼓琴,卷疏帘看鹤,登高楼饮酒。
余尝净一室,置一几,陈几种快意书,放一本旧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挥尘。意思小倦,暂歇小榻;饷时而起,则啜苦茗。信手写汉书几行,随意观古画数幅,心目间觉洒空灵,而上尘亦当扑去三寸。
净几明窗,一轴画,一囊琴,一只鹤,一瓯茶,一炉香,一部法帖;小园香径,几丛花,几群鸟,几区亭,几拳石,几池水,几片闲云。
半窗一几,远兴闲思,天地何其寥阔也;清晨端起,亭午高眠,胸襟何其洗涤也。
怪石为实友,名琴为和友,好书为益友,奇画为观友,法帖为范友,良砚为砺友,宝镜为明友,净几为方友,古磁为虚友,旧炉为熏友,纸帐为素友,拂麈为静友。
窗宜竹雨声,亭宜松风声,几宜洗砚声,榻宜翻书声,月宜琴声,雪宜茶声,春宜筝声,夜宜砧声。
明窗净几,好香苦茗,有时与高衲谈禅;荳棚菜圃,暖日和风,无事听友人说鬼。
香几是文人生活的不可或缺,是其才情诗意的舞台。少了香几的静雅一具,文人便缺灵思,名士陈继儒潇洒之余,也必觉遗憾吧。
二、“榻”字篇十则:
有客造榻与语,对曰:余方游华胥、接羲皇,未暇理君语。客之去留,萧然不以为意。
茅斋独坐茶频煮,七碗后气爽神清;竹榻斜眠书漫抛,一枕余心闲梦稳。
茅屋三间,木榻一枕,烧清香,啜苦茗,读数行书,懒倦便高卧松梧之下,或科头行吟,日常以苦茗肉食,以松石代珍奇,以琴书代益友,以著述代功业,此亦乐事。
窗前独榻频移,独对夜月;壁上一琴常挂,时拂天风。
瓦枕石榻,得趣处下界有仙;木食草衣,随缘时西方无佛。
盛暑持蒲榻铺竹下,卧读《骚经》,树影筛风,浓阴蔽日,丛林蝉声,远远相续。
悬榻待贤士,岂曰交情已乎?投辖留好宾,不过酒兴而已。
南涧科头,可任半帘明月;北窗坦腹,还须一榻清风。
有客到柴门,清尊开江上之月;无人剪蒿径,孤榻对雨中之山。
设禅榻二,一自适,一待朋。朋若未至,则悬之,敢曰陈蕃之悬榻待孺子,张史之榻专设休源。亦惟禅榻之侧,不容着俗人膝耳。诗魔酒癫,赖此榻祛醒。
“悬榻待贤士”,可谓对榻的最鲜明写照。典出东汉名臣陈蕃,陈蕃任郡守时不接待宾客,只有徐稚来,才特意备置一榻,待徐稚离开,就把榻悬起。读陈继儒的文字,则陈蕃之榻,陈继儒定觉深得我心。

三、“床案”篇十则:
结一草堂,南洞庭月,北峨眉雪,东泰岱松,西潇湘竹,中具晋高僧支法八尺沉香床,浴罢温泉,投床酣睡,以此避暑,讵不乐乎?
树影横床,诗思平凌枕上;云华满纸,字意隐跃行间。
饭后黑甜,日中薄醉,别是洞天;茶铛酒臼,轻案绳床,寻常福地。
浮云出岫,绝壁天悬,日月清朗,不无微云点缀,看云飞轩轩霞举,踞胡床与友人咏谑,不复滓秽太清。
案有《诗》《书》、庄周、《太玄》《楚辞》《黄庭》《阴符》《楞严》《圆觉》数十卷而已。
郊中野坐,固可班荆;径里闲谈,最宜拂石。侵云烟而独冷,移开清笑胡床;藉竹木以成幽,撤去庄严莲坐。
心无机事,案有好书,饱食晏眠,时清体健,此是上界真人。
据床嗒尔,听豪士之谈锋;把盏惺然,看酒人之醉态。
良夜风清,石床独坐,花香暗度,松影参差。黄鹤楼可以不登,张怀民可以不访,《满庭芳》可以不歌。
横床树影,据床嗒尔,石床独坐,案置经书。床案一如山水和古人,成为陈继儒道通古今的好“道友”。
没有中国文明,就没有明清名士,没有明清名士,就没有明式家具。明式家具身上所谓的“文人气质”,又岂是一言之所能蔽之?几榻上的陈继儒的书香,氤氲在五岳山川,氤氲在道观禅堂,不也正氤氲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间么?
来源:《古典工艺家具》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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