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arah Handler 翻译/岳梦琳 编辑/陈盛娥

　　译者名片>>>

岳梦琳

　　岳梦琳（Monika YUE），23岁获得巴黎高等工商管理学院艺术品管理MBA学位，24岁在巴黎建立自己的工作室，从事古董拍卖顾问、艺术品收藏咨询、艺术策展等工作。25岁至今担任法国华裔青年收藏家协会会长。

本文译自美国加州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会刊1991年春季刊

　　核心提示>>>

　　在北方，炕和地暖是除火盆、手炉外的补充保暖设施。而南方使用火盆和手炉虽能让人们感到暖和，但依然也要添以锦衣貂裘。

　　围炉而坐

　　明朝时期（14~17世纪）出现了用于放置火盆的木制几案。《鲁班经》中就曾介绍过壶门券口、带有深槽和托泥的火盆架，其中圆炉架有六条弯腿和曲线牙子，方炉架则为四腿式。书中还出现一种罕见的低矮桌子，中有圆孔用于嵌入火盆。20世纪时被北京匠人取名为“火盆架”。

图1 《太平春色图》钱贡，明万历，手卷轴

　　事实上，火盆架在明朝时期并不常见。比如，明万历年间钱贡的《太平春色图》（图1），设色画屋一楹，早春时日，学童围炉伸纸，搦管欲书，承炉的火盆架有壶门券口马蹄脚，上有束腰，足端安裁榫下承如意纹托泥。煤炉可用筷型钳添煤以调节供暖程度。下雪天，凳子上也铺了貂裘垫，人们围炉而坐，取暖赏雪，好不惬意。另有明万历年间木刻版画插图《绣裤记》（图2）中，有一件宽大的六脚火盆架，三弯腿弓型券口。

图2 万历年间木刻版画插图《绣裤记》

图3 几位儒士在花园中鉴赏古迹，酒壶置于火盆上。

　　再看一幅宋明时期的古画（图3），几位儒士在花园中鉴赏古迹，酒壶置于火盆上。束腰厚硕，托腮打槽嵌装素胚绦环板，波浪起伏雕饰的三弯腿下承云头脚托泥，营造出生动的场景。

图4 17世纪火盆绘图 中川忠英《清俗纪闻》

　　发展至清代，火盆架才被普遍使用于古代大宅中。中川忠英编录的《清俗纪闻》是一部清代乾隆时期中国江、浙、闽一带民间传统慑俗及社会情况的调查纪录，作者从长崎港口登岸的清朝商人那里收集资料。书中描述过一件方高火盆架（图4），造型朴拙，腿足下展至底收以明快的马蹄足，束腰嵌装绦环板并锼凿近似海棠式的透孔，顶部面上有圆形内凹，可以摆放金属火盆，券口雕饰类似明朝的架子床，也被称为“厅炉”，主要用于室内香薰取暖。

图5 明万历年间御厨大臣潘允征墓中出土的铜方炉几型火盆架

图6 美国加州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藏火盆架

　　现今仅有几件火盆架在历史的长河中被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比如，在明万历年间御厨大臣潘允征（1598年去世）墓中出土的铜方炉几型火盆架（图5），铜方炉旁边放有较大的壶，推测为用于泡茶的茶壶。美国加州中国古代家具博物馆藏有一件火盆架（图6），与图3中的火盆架有十分相似。由于它的用途是承载盛满炭煤与炭灰的沉重的金属火盆架，所以在用材和结构上都强调了其稳定性，简洁的线条和适当的装饰补充了视觉上的审美要求。整体用黄花梨大料制成（图7）。造型俨然是一具十字枨大方凳。牙子与束腰一木连做，挖出壸门轮廓，沿边起皮条线，与腿足相交处透锼卷云一朵。皮条线顺腿而下，形成内翻卷珠足，足底承以圆球。四足外角还从球上抽出一茎花叶，三歧，顶尖上贯到束腰部位。

图7火盆架细节图

　　火盆架的抱肩榫做法特殊。左右牙子的两尖盒腿足格肩的尖相交集中，再将相交点上移到束腰之上，保留浮雕花叶形象的完整性。不论设计性与功能性，它都是明式家具中最成功的典范。它适用于礼制森严的士族大宅中，如《红楼梦》里的怡红院内，麝煤金炉犹暖，熏香氤氲。

　　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了灯，方才睡下。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黛玉瞧瞧，又闭了眼坐着，喘了一会子，又道：“笼上火盆。”紫鹃打谅他冷。因说道：“姑娘躺下，多盖一件罢。那炭气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摇头儿。雪雁只得笼上，搁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点头，意思叫挪到炕上来。雪雁只得端上来，出去拿那张火盆炕桌。那黛玉却又把身子欠起，紫鹃只得两只手来扶着他。黛玉这才将方才的绢子拿在手中，瞅着那火点点头儿，往上一撂。紫鹃唬了一跳，欲要抢时，两只手却不敢动。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时那绢子已经烧着了。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

　　湖南长沙出土汉朝火盆有时会直接被放在小桌子上，而较高的火盆则要罩上竹笼防止衣物飘入炉火中被点燃。火盆并不是某个房间内固定的设施，而是可以根据居住者需要而移动的。在清代画家陈枚的工笔仕女绘画《月曼清游图——围炉博古》（图8）中我们可以看到时入仲冬，天气愈寒，屋中暖炉旁，闺中女子闲聚在一起，鉴赏书画的情景，火盆就被移放至她们旁边。

图8 清 《月曼清游图——围炉博古》陈枚 设色绢本 （故宫博物院馆藏）

　　贾母笑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挤着，又亲香，又暖和。”众人都道：“这才有趣。”说着，便起了席。众媳妇忙撤去残席，里面直顺并了三张大桌，另又添换了果馔摆好。

　　——《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家中火盆的数量取决于天气寒冷程度和家庭富有程度。明末清初的戏剧家、文学家、生活美学家李渔在1671年出版的著作《闲情偶记》中直言不讳地提到过：

　　予冬月著书，身则畏寒，砚则苦冻，欲多设盆炭，使满室俱温，非止所费不赀，且几案易生生尘，不终日而成灰烬世界。若止设大小二炉以温手足，则厚于四肢而薄于诸体，是一身而自分冬夏，并耳目心思，亦可自号孤臣孽子矣。计万全而筹尽适，此暧椅之制所由来也。制法列图于后。一物而充数物之用，所利于人者，不止御寒而已也。

　　——《闲情偶记》 器玩部 制度第一 椅杌

　　火盆可以在寒冬时日使屋内满座皆温，古人可享受室暧无冬之福。李渔也设计发明了有取暖功能的暖椅和书案。然而，火盆燃煤生灰，并不是最好的取暖方式，李渔也曾诉苦道：

　　“予尝于花晨月夕及暑夜纳凉，或登最高之台，或居极敞之地，往往携炉自随，风起灰扬，御之无策。”

　　衣袖添暖

　　火盆为近距取暖设备。除此还有手炉和脚炉，跟火盆一样需要用火箸添煤燃烧发热。在古代官宦士大夫的府第中，手炉、貂裘和热酒是耿耿长冬必备的保暖之物。

　　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红楼梦》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红楼梦》中还描写了贾母游园赏景、命小姐们为元宵节制灯谜的桥段中就有对手炉的描写：

　　说着，李纨早命拿了一个大狼皮褥来铺在当中。贾母坐了，因笑道：“你们只管顽笑吃喝。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回牌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趣儿。”李纨早又捧过手炉来，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来，亲自斟了暖酒，奉与贾母。

　　——《红楼梦》 第五十回 芦雪广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手炉为奢侈之物，但在贾府中侍女也可以拥有自己的手炉，在《红楼梦》袭人归省母病的桥段，贾母就赐予衣物和手炉：

　　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说我的话：叫她穿几件颜色好的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要好好的，拿手炉也拿好的。临走时，叫她先到这里来我瞧。”她知袭人谦逊省事，不讲究排场和虚礼，故而要亲自检查，检查后还是不满意，又赐高贵服装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等数件，吩咐小厮打灯笼，一起送袭人回家。

　　——《红楼梦》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特别是到了明晚期，手炉具有较高的使用价值、艺术价值和收藏价值。张鸣岐为其中最著名的制炉手工艺人之一，并得益于明代著名收藏家、鉴赏家项元汴，他鼓励张鸣岐来到浙江嘉兴，项元汴和他的朋友们专门请张鸣岐制炉，手炉对于久坐案台、以琴棋书画度日的文人雅士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案头清玩之物，手炉成为像笔墨纸砚、水丞笔挂和笔筒一样的几案之珍、文房之宝和赏心悦目的观赏陈设。与家具不同的是，手炉名匠落款的作品，买家常以有权势的著名文人墨客为主。当代艺术鉴赏认为“张炉”铜质匀净、光泽古雅，水磨红铜厚薄均匀，整炉不用镶嵌、铸造或焊接，而将整块铜料用榔头手工捶打成型，盖子十分紧密不松动。香港收藏家叶承耀医生收藏的一件刻有张鸣岐底款的手炉（图9）（参考《中国文人绘画、书法与案物》PAUL MOSS）：

图9 张鸣岐（16世纪晚期）制铜手炉及其底款。高8.2厘米，长13

　　不知寒到但觉春回。 张鸣岐制

　　图10 《月曼清游图—正月寒夜寻梅》，清宫造办处牙匠陈祖章以宫廷画师陈枚的同名工笔画为蓝本，乾隆六年（1741年），象牙雕嵌彩石碧玉及红蓝宝石等螺钿。纵34.4厘米，横32

　　这句诗可能来自定制这件手炉的主人，我们在宜兴陶器和其它斋房雅具中也可以见到类似的款文。炉身呈长方形状，肩外鼓，下腹弧收，四角圆委，盖圆拱，镂空仿竹编的六角筛孔。香炉顶盖是由自上而下的视角设计的，取材于民间艺术中精妙的几何图案、象征性图腾、风景画或故事场景等等。手炉中常使有熏香作用的炭料，盈盈手持，袅袅香烟自铜孔中升起。此手炉长13.2厘米，宽10厘米，高8.2厘米，而高于6厘米以下的则属于小型手炉，可装在袖内，中型手炉可提在手中（图10），而大手炉则常被放在桌案上。

图11 唐朝制手炉，高20.3厘米，直径19

　　手炉出现已有久远时间，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藏有两件7世纪精美的陶制手炉，一件如唐朝早期 陶制手炉（图11），与另一件唐代早期瓷制手炉（图12）中类似样式，而1957年西安市发掘的隋朝乐平公主杨丽华的外孙女李静训墓中出土一件与侍女手中那件式样相同的手炉。还有一件8世纪的滑石瓷手炉（高14厘米）刻有唐朝典型花饰。它们或均为墓中出土，为逝者的生前私物或其复制品。陶制手炉一直被沿用到20世纪，鲁道夫·P·霍梅尔 （Rudolf P。 Hommel）曾在1969年出版的《手艺中国：中国手工业调查图录》中描述过他于1920年在中国浙江省找到的一件粗陶手炉，他写道：

图12 “少女与手炉” 唐代早期，瓷制，高25

　　不管在家中还是田间，在散步还是与邻居闲聊，人们手中总是捧着那盛着灰烬的碗。当他们坐下时，就把手炉放在膝盖上，双手握着竹柄，或放在地上，双脚置于其上。

　　明朝时期，金属炉（超过22厘米）被用于脚炉，我们可以从它们罩盖的痕迹上得到证实。在《红楼梦》中还描写过一种叫“汤婆子”的水暖具，装满热水给衣物加温。

　　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着，便去与宝玉铺床。晴雯“ ”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此时宝玉正坐着纳闷，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听见晴雯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进来笑道：“你们暖和罢，都完了。”晴雯笑道：“终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麝月道：“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婆子，咱们那熏笼上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冷，今儿可以不用。”

　　——《红楼梦》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红楼梦》中还有出现过“熏笼”，虽然它的详细尺寸不得而知，但据文章推测它至少足够大可以让麝月斜依着睡一晚，也可以让宝琴、宝钗、岫烟、黛玉四人围坐闲谈。

　　宝玉忙赶上问：“那去？”小螺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同他往潇湘馆来。不但宝钗姊妹在此，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

　　——《红楼梦》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炕暖安身

　　当然还有地暖设备。早在新石器时代地火就已经出现，并被用于烘烤土地使它温暖干燥，人们可以坐在或睡在上面。陕西省的西安半坡、临潼姜寨都有发现隶属于仰韶文化的地火考古遗迹。直至今日，内蒙古的牧民和农场主还会在他们的蒙古包中烤火。北魏时期（公元386~534年），在高官显贵的家中已经出现了地热，有点类似古罗马的地热工程，他们在地下开凿了管道系统，接受并重新分配热能。他们在外部设置了拨火孔和排烟道，在地上烤火的基础上进行了技术改革。清朝时期，在皇宫和富贵人家都有使用“地暖”，《红楼梦》中的海棠诗社争联即诗的芦雪庭就设有这样的地炕。这种地炕在今天的内蒙古仍有人在使用。

　　李纨道：“我这里虽好，又不如芦雪庵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

　　——《红楼梦》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在唐宋以前，中国人习惯席地而坐，地上烤火和地暖才得以发展。大约在10世纪，当人们开始习惯垂足而坐的时候，炕出现了。炕也是一种地暖系统。它由火灶演变而来，把热源由地下移入了地上平台上。“炕”第一次被提出是在辽代或金代。考古学家发现炕可以出现在一个房间的两个或三个侧边，明朝时期它在中国北方的城市和乡村，通常被置于南边的窗子下面。炕用砖或土坯垒成，在乡村常燃烧桔柑或麦秆，在城市则燃烧煤或木炭（参考《History and Development of Ancient Chinese Architecture（中国古建筑的历史与发展）》一书）。在上面覆盖上毯子可用于日坐夜寝，它还有专门为其配套制作的炕案、炕柜或书架等家具。像《红楼梦》中的贾府那样的富贵人家，晚上还会遮上帘子以保持私密性。贾母或家中德高望重的人坐在炕上，而其他人则坐在椅子或凳子上。

　　在北方，炕和地暖是除火盆和手炉外的补充保暖设施。而南方使用火盆和手炉虽能让人们感到暖和，但依然也要添以锦衣貂裘。李渔在他的著作中抱怨火盆不足以保暖。1920年时的美国访者Hommel也曾有过相似的感受：

　　在中国如果你围坐在火盆旁，试图通过它获得温暖舒适，那你离失望不远了。（《手艺中国：中国手工业调查图录》鲁道夫·P·霍梅尔）

　　来源：《古典工艺家具》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