轶闻雅玩
——项元汴和他的古物王国（中）
文/汤石香
在成为明清八大鉴赏家之首前，年轻时候的项元汴，还没有后来那么无趣地一心只扑在古物上。
得益于父亲留下的万贯家财，项元汴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除了专职亦是最爱的活动——搜罗古物之外，其余最经常的就是四处游玩。今儿个去无锡惠泉取水，明儿个到虎丘天池采茶，瞧到不错的“特产”，也不忘寄点给兄长们。
庄一拂旧藏的《项墨林先生像》一名歌妓，一张沉香木床，一条沉香街
在那些游玩的日子里，项元汴喜欢上了一个秦淮河上的漂亮歌妓。就像如今少女幻想与霸道总裁的爱恋一样，或许当时每个少年人心中都有几部才子佳人，妓子倾心于己的戏码，所以才会将离别时那位歌妓十分有“职业道德”的依依惜别，当做是真心留恋。
回到家中的项元汴时时想起那位歌妓，女子离别的哭泣抓着他的心。或许他还想起了曾伯祖父项忠的凄美爱情故事（《枣林杂俎》义集中有所记载），那位异族女子舍身只为心爱之人，他心悦的歌妓是否在等着他归来？
于是他花大价钱买入了一块沉香木，请工匠打造成一张玲珑工巧的千工床，又买了许多漂亮的绫罗绸缎，用巨舰装着这些礼物，想着心悦的女子看到这些礼物时的欣喜。
那日到达时，歌妓正好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并且也记不得这个脸上长满麻点又五短身材的男人（项元汴长相的确不怎样，人称“项三麻子”）。项元汴只得通报姓名，还说自己带了一堆礼物要给她，歌妓这才出来好好招待。
小厮们清洁前堂，把那张千工床放在了正中。风月场里的人哪里识不得好货，那做工和材料，一看就知道这是花了大价钱的东西，纷纷赞叹，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又一“土豪”啊。
似乎是被赞得心喜，项元汴又大手一挥甩出大把银子，在妓院里摆下了数十桌，与众人同欢。一时间莺莺燕燕挤在一处，香粉阵阵，丝竹乱耳。
酒宴开到一半，原先与众人嘻哈笑着的项元汴突然变了脸色，指着那歌妓骂道：我原先以为这世上情种大多在青楼，不惜花费千金买你一笑，可你呢，才一个月不见就连我是谁都想不起来了，要不是这些礼物，你甚至都不搭理我。人们都说青楼女子絮薄花浮，现在真是验证了！
说完，命令小厮们把原先带来的那些绫罗绸缎一件件撕了，又抡起一把大槌，把那张做工精致的沉香木床砸了个稀巴烂。这还不行，项元汴又燃起一把火，把自己心中曾经的爱恋随着这沉香木床的残肢都烧了。只见烈焰腾空，香烟滚滚，不只院中，就连满街满巷都是异香，这香味经四五日不散，后来那家青楼所在的那条街，就被好事之徒叫做了沉香街。
后来的人们很难想象，董其昌口中穿得和老农一般，平时掰着钱过日子的吝啬鬼项元汴也有过这样的时候。这样来看，或许当时的项元汴对那歌妓是真有几分真情吧。
项元汴1561年作《苍烟秋树》。这书、画都不错，可题的诗就太过平平了。“吝啬”的巨富
关于项元汴的吝啬，或许是有些夸张的。身为当时富人榜上前几名的人物，只要不那么豪掷千金，人们大概心里就会有些腹诽：那么有钱，还这么小气。
比如说，和他同时代的大藏家兼大文豪的王世贞，就资助了许多贫寒的艺术家，相较之下，好像从未听说项元汴在经济上支持过谁，尽管他与几乎所有的文派艺术家熟悉。加上他商人的身份，让当时许多文人颇为不满。
谢肇淛在其《五杂俎》里说项元汴：“……纤啬鄙吝，世间所无，且家中广收书画而外，逐刀锥之利，牙签会计，日夜不得休息，若两截人然，尤可怪也。”这话说得其实有些重了。
关于后人腹诽其商人气，还有这么一个“证据”——《项元汴致竹园上人札》上所写，揭示了文艺沾染这金钱交易的一幕：
“久不会，殊想。昨专人奉问南山长老所藏赵子昂手迹，已承指示去路，即往彼询之。自然和尚有云，直待秋后七月方上来。今若迟迟，恐不能待他，乞为我再作一柬，促此僧持来看，当出高价，不然，遂持银去见买。兹此进求一纸字去，以为执托，千万详细写下，容谢不一。外扇一柄，奉敬竹园上人。即日项元汴顿首。”
这也确是事实，实际上项元汴也充当地主的角色，并亲自收取地租。
项元汴《竹菊图》 立轴 水墨纸本但实际上，除了上面所说的未支持贫寒艺术家和董其昌的叙述以外，并没有其他证据可以说明项元汴是个吝啬的人。身为庞大收藏网络的中心，豪侈宴客，纵情声色，也是其社交活动的重要内容。真如董其昌说其穿着和乡下老农一样，并不现实。再者，董其昌这么说，目的是为了彰显其家财万贯却不豪奢的品质高洁，说不上是项元汴吝啬的证据。
再退一步说，或许在购买古物和必要的社交支出之外，项元汴算是比较节俭的，但他绝不是个死守钱财的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浙西遭受大灾，他开仓赈灾，救活了上万人。对于此事，他并未大肆宣扬，也未求嘉奖。所以要说其吝啬？如果把钱都节约用来购置自己喜爱之物、在必要时刻救助苍生，那么这吝啬也是好的。
蹩脚诗人
因为项元汴商人的身份并且不学无文，许多当时乃至后几百年的文人，对他都有些轻蔑。
他未曾参加过科举——或许是因为得继承家业，或许是因为收藏的世界足够美好，亦或许是没有天分。
项元汴在诗文方面，的确是没有天分的。在从小疼爱自己的长兄项元淇的影响下，项元汴对诗文倾注了无限的热情，渴望着像长兄一样，举办诗会，与一众文人流觞曲水。但即使在吟诗作文上付出了不懈的努力，他的诗还是实在不怎么样。
并且还不自知。经常在长兄项元淇举办的诗会上诵读自己的“最新力作”，发表自己关于诗歌的“高见”；向慕名来参观天籁阁的来客们出示自己最得意的诗作和最新的想法。为了登阁一窥宝库，大家只好违心夸赞。
这倒是和安国颇为相像（安早项些许年，逝世时，项才十岁）。两个人都富可敌国，购求法书名画不遗余力，还都在诗文上没什么天分。
项元汴行书七言诗，扇面，水墨金笺。已故的当代藏书家黄裳老先生就评价安国的诗集《游吟小稿》道：
桂坡的文字并不好，诗尤拙劣。如果说乾隆‘御制’是皇帝诗的标本，这一卷《游吟小稿》可以作‘富翁诗’的代表作了。两相比较，应该说还要略胜一筹的。
项元汴的水平大概就和安国差不多，那么他的诗到底如何，我们可以从其在1561年作《苍烟秋树》的题词上一窥究竟：
水天相映淡浟溶，隔水青山数万重。白鸟背人秋自远，苍烟和树暝逾浓。桐庐道次七里濑，彭蠡湖间五老峰。辍棹迟回比未得，上方精舍动疏钟。水痕秋落蟹螯肥，闲过黄公酒舍归。鱼觉船行沉草岸，犬闻人语出柴扉。苍山半带寒云重，丹叶疏分夕照微。却忆清溪谢太傅，当时未解惜蓑衣。
据说项元汴还把自己的诗集结成《墨林山人诗集》，如有好奇者，可以自己寻来看看。
另外还可一说的是，项元汴似乎对写书也没什么兴趣。只有几本据传为项元汴所著的《蕉窗九录》《历代名瓷图谱》，以及上面说的诗集，这也可以看出，项元汴的确在文字创造力上没什么天分。
民国二十年（1931）《校注项氏历代名瓷图谱》，项元汴撰绘，民国 定兴郭葆昌校正。画艺绝尘的大藏家
有失必有得，自小浸淫书画间的项元汴，虽说诗文不行，但书画都十分令人惊艳。
董其昌和姜绍书都夸赞他的画学的是倪云林、黄子久的笔意，绝无俗笔，饶有别韵味。据说他的画一放出来就被时人争相传购。在后来，他画的《竹菊图》被录入《石渠宝笈》，可见后人对他的画技还是颇为认可的。
关于这个，还有个笑谈。项元汴作画有个特点，就是喜欢把自己写的诗题在自己的画上。大家也知道他的诗实在不怎样，和他的画一比简直是丽人琼面，实在让人很头疼。
后来不知道谁想了个法子，在向项元汴求画前，花几百贯钱“贿赂”他的书童，一旦项元汴画完后，想办法立刻把画抽走，用印章盖满画的空白处，让项元汴无处可题诗，画作就可以“免遭毒手”。这在当时被笑称为“免题钱”，还说花得一点都不冤，不知道项元汴知道了会是何想法。
以上讲述的是煌煌收藏之外的项元汴，除去大收藏家的光环，项元汴是个有些吝啬、但心有大爱的商人；是个蹩脚、并且对诗文保持狂热爱好的诗人；也是个画艺绝尘的画家。爱在收藏上乱盖章的讨厌老头？当然这也是项元汴。
讲了许多八卦，下一部分，我们将一窥项元汴的收藏王国。是谁带领他走向收藏顶峰？是什么造就了这样的一位收藏大家？
来源：《古典工艺家具》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