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Groys的《杜尚之后的马克思》：艺术家身上的可交换的“工作身体”

　　在《数码时代的美术馆》一文中，G认为杜尚是在艺术里搞了一场共产主义革命。在本文中，G认为德里达的解构和Google是同一回事儿：将一切文本拉平，没收作者的所有权，使它们平等。一切图像相互平等之后，异化的抽象劳动，压倒了异化的体力劳动。我们时代的艺术可称作“后杜尚时代的超体力劳动之艺术”。艺术家身上的作者的劳动身体，是与他成为杜尚后的采择、观念和概念的“工作身体”分开了(工作的身体：艺术家是在他们自己的身体上工作着的；我的写作，萨德说，是写在我自己的身体上的)。杰夫昆斯和达明赫斯特都是企业家或金融家：他们分开了手艺劳动的身体与作为个业家、金融家和炒家的身体(工作身体)；后者是被租用的。商业上成功的艺术家是偷偷将自己的身体转换企业家的身体的人。

　　这里就见到了我们经常看到的公众对于艺术家的身体劳动的严重的误解。大家总以为艺术家是一个不大异化的劳动者，太愿意相信是他们的身体劳动使他们那么原创(米凯朗琪罗和罗丹式的勤奋)，其实，他们早就偷梁换柱，心思活络起来。如果照G这个说法推，公众相信的像陈丹青那样洁身自好的艺术家的非异化的肉体劳动，理论上说，只是一个练瑜伽者的身体的劳动，或一个做书法临摹者的身体的劳动，是“云门舞集”里的身体的劳动，你优美去好了，谁拦着你了。但艺术家总是不甘寂寞，中间一定会起坏心念，要偷偷跑了出来，用他们的身体来出名。就像一名暗娼，白天是体面的白领，晚上要去坐台弄大钱，好在第二个白天里更雄辩地向人灌输发奋图强如何来出名和发财的人生大道理，要人去洁身自好。

　　对于杜尚的共产主义革命对于艺术的致命打击，使艺术家再也不能玩玄乎，G用了互相网来做例子。G的意思我理解成：是杜尚将艺术推入了互联网的万劫不复的深渊：就像一句乡愿的好莱坞台词说的，it will never be the same again！他说，互联网的硬件是资本主义，操作软件却是共产主义！！在网上，我们再也不要什么艺术家来给我们做内容提供商！里面有的是艺术的东西了！只有打健盘才是体力劳动了！艺术家其实也只是在复制。在网上，个体的文本一被出工作室，就全被集体化了！德里达称它为“象征没收”！

　　艺术劳动再也没有作者的身体质押。来被担保价值，互联网真正实现了无产阶级化，艺术家是最后被收编到无产阶级里的人。

　　艺术家如果想卖艺术品到市场，他们也不得不做异化的劳动，也就是将自己的身体租用出去，成为生物式生产资料，成为公共，公共化。福柯说过，异化劳动者在生产出异化的商品的同时，也生产出了他们自己的穿在那可笑的工作服里的异化的身体，暴露，被监视。用杜尚的话说，艺术家在这种异化的劳动中将自己的身体搞成了一个readymade(现成品)，艺术家的工作身体成了他们的自己的生产资料了。艺术家将自己的身体当工具来使用了。艺术家的身体上同时建起了工厂、车间和市场，艺术家自己的身体当作了工作平台。

　　Marina Abramović2010年在纽约 MoMA的展览“The Artist Is Present”就在表现这个主题：我们的文明要我们将自己的身体变成服装工厂里的女车工那样的“活尸”，才肯让它不朽。我经常很感慨地面对女服装车工围着一台三十万块钱以上的机器时的各种身体动作；我想，就是为了自己的秘密情人，她们也是不肯像为这台进口机器那样百般奉迎， 鞠躬尽瘁的！也像为我办银行卡的露出洁白脖子到她的工作服领子外的窈窕美女对于那脏恶的国营键盘的弹奏，是永远不会被用到对她老公的blow job上的！我从这个作品中理解出了这样的意思：一个当代艺术家所自豪的那一莫须有的很似乎精神的肉体劳动，也就是这样的国家景观装置里的女工的劳动，它本身决不是构成艺术的蛋白质。必须经过亵渎，也就是说，必须经过某种策展，必须将艺术家的身体当一个readymade，挪到另外个界限之外，才成为艺术。他们所有的身体劳动，只是在做出一个readymade来，只在将他们自己的身体做成一个可致艺术发生之用的readymade来。艺术发生于后来的采择中。G说过，事后的采择是与原初的创造一样重要的。

　　艺术家使自己的工作身体与他们的天然-生物身体分开，使他们的工作身体可与别的工作身体可交换，他们这才成为杜尚，才可以将自己的和别人的作品策划展为艺术品。必须要有亵渎，要有策展，他们做出的readymade和他们所做的副产品也就是他们的工作身体，才能致艺术之用。否则，他们就永远只是我的故事里的服装厂女工和银行前台的有漂亮刘海的瓷娃娃们的手指和眼睛的劳动。陈丹青们的问题，所以是：他们想通过完成这样的女工的劳动，来当艺术家，或者说，宣称自己在投身艺术，却让自己的身体沉浸在这种可交换的身体劳动中，误以为他的劳动就那么顶天立地了。

　　布莱希特早明白这个道理了：明天给那破鞋加冕为女王的金属圈儿，是抛家远来的常讨不到工资的民工打造的。将这金属圈打得精妙，他才成为艺术家，还是砸了它，他才成为艺术家呢？杜尚是怎么回答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