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言

　　最近一段时期，我在故乡高密小住，经常被一个辉煌的梦境感动：无数的重重叠叠纷纷扬扬的五光十色的沉甸甸的柔软的散发着扑鼻馨香的牡丹花瓣儿从天而降，其时总是伴随着舒缓的音乐，总是有柔和的祥光笼罩……

　　我明白，之所以做这样的美梦，与不久前我去北京草场地国际艺术区参观著名画家张培智先生的画室有关。培智先生的画室在一处幽静的院落中，我一进画室，目光立即被正面墙壁上并列悬挂的五幅牡丹所吸引，一时无心它顾，一边观赏着，一边赞叹着，一边感动着。画是巨幅，浓笔重彩，浓得化不开，重得似有汁液包孕其中，每幅一色，金子一样的黄牡丹，墨玉一样的黑牡丹，玛瑙一样的蓝牡丹，火焰一样的红牡丹，雪片一样的白牡丹。这是牡丹吗？似乎是牡丹，但已不是寻常之牡丹，不是草木之花，而是一种精神，一种热烈浓郁的情感，一种对生命对人生的歌颂与热爱。自古至今，画过牡丹的人成百上千，但画出了牡丹之魂魄，借花卉以传心志，寄托情怀的人并不多见，我于画技于画史知之甚少，但就我所知所见之范围，培智先生的牡丹是独特的，别人没像他这样画过。正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样，落到纸上的牡丹，必是心中的牡丹。真正的好画是用心画的，真正的画家是用心画画，心有多大画就有多大，心有多高画就有多高，心有多美画就有多美，此是我观培智先生牡丹的感悟，但细一想，岂止画家如此？凡从艺者，都必用心，心不至则艺无魂魄，心不至即有屠龙之技亦是匠作也。

　　培智先生是青州人，与我的故乡高密同属潍坊市管辖，属同乡。青州历史悠久，文化积淀丰厚，从古至今，才人辈出，灿若星河。培智先生秉山川之灵气，继先贤之道统，髫龄习画，立现异秉，十一岁时，即有作品获全国儿童美术大奖，轰动乡里，得“神童”美誉。他见花想花，见鸟想鸟，将大自然中诸多生动活泼之景物，铭刻于心，成为日后创作之素材。潍坊的民间艺术，绚丽多彩，享誉全国，剪纸、泥塑、木版年画，都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和独特的风格，培智先生在此中浸润多年，研究，摹习，保护，自然是感受深刻，他的艺术之根，是深深地扎在故乡的文化土壤中的。培智先生后游学多国，赴美十六载，其间悉心观摹研究西方艺术，多有所获。他的牡丹，是继承了民族绘画传统，借鉴了西方美术技巧，再加上他个人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创造而成的。他的牡丹突破了中国花鸟画的情趣，不是闲情逸致而是一种豪放的磅礴之气；他敢于不留空白，敢于像绿林豪杰一样用色；他追求的和表现的不仅是牡丹的富贵之气，而重在表现牡丹这世间最艳丽的花朵的占尽春光的汪洋恣肆的生命热情。

　　培智先生的山水也画得别开生面，但我更喜欢他的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