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远益清:国画家萧平与荷

http://www.sina.com.cn  2012年05月09日 20:40 新浪收藏 微博

  文/谢舒

  在纽约的法拉盛公立图书馆,借到一本书,书名叫“城市批评——南京卷”。有一篇文章,写的是文革时候,南京大杂院的百姓生活,文章里有一段文字,这么写着:“大杂院的黎明,总是被倒垃圾的铃铛摇醒的……这时便见一白白净净的青年人,坐在尘埃中速写。一记者后来写了‘文革’这段经历时,用了个很有气势的标题《萧平画马》。其实我们知道,拉车的不是马,是头骡子。它和主人一样,灰头土脑的。但是到了他的笔下,便很有精神,可能是画家艺术加工吧。萧平如今是省上颇有名气的画家了。”

  用“白白净净”形容青年时代的萧平,由不得人要想到“文质彬彬”这四个字。文质彬彬的文人,从前很多,南京这样的古都,更应俯拾即是。可是现在不多见了。多少年来,文质彬彬这种仪态,仿佛失传。文人都有了走江湖的豪放,而且越粗放越好。“城市批评”中,有一位作家不客气地说,南京的文人有些委琐卑微了。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不过的确是说得好。但是我觉得,南京城至少有一个文人,不在其列——国画家萧平先生。萧平先生是南京城有名的书画大家,鉴定大家,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史论高手。他是城中难得一见的有文人气的文人。他文质彬彬,儒雅沉静,六十多年一路风霜,风仪不改。萧平的儒雅中还流露着些许的清高。那清高不是孤芳自赏,而是洁身自好,不谄媚,不欺下。那是真文人的气度。

  萧先生出自一个质朴的文化人家,父母一生清明真挚,简约其外,富裕于心。如此的家风,在萧平的身上,六十多年来,成为徽号一般的标志,为文为画为人,无不油然流露来自父母的品格。萧平对他的母亲,一生怀着景仰。他收藏有丹阳大画家吕凤子的一幅佳作《母爱》。画面上是一位母亲,怀中抱着最小的孩子,三个大些的孩子环绕在她的身边,简洁的画面上,洇润着寻常人家、母子之间的鱼水之情。萧平在他的一篇关于凤先生的文章里,专门说到这幅画,把那位朴实自然的母亲,赞为中国的蒙娜丽莎。

  萧平与他的母亲,有一张类似的黑白合影,那时候的他,还抱在母亲的手里。他总是把那张照片,放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他说这样一位勤劳善良的母亲,是他创作激情的源泉。他的这种源泉,动人且别致,是来自百姓人家,有稻菽米粮的芬芳。所以才是天长地久,日新月异,不因世事风尚的日此夜彼而消而长。这才是平易之情最守得住。炊烟之中有山川水脈。萧平在画作与史论上的节节破阵前行,其间的诀窍,或许也在这里。

  二零零二年,萧平六十岁。他的“爱莲居”得名也满二十年。萧平在四十岁生日时,把画室的名字,从“朝华馆”改为“爱莲居”。

  我曾经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脂粉气。然而,时过多年,再看他的“爱莲居”,方觉出这略显“脂粉气”的字面后面,透出的是一股男儿真气。

  那年六月,“艺兰斋”为萧平举办了《萧平六十华诞画荷精品展》,并出有画册。册中他有一段前言,这样说:在我步入“不惑”之年的时候,将画室“朝华馆”改为“爱莲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成了我的偶像。淡于功利,不依不傍,唯真、善美是求。

  这段话,初看并没有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似乎也无超越前人的新意,但是后来,突然动了要写萧平与金湖荷花荡的念头,重新读他的前言,才看出其中的深意。就有一斑窥全豹的豁然亮烈。

  不依不傍。这四个字,是萧平最想说的话,是话中话。因为,不依不傍,才能淡于功利,并耐得住寂寞:不依不傍,才有力道追求到真,善,美。文人艺人,不管在什么朝代,多有依傍权势的。如果不出卖他人,倒也无可厚非,生存本不容易,可是要说到仗势欺人而去依傍,文人就真是委琐卑微了。依傍,更指为一已之利,去依附有权势的人、有背景的人、甚至恶霸势力,讨好卖身;依傍,在一个画家,还指不坚持已见,不敢走自己的路,分明有见解,却又不敢直言,总之是低头一时只为讨好别人一个笑脸。

  而萧平这二十多年来,为坚持他不依傍的立场,展示了一个真文人的勇敢。我一直以为,他多年来只喜作画写字,什么主义观点之类的论战领域,都不愿涉足。他因一些旧事受过诽谤,应是厌倦争论的了。他文质彬彬一介书生,哪里是别人的对手?后来几次回南京,跟他聊天,并看到很多有关他的文章,都提到他为捍卫中国传统文化精粹的论战中,竟是意气风发,不屈不挠的。却使我心懔然一惊。

  有画界中人说,传统意义上的中国画已经走到了死胡同。萧平对此很愤怒,他是一个画家,对于自己民族的精髓,一向满怀深爱,他在许多文章中反驳了这种观点;他办画展,用自己变化多端的作品证明,中国的传统文化源远流长。他骂说这话的人,是败家子。

  这是一个我不熟悉的萧平。我没有想到,他有如此的胆略舌战群雄,精锐的文章字里行间凌烈不让分寸。今天这个时代,变得各人自扫门前雪,还有多少人愿意为真理,去争去做?

  多年来,萧平无始无终地令我感到惊讶。惊讶于他的源源不断的书画作品和一本又一本关于艺术史论的著作。从太湖逸士倪云林、到吴门名家陈白阳;从三百年前的“金陵八家”(主要是龚贤)到现代的“新金陵画派”,他都倾心研究,有着精湛的论述。他为新加坡陈金川先生所藏两百件陆俨少画作集作序,且每作一评,可谓洋洋大观,经络分明,滴水不漏。

  不依不傍,还反映着做人的姿态。喜欢萧平画的,多有大官。他们并不都是直接认识萧平,不少是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便心生知己,那是真喜欢,有些相识恨晚的意思。萧平的社会关系,当然非常雄厚。但是他对此不过是素心一片,只是随缘而遇,而聚,而散。他们只是他画作的欣赏者,他的朋友。他说,我无求于他们。

  萧平做人的耐看,还不仅在于不仰人鼻息,更在于对弱小的同情,对长者的尊重。行止之间,处处见到深厚的涵养。二零零二年夏天,他应邀到金湖县举办个人画荷展。金湖是苏北的一个小县城,萧平之前,从没有著名的画家到那里举办展览。

  开幕那天,很多当地和苏北其他县城赶去看画的业余画手,拿着自己的习作,拥在萧平身边,请他题字。金湖出荷花,一万亩水荡,荷花荷叶红艳浓翠。当地的人,是跟荷花结伴生活的。大人小孩,凡学画,大都画荷花。因为萧平是画荷大家,金湖的画手就都要去看,不光看他的作品,还看他这个人。那是个罕见的热天,但萧平衣着整洁,丝毫不因是在县城,而怠慢。他对普通百姓也有着一样的敬意。他被一群人包围着,热气蒸腾,他们睁着期待的眼睛看他,生怕漏了自己。萧平一一给每一个有要求的人签名。特别是那些学画的小孩子,由大人带着到画展上,仰头把自己的习作递给萧平。他接过那幼稚的作品,认真地写上:“小荷才露尖尖角”。

  近些年来,画荷渐成了萧平艺术的一道风光。这风光既有着爆爆烈烈的绚烂,又有“美人娟娟隔秋水”的清婉。看他的荷,有时会在中国国画和西洋油画间失去辨别力,而那种迷路的感觉很像在红尘美景中,不觉光阴之流逝。他运墨用色酣畅淋漓,暖冷清艳对比成趣,把一向看作女性象征的荷花,变得英气勃勃。那些纵放不拘的作品,似乎还带着沙场上的刀剑气。仿佛即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的身姿。他笔下的荷,就有那样的风神。

  去年夏天和秋天,他两次前往金湖看荷花荡,在烈日下,在夕阳里,拍了无数的照片。看他对荷花的那种近乎童真的痴迷,才知道功夫不负痴情人,荷花也不负萧先生的。

  一九九一年,第一次海湾战争。我在哥伦比亚大学选了一门文学课。近七十岁的女教授马克辛,讲授近代英美文学,声名卓著。一天,她身穿黑色衣服,走进大教室,站在讲台后面。不说话。喧嚷的课堂立刻安静。稍顷,她开口说话,低沉沙哑的音质一如既往,她说她昨天在电视上,看到一个镜头,在覆盖着石油的波斯海湾边,站着一只海鸟,海鸟满身是黑色的石油,只有眼白是白色的,她孤零零地站在曾是她美丽家乡的海边,遥望远方,海鸟失去了家园,她蔚蓝色的大海在哪里?“I was crying”(我流泪了)马克辛教授说。教室里鸦雀无声。很久。马克辛教授取下眼镜,擦拭镜片。然后说:开课。

  十二年来,那只海鸟,成为经典镜头,永垂于世。

  萧平先生在世纪之初,有一幅咫尺之作——“新世纪的祈盼”。画面上只三样静物,朴拙,甚至讷讷的:纸扎的并蒂莲花灯,鸽子和娃娃是陶瓷器。萧平这样题词:“一幅小小的国画,画着并无生命的生命:唐代长沙窑的雏鸽、清代景德镇的青花娃娃、去岁元宵小玉儿购之于南京夫子庙的并蒂莲花灯。和谐的物象,叙述着一个悠久的传统,这是十个世纪的文化承传。十个世纪的沧桑,也不能改变这并无生命的生命和谐。这帧偶然写生的小画,寄托着我莫大的祈盼:愿新世纪带给地球村的,是和平幸福的乐章。”

  这幅小画,仿佛不是成于一年多前,倒像是也已经历了千年沧桑,叙说的是永远不会失传的中国文化,还有萧平先生对天下太平的祈望。这两个信息之间,流淌着沧海桑田的生之不息,得有容纳百川的心,才有这样的涛声起落。

  第一次海湾战争的枪炮声,还隐约于耳,第二次海湾战争又传来了令人心碎的呼号。回望萧先生的这幅小画,能不感受到他的那个心里,藏着的藕断丝连的情爱?

  这情爱的土地上,是荷花荷叶满池塘,纸香花香早已分不清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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