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遂海

　　作者简介：刘遂海  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成都大学美术学院院长，主要从事美术教学与创作以及民族民间艺术的研究工作。其油画作品多次参加国家大展，还有作品获奖被中国美术馆收藏。近年来，在从事教学和管理工作之余进行民族民间艺术研究，已出版专著《摩梭艺术》，发表论文《摩梭的母系家庭和阿夏婚姻探源》等。

　　摘    要：神秘的摩梭文化和她保留的母系家庭制度一样给研究她的中外学者们留下了无数的问号，摩梭原始宗教象形图纹符号便是其中之一。摩梭象形图纹是源于远古的氏族部落残留的以巫术文化为载体的原始视觉艺术，是人类早期文明的遗留，是人类原始艺术的活化石。

　　关 键词：摩梭 宗教图纹 研究

　　摩梭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族系，主要聚居在川滇两省交界的泸沽湖周边地区，在云南她们属纳西族的一部分，而在四川有的则归并到蒙古族中。神秘的摩梭文化和她们保留的母系家庭制度一样给研究她的中外学者们留下了无数的问号，摩梭原始宗教象形图纹符号也是其中之一，这母系王国的文化密码，有待研究摩梭的学者们去破译。

　　由于特殊的历史、政治和地理环境，摩梭至今还保留着比较完整的原始宗教“达巴教”。摩梭原始宗教象形图纹主要集中在达巴教的法棍上(摩梭人又称印面棒)，在约30至50厘米长，3至5厘米宽的四方木棍上，用刀刻有一百多个象形图纹，图纹多数采用凹刻的手法。我们知道人类早期文字的发展经历了木刻记事、图画和象形文字阶段，达巴教的这种图纹可以认定是摩梭人的早期文字，是源于远古氏族部落残留的以巫术文化为载体的原始视觉艺术，是人类早期文明的遗留，是人类原始文字和原始艺术的活化石。

　　图1 达巴教法棍

　　达巴法棍象形图纹记录的是摩梭人的历史传说、雕刻的是摩梭人崇拜的各种图腾等，刻在木棍上的内容有代表神、人、鬼怪、动物、日月、星辰、山水、树木等图纹。达巴做法事时，要念什么经，就把法棍上相应的图纹印在青稞面上，供奉祖先和神灵，驱邪除魔，达到消灾赐福的目的。“达巴”一词，在摩梭人的解释中，“达”即“砍”、“巴”表示刀砍之痕迹，以表明能断能明，能通神鬼。达巴教是从祭祀天地、祭祀祖先、敬神、为死者魂归故里引路，镇鬼、驱邪除魔、占卜算卦发展起来的，它的信仰基础是万物有灵的“泛灵论”思想，即有神、人、鬼三重世界，崇拜天神、崇拜祖先、崇拜鬼神、崇拜自然、崇拜图腾。“达巴”是摩梭人的巫师，能通神，又能役使精灵魔怪。摩梭人的各种祭庆礼仪，都由达巴主持。仅从以上特点就可以证实，达巴教是一种原始古老的宗教。

　　达巴法棍上的象形图纹是古摩梭人创造的类式于文字的图画，是“达巴”世代传下来的图纹式的“文字”，经不同家族遗留保存的法棍相比较，相同意思的图纹形状相似，图纹总体内容和风格是一致的，但有的家族的法棍图纹部分内容有所不同，可能是各个家族遗传形成的差异。这些象形图纹是达巴占卜算卦、记录经文和记事的符号，它们和文字的区别在于，没有组成句子，也不是语言的记录，有的象形、有的表意，一个符号或一个图形可以代表一件物品或一件事或崇拜的偶像，几个图形符号组合在一起可以讲一个故事。摩梭达巴教的这种法棍在藏传佛教的老教派苯波和宁玛派中也能看到，从形式和载体可见它们之间的渊缘和传承关系，但苯波和宁玛派的图形符号与前者相比，要先进和理性得多，图案和雕刻工艺更完美，显然摩梭达巴法棍图纹更原始，历史更久远。

　　这里列举出摩梭达巴教法棍的部分图纹并介绍它们的含义，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图纹风格的演变过程。前面部分是早期的原始图纹，起始年代估计在新石器后期，中间部分的图纹我们看到了苯教艺术和东巴教艺术的融入，出现年代估计在公元八世纪左右；后面部分是达巴教吸纳了喇嘛教(藏传佛教)后图纹发生的变化，出现年代大约在明代。显然，将这三部分图纹放在一起感觉是不协调的，它们的风格差异较大，但是，我们从它们的风格差异中明显地看到了历史的演变。

　　摩梭人的十二生肖图。从图纹的风格看，应属摩梭早期的原始图纹，这些图纹与摩梭人的五行观和三十二字算日子书结合起来才派上用场。世界上不少民族都有十二生肖，它起源于人类原始时代的动物崇拜。此图纹与汉文化中的十二生肖名称相似，但也有所不同。摩梭人认为虎为大，所以虎排在最前面，每个生肖图都是拟人化的，体现了摩梭以人为本的思想(注①)。需要注意的是摩梭认为猴是人的祖先，所以猴的图形用人替代。从图纹的造型手法来看，属象形符号式的图案，其图形基本要素为点、线、面的组合，多用直线几何形，以面和负形的线构成图形。

　　摩梭“五行图”，属达巴教早期的原始图纹，达巴用此图卜卦算命。

　　图的顺序分别为土、木、铁(金)、火、水。土的符号象一座塔，与汉字土相似，说明它们之间有渊缘；一片树叶表示木，一把刀代表铁，火苗表示火，水纹代表水，形象的把五行图表现了出来。此图与汉文化中的五行名称相似，内涵却有所不同，汉族文化中的五行，东南西北中，据汉文《考工记》东为“青”、属木，南为“红”、属火，西为“白”、属金，北为“黑”、属水，中为“黄”，属土。而在摩梭达巴文化的五行观中，东为白、属木，南为黄、属火，西为蓝、属铁，北为红、属水，中为黑色、属土(注②)。通过上述比较我们发现，汉文化和摩梭文化五行方位属性相同，而色位不同，如汉文化中为黄，象征天子；而达巴文化中为黑，色位完全不一样。摩梭人自称“纳日”，“纳”在藏语中为黑色的意思，达巴文化五行观中央为黑色，以此证明摩梭人崇尚黑色。早期苯教也是崇尚黑色，从中可以看到摩梭达巴教和苯教之间的渊缘关系。

　　图4  摩梭人认为妇女难产主要是鬼在作怪，所以摩梭妇女临产时要请达巴念经。此五种图案分别代表能使摩梭妇女难产的鬼怪和它们的住处，达巴念经时使用此五种图案，用来驱除上述鬼怪，避免妇女难产并使孩子聪明健康(注③)。

　　图5  讲述摩梭兄妹的故事：古时，有俩兄妹上山砍材，突然山中云雾四起，兄妹俩在云雾中离散。他俩在互相无法辨认的情况下对起了情歌，作了不该作的事。当云开雾散后，兄妹俩如梦初醒，各自羞愧万分，无地自容，双双吊死在同一棵大树上。摩梭人认为这件事是违背家规的不正当男女关系，是鬼在作怪，使人神经错乱。达巴用这八个符号把兄妹俩在山上的故事完整的记录下来(从故事中可以了解摩梭母系家庭的道德观)。以上图纹以象形和表意(抽象)的符号相结合，以三角形的构成为主，图形简单，稚拙古朴，属摩梭早期原始图纹(注④)。

　　图6  达巴教和苯教共用的祈求长命百岁的五种供神的宝贝。这组图纹风格与图5比较有相似之处，但明显看出一些区别，由于苯教的融入(注⑤)，其图纹图形在原直线几何形基础上开始向圆弧形转换。

　　图7  摩梭人以自然界万物为载体，崇拜图腾。这里是达巴祭祀天神、山神、和水神的天空(11、12、13、14图)、陆地(7、8、9、10图)和水中(1—6图)的各种动物图腾中的一部分，从图纹中可以看到摩梭人“万物有灵”的精神内涵。由于苯教的融入，图纹风格开始发生变化，以具象为主，大量运用曲线和弧形，造型概括简练、各种动物姿态稚拙生动。

　　图8  达巴教和苯教为处理人间三百六十种怪事而设奉的三百六十个天神中的一部分(1—6图)以及代表达巴教方位神的部分动物(7—13图，依次为：马代表东方，鹿代表东南方，野牛代表南方、岩羊代表西南方，野鸡代表西方，鱼代表西北方，马代表北方)。

　　图9  喇嘛教(藏传佛教)传入摩梭地区初期(注⑥)摩梭图纹中增加了以动物表示吉祥的内容，从风格上看还存在原始粗犷感，但雕刻工艺和造型已有明显进步，图纹依次为巨鹰、龙、狮、虎、豹、豺、牛、鹿、狗、猴等，此图纹达巴教、苯教和喇嘛教共用。

　　图10  摩梭达巴驱鬼用的八种武器，有日、月、金刚杵等图纹。藏传佛教和苯教都有这些图纹，此图纹和文字相似，这是本地区宗教文化互相影响渗透的实证。

　　图11  法棍图纹中的八宝图，这是藏传佛教中的内容，由此看到摩梭达巴教已将此图纹纳为己用。

　　图12  达巴教吸收喇嘛教的艺术后，法棍增加了新内容，无论是人物或动物，表现手法丰富，图纹更加具象完整，造型更加准确生动，雕刻工艺已趋成熟完美，具有独特浓郁的装饰风格。图纹已不是过去单纯的记事和祭祀功能，而具备了艺术欣赏功能。这些图纹用来祝福平安吉祥。

　　图13  我将达巴法棍中不同时期的人物刻像放在一起作比较：1、2、3属早期人物刻像；4、5、6是苯教融入后的人物刻像；7、8、9为达巴教受喇嘛教影响后的人物刻像。我们从这组图纹中看到了不同时期图纹的差异。同时也看到了摩梭达巴教原始图纹的进化过程。

　　在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中，象形图纹符号是文字发展的初级阶段，达巴法棍艺术使我们感受到十分古老的原始文化。从早期的直线几何形、中期曲线和弧形的运用到晚期完美的装饰风格中我们看到摩梭图纹在历史长河里缓慢的演变过程。从达巴教的图纹中我们看到了早期摩梭人对点、线、面的运用，他们得心应手地运用这些形式要素，直线与曲线的组合，曲线与曲线的组合，线形形态的多维组合与面的转换，点、线、面的关系，点与面的对比，正负形的转换与组构，从而达到了局部结构与整体造型紧密结合的完整形态。从图纹中可以体验到多维线性的排列与组合以及点、线、面构成的图形力度与节奏，摩梭象形图纹可以说是人类原始艺术思想的结晶。

　　从法棍上的图纹演化过程我们看到了摩梭人与西北、西南诸多民族在历史上的渊源关系，为我们进行民族历史文化的研究提供了线索。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和多种文化交融，摩梭达巴教吸收了苯教、东巴教、藏传佛教文化，因此，在达巴法棍的图纹中，我们看到了不同时期受不同文化的影响所形成的不同艺术风格以及它们的传承关系，所以摩梭宗教图纹艺术又是一个多元的艺术。

　　摩梭原始图纹艺术为什么能保留到今天？是特殊的历史、政治和地理原因，使它们遗留了下来。唐代及其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摩梭地区战事频繁，唐、吐蕃、南诏为争夺该地进行了多年战争，曾轮番统治过摩梭地区，但谁都没有真正得到过摩梭地区。方国瑜(注⑦)在《麽些民族考》中谈到“故自南诏以后，麽西之境，大理不能有，吐蕃未能至，宋亦弃其地，成瓯脱之疆，自为治理，经三百五十年之久”。(注⑧)这一地区属各势力统治的瓯脱地带，明代以后，丽江管辖的摩梭地区大部分改土归流，直属中央管理，纳西(摩梭)族吸收了大量的汉文化，但交通不便的摩梭边远地区仍然在当地土司的统治之下，一些古老的文化习俗一直保留到解放初期，所以摩梭达巴教的原始图纹艺术能保留到今天。

　　现在摩梭人中能主持祭庆礼仪的达巴已不多，尤其精通摩梭历史文化能全面解释摩梭原始图纹的老达巴仅存数名，随着社会的进步，这些古老的文化正在逐渐被人们遗忘，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值得我们重视，令人感到欣慰的是，现已开始了从事抢救和保护达巴文化的工作。

　　注  释

　　1、列顺序依次为：1虎、2兔、3龙、4蛇、5马、6羊、7猴、8鸡、9狗、10猪、11鼠、12牛。

　　2、拉木。嘎吐萨《走进女儿国》p113云南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

　　3、摩梭妇女希望正常分娩的法事称娜梯布，达巴念经使用上述图纹，图意依次如下：娜梯鬼的住房；娜梯那姆米鬼；娜尔独支米鬼；泽梯龙扎米鬼；尼那加尔米鬼。达巴在做道场时，将青稞面捏成面偶，代表鬼怪，并在面偶腹内放一只鸡蛋，以此象征即将分娩，驱除娜梯那姆米鬼

　　4、每个图纹的具体含义依次为：1山神日嘎拉，它是由高山、山谷、山脊、森林和四面八方的神组合起来的形象，是摩梭人的宇宙世界；2铁嘎拉(有眼、嘴)和白嘎拉(下)的组合；3黑嘎拉(嘎拉 摩梭语菩萨的意思)；4兄妹俩吊死的树；5代表兄；6代表妹；7男性生殖器；8女性生殖器。

　　5、笔者认为，摩梭达巴教是苯教的早期形式，即苯教在笃苯以前的阶段，估计公元前就已经存在；公元八世纪以后吐蕃兴佛灭苯，从西藏迁来的苯教又一次融入达巴教中。

　　6、据美籍奥地利学者洛克考证，藏传佛教大约在明代传入摩梭地区(《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版)。

　　7、方国瑜1903—1983，云南大学教授，民族学家、教育家、历史学家、纳西历史语言学之父。

　　8、载《民族学研究集刊》1944年第4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