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龛清溪摩崖造像的主佛像和近50尊小佛像被掏空。

　　南都记者 张国栋 摄(上图为造像本来面貌)

　　6月21日清早，四川美术学院秦臻博士接到同事段先生的电话，询问他曾考察过的四川内江清溪佛像究竟在何处？

　　得到详细说明之后，段先生传来一条彩信，看着已经空空如也的造像石壁图片，秦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两年前实地察看过的佛像已经消失殆尽！

　　佛像失窃不仅发生在内江。去年底，四川11个地市野外文物被5个盗窃团伙以几近洗劫的方式疯狂掠走，尽管该案今年被四川省眉山市公安局破获并将11名盗窃成员抓捕归案，但不少佛像已遭严重损坏。

　　佛像被盗的背后，是中国当下田野文物保护的普遍困境：面对价值连城的文物，人单力弱的文物管理员及义务看护员，如何抵御已形成产业链的猖狂盗窃？

　　“连个菩萨都守不住”

　　清溪摩崖造像位于四川省内江市高梁镇清溪村，距离内江城区约40公里，与驰名中外的重庆大足石刻近邻。

　　抵达清溪村后，要经过一段泥泞的乡间土路，再拨开层层荆棘，登上一座小山的山腰，才能一睹佛像的真容。给南都记者带路的71岁村民雷世东介绍说，自他还是个娃娃，就经常到这片造像前割草玩耍，近年还偶尔给来自北京、上海等地的考察者带路。如今他则要看过记者的证件才愿动身前往，“怕又是来偷的”。

　　这片造像真正成为文物始于1987年夏天的文物普查。据1988年4月的《四川文物》记载：“清溪摩崖分布在长约150米、高约2-3米的崖壁上，共十八龛，317尊摩崖造像…虽有少数侵蚀，但尚基本保存完好”。内江市文化局文博图科科长李辉也于2008年在当地《内江日报》上撰文称，造像年代横跨唐、五代至北宋时期，石刻技艺极为精湛，足可与安岳石刻媲美。

　　研究中国古代美术考古的四川美术学院秦臻博士，2009年了解到藏于深山的清溪石刻后，于2010年春陪同中国社会科学院等多名专家实地考察并作了测量。他认为，清溪摩崖造像处于唐宋时期最重要的佛教摩崖造像区：汉中、广元、安岳、内江、大足这一核心区域，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和独特的地域特征，对研究四川地区石刻的兴起、渊源及发展有重要学术意义，同时有题记的石刻对了解古代历史、职官制度均有价值。

　　尽管被评价为“价值连城”，造像却有些曝之荒野、自生自灭的味道，四周并无防护，给盗窃者以可乘之机。

　　秦臻收到的彩信图片是遭盗窃损毁最为严重的一龛，南都记者实地察看发现，该龛不仅较大的一尊主佛像被斩下，近50尊小佛像也被悉数盗走。雷世东赤着脚带记者逐一巡视这片摩崖，无比痛心地讲述佛像原来的容貌。在他家背后，有两座佛像幸运躲过一劫，可能是盗窃者担心惊动近处的住户而作罢。

　　雷世东指着洗劫遗留的痕迹推测，佛像都是被人用传统的凿子切下后盗走。内江市文化局李辉科长亦认为，盗窃犯罪分子中应有人做过石匠，或者对石雕很熟悉，摩崖造像都是高浮雕，连着崖体的部分很少，加上千年的风化，已经很不牢固，只须在佛像的身后开两道2-3厘米的口子，再一用力气，造像就会顺着裂缝剥离。

　　内江官方将这片造像被盗时间确定为去年12月9日，但在造像附近高粱寺住持释宏明看来不尽然。释宏明说，他接到村民的报告是分为3次，每次间隔1个月，第一次偷走几尊可能在试探，第二次就盗走近半，第三次则几乎掏空300多尊造像中的大部分。

　　尽管与其他地方的摩崖造像相比，清溪这片造像紧邻村庄，但释宏明颇感无奈：村里年轻力壮者多外出务工，虽有村民向他反映曾在深夜听到异常响动，但因为留守的都是老弱病残，没人敢半夜起来阻击。

　　“连个菩萨都守不住”，虽造像与高粱寺并无直接关联，但近在咫尺的佛像失窃，还是让释宏明住持倍感自责，“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

　　洗劫，转战

　　佛像失窃后，内江市公安机关初始介入调查，后因与四川省眉山市“12·19”专案组相关案情极为相似，遂由后者并案调查。

　　眉山市公安局于今年6月召开新闻发布会披露，这宗由公安部、国家文物局督办案件告破，警方打掉以吴某某、李某、程某某、段某某、王某某为首的5个盗掘文物犯罪团伙，抓获犯罪嫌疑人20余名，追缴文物300余件，其中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文物1尊，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文物53件。

　　释宏明住持告诉南都，他曾看到公安人员押着嫌犯来内江指认现场，内江市文化局李辉科长介绍称，目前涉及内江案件的嫌疑人已被抓获，失窃的文物“被追回两车”，目前存放在文物管理部门。

　　根据眉山市公安局对外的通报，这起涉及四川省11个地市的文物盗窃团伙犯罪嫌疑人时常混迹于成都、简阳等地的某个固定茶馆，以喝茶为幌子暗中传递交易信息。他们从一本“文物地图”上选定盗掘目标，按图索骥，前往目标所在乡镇，然后以烧香拜佛的名义寻访摩崖造像，用手机拍照后带到茶馆或发送图片寻找买家。待买家下单之后他们再选择雨天作案，为免被人发现，他们在铁锤和石凿上绑上胶皮以降低金属撞击的声音。

　　在警方的调查中，盗窃团伙对野外文物采取几近洗劫的方式，内江清溪就是一例。另外，他们在对眉山市蒲江县龙拖湾观音造像进行前期踩点时，曾被村干部发现痕迹并报告当地文管部门，文管部门用钢质防盗栏对佛像进行保护，但最终仍被割断盗走。此前有媒体报道，据一名团伙成员交代，之所以转战眉山作案，是因为前两年已经把资阳、内江洗劫一空，如果这次没“栽”，眉山的文物半年内也将遭到全局性毁灭。

　　盗窃者只是野外造像窃取产业链最低端的一环，根据眉山市公安局的调查，盗窃者根据订单动手，成功后，上线中有当地文物市场的不法收购者，再转卖给广东等地的商人。如蒲江县的龙拖湾造像就是转卖给广州商人詹某。

　　与专家眼中的“价值连城”相比，盗窃者获取的往往只是每尊造像几千元至几万元不等，倒卖至广东沿海一带后，价格则飞涨。如蒲江龙拖湾造像，詹某在成都以2.8万元购入，据其称修复后的售价将高达三四十万。

　　亡羊补牢

　　类似内江这样的造像文物被盗案，据眉山市公安局收集的四川全省案件，就包括以下多起：

　　2006年、2009年，国家级保护文物、仁寿县高家镇牛角寨三个佛头相继被盗。2011年则更为惊人：省级保护文物、资中县文江乡南宋丞相赵雄墓10幅壁画被盗；已于2009年申报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遂宁市安居区石洞镇梵慧寺摩崖造像，在五六月间被盗；省级保护文物、仁寿县两岔河摩崖造像6月被盗；省级保护文物、眉山市东坡区丈六院摩崖1尊佛头和4尊佛像9月被盗……

　　这些被盗文物都身居野外，如何保护它们已是共同困境。内江市文化局李辉科长介绍说，内江市虽已建立包括市、县、镇三级保护机构和网络，但经历第三次文物普查，仅失窃的内江市东兴区重点文物点就有300多处，该区文管所只有4名职工，而他所在市级文物科，包括他在内也仅有两名职员。

　　对比单薄人力，野外文物却大多分散，李辉说，仅仅每天巡查一个文物点，就需要一年的时间，以清溪摩崖造像石刻来说，离最近的一个农户家也有三四百米距离。

　　内江和其他地市采取的保护办法差不多，由当地县区和乡镇拨付部分经费，聘请就近的村民充当义务看护员，每月发给多则百元少则几十元的补贴。而清溪村村民向南都介绍称清溪摩崖造像这个点，之前并无看护员，仅在盗窃案发后请人来看过十几天。

　　即使是长期聘请看护员，因为权责不明确，且多为兼职，也难保安全。清溪造像失窃后，内江市才开始警醒，文化局李辉科长介绍说，东兴区文管所正计划修建一处值班用房，通上电和电话，并安排一名村民充当义务守护员，还计划在造像周围修建围墙。但佛像几近盗空，这样的“亡羊补牢”已没多少实际意义。

　　防范，只是保护的一方面。正如清溪村民和住持释宏明所言，造像存在千年亦无人起盗取之念，近些年文物买卖的活跃是主要推动力，打击非法交易市场才能断其根本。

　　秦臻博士原是资深石雕收藏玩家，看到清溪造像遭洗劫的照片后，他在痛心之余也开始反省，并在雅昌艺术网(微博)的论坛上发出帖子《我们收藏石雕的目的是什么》。

　　秦臻对南都记者说，佛教造像是中国中古时期雕塑艺术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是古代艺术收藏的重点，自己以往多少也收些石雕，但自从这件事之后，失去了收藏的欲望———仅仅为了满足个人爱好，可能导致珍贵艺术品被毁，得不偿失。

　　秦臻的帖子引起强烈的反响，有资深收藏者亦认同，文物犯罪的诱因，最终要归结为黑市交易、高额利润，不少人将文物被盗的责任指向收藏家，虽有些偏颇，也非全无道理。而有网友在回复帖子时表示，坚决不再收佛造像，尤其是石雕断裂面痕迹新鲜的，来路很可能有问题。

　　如今，清溪被盗的造像虽然大部分被追回，但被切下的佛像已很难复原到其千百年依附的山野之地。在某种意义上，这片造像已经名存实亡，它们今后只能出现在博物馆里，而无法回归其母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