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那我从老屋开始的梦

http://www.sina.com.cn  2012年09月12日 20:01 新浪收藏 微博

  文/王涛

  老屋已矣!恍惚迷离,昏暗而沉重地在心头晃荡,只留下无声的记忆。眼前旧址上是新建的楼宇,已难以复归原有的鲜活,留下来的仅是心灵的追溯或相册中一些黑白的老照片了……只是那扇一米见方的雕花的摇头格窗,窗格中镶着的三个字 “德乐园”是我自题的,一直悬挂在画室的墙上,这是老屋留给我唯一的艺术品。小时候我的最初的艺术形象思维是来自老屋斑驳的墙壁,糊满报纸,落满尘埃,脱落后露出似乎是历史的画面,像云、像海、似龙非虎,或人像或鸟兽。我躺在床上,昏暗的光线折射出我想象的空间。

  老屋坐落在江南小城芜湖后家巷内,和索民巷、油坊巷号称 “三家巷”,前后居住的都是大户人家,想必老屋的过去曾有过辉煌的历史。据说老主人姓潘,俗称潘太爷,是清廷大员曾国藩的门生,连做过几任县令,告老还乡后为光宗耀祖盖了这座大屋,雅称为“独乐园”。披上历史风霜的老屋,是典型的徽派建筑,走马串楼九十九间半,雕梁画栋,前庭后院,三进堂式老屋呈现出复杂多变的组合,外人穿行其中,如同进入迷宫幽院。

  解放前,父亲三十一岁时买下这房,努力做生意,靠自己省吃俭用,攒下钱,也仅是买下整个大屋中心一个四合式的庭院,楼上楼下共十四间,后面还有很大的院子隔着大堂,所谓“一脊翻二堂”,连廊内还设有楼梯。从大门进来要穿过两个大堂方可拐进自家的天井院。走过第一个大堂可以看见陆家大院门和焦家的小院门,大院门里的后院还有假山和枇杷树,想必是过去读书人的书房和老太太们颐养天年的地方。在我少年的记忆中,大屋是雄伟的。刚搬进屋时,大堂中大红灯笼还高高地挂着。青石板的院落里放着硕大的养鱼缸,各种珍植异卉的盆景,还有石几石凳石鱼盆,朝北的小天井里堆满青花瓷碗碟,也许还有清三代官窑的器皿,下雨天任其冲洗。从大门进来,每碰见大人都得喊一声,从大爹爹到大奶奶还有二大大、二大爷……太烦了。后来人长大了,免于礼节,常喜欢从后门悄悄地进来,通过长长的火巷再转入自家庭院。火巷是旧时夫人、小姐出门乘轿出入的巷道。我则喜欢这青石板的“女儿道”。 每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进出后门,总是疾步如飞,心中更是忐忑不安,摸到自家门口时腿肚都软了。因为老人们说老屋里有黄鼠狼,还有“老太”的神灵,阴沉沉挺吓人的。老屋住着很多人家,大部分是肥东乡下从事纺织的手工业者,凭着自己的手艺和勤奋,下芜湖求发展,后来成了机房老板。房改后又搬进来许多无房户,大屋仿佛有了“七十二家房客”。大堂厅分隔成许多厨房,一到烧饭时间,烟雾弥漫呛得人透不过气来。夜深了,谁家的座钟敲了十二下,紧接着好几家的座钟连续击打形成了交响乐……

  我想拥有一个独立的空间,阁楼便成了我的书房和画室,糊满了报纸的板壁,一张书桌、一张床、一个书橱、一面墙挂满了我的素描速写。八扇雕花格子窗对着天井院,只有朝西的一个一米见方的窗口里透出一片西晒的阳光。我很喜欢我的阁楼方窗,一色的青瓦,一片蓝天,伴着我艺术的理想,还有那一帘幽梦。即使在“文化革命”那样的年代,造反派的枪声打得砰砰响,我这个逍遥派躲进小楼,手摇留声机发出诱人的旋律,《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激荡在老屋的上空。手捧着画册的我面对窗外蓝天总是想得很远很远……

  只是月满西楼的晚上为最爽,夜深人静时母亲总会默默地送上来一碗甜水蛋,擦一把脸继续看着我学习。

  天井院子中朝北的厢房住着一个周老先生,倒是个文人,听说被打成了“右派”,老夫妻俩相濡以沫,和蔼可亲。春节到了,周老先生给我们家撰出一幅楹联:“耕织门第,勤俭人家”。初练毛笔字的我也斗胆大书特书起来。父亲还买回一张裱得很好的旧中堂画挂在堂屋,用红线交织固定,毕恭毕敬地点上一炷香以祈求新年顺意。大年初一的早晨,爆竹声声,长辈们互拜,新帽、新鞋、新衣的我夹在人群中,声声恭喜发财好不热闹……那一年是我最快活的大年。什么时候开始学画我也说不清楚了,常到淳良里一家裱画店偷着看看,手头的水浒人物洋画片少不了也摹写一番,最有意思的是一个姓江的同学用新的带胶的毛笔,剪秃了笔尖蘸墨在图画纸上画山石,行笔擦出肌理,果真画出似披麻皴的山石。我也试着画出一张“千里江山图”,周老先生夸我“画得好,这孩子将来有出息……”一笑。

  我最初崇拜的偶像是周老先生的儿子。他从北京来,风度翩翩,原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毕业生。暑假里总在我的阁楼上练琴,除单调的练声外,还有舒曼悠扬《梦幻曲》,给老屋带来了春的气息。多少年后它一直萦绕在我的梦中。从他那儿,我感受到艺术家应有的风范和气质。可能是因为他父亲被打成“右派”也未能进入大学,以后被长春电影制片厂交响乐团录用,还给我寄过很多贺年卡,以鼓励我不断地上进。

  大屋里不乏有想学艺术的人。二大堂里也有一个姓王的人家,说要报考艺术院校,夏天的晚上总是光着膀子练琴,常常拉的是刘天华二胡独奏曲,从《病中吟》到《良宵》,如诉如泣,总给人以凄楚悲凉的感觉,仿佛是老屋在呻吟。  有几个同学玩起了少年军事游戏活动,胆子很大,光着身子在暴风雨中的青弋江上游泳,在学校里的单双杠上做前滚翻、后滚翻,更危险的是骑自行车从高坡往下冲。同学们互封军衔,我是“大将”,似乎老屋要走出一个“将军”了。多少年以后,自封“大元帅”的姓周的同学也学起书画来,从师林散之和萧龙士习文习艺,非常刻苦。如今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仍尊为师兄,亦相敬如宾也。

  奇怪的是进入高中文科班,忽然对艺术的各个门类都感兴趣,带着变声的语调朗诵过叙事诗《在美国一个黑孩子被杀死》;能和市话剧团的女演员同台朗诵“任脚下响着沉重的脚镣,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七十二小时》活报剧中居然师生同演了一个将军AB角。美术组的各种活动自然也少不了我的参与。毕业那年学校还一再推荐我报考上海戏剧学院,同学们都很羡慕。低一班里有五个女同学,长得各有特色,号称“五朵金花”,其中的一朵为我写了一篇日记,这便有了朦胧的初恋之花

  于是乎,我的立领学生装不离身,黑色的呢大衣总喜欢把领口高高拉起,留着五四时代的长髮,偶然甩动几下,不时在玻璃窗前照照,自我欣赏。冬天里长长黑围巾缠绕在脖子上,手捧着厚厚的书或背着画夹,进出于老屋的前庭后院,似乎老屋真的走出一个艺术家了。

  年轻的我喜欢俄罗斯文学,普希金和十二月党人的故事一直感染着我,常常哼着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事实上这首歌一直伴随着我的人生,带着淡淡的忧郁,始终是我情感深处的浪花,那深沉而博大的旋律,仿佛是老屋在深深地呼吸……

  大凡学校里的课外活动,美术组最多。美术老师姓朱,专攻水彩画,不善言辞,倒是教语文课的崔之玉先生早年是南京国立艺专毕业,传说有为某著名女电影演员到树上采花摔断了腿的轶事,走起路来一拐一拐,课堂上斜视看人或是白眼向上,像八大山人笔下的鸟眼,怪怪的,终因残疾,鳏独一生。然而在绘画方面眼界很高,书画收藏品颇为丰富,值得一提,什么徐悲鸿、张大千、齐白石、陈师曾……应有尽有,使我们大开眼界。“文化革命”中,红卫兵抄家时他抱着一箱藏品满地打滚,苦苦哀求不让焚烧他的宝贝。美术组的同学都夹着画请崔先生看,他自然也成为我们的启蒙老师。在语文课的课堂上,他总是表扬我的钢笔字写得好,说有个性。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艺术个性是什么意思,无形中感受到艺术的格调和品味。

  高班的美术组里有人考取了浙江美术学院,也有考取安徽艺术学校的。小班的我们更是起劲学画了。常常是抱着石膏像,带着大灯泡,还有一块背景布,布置在老屋阁楼一角,画起素描来。假期里,几个同学东家走西家串,画到深更半夜才回来。

  记得我初中毕业那年,听说安徽艺术学校在芜湖招生。那是一个暴风雨的夏天,是艺术学院耿姓的冬同学陪着我去安师大招待所拜见省里来的老师,卷着的几张素描和速写,浑身从上到下都淋透了。一见面,我便哆哆嗦嗦喊黄教授,她看了我的画,鼓励我练习素描的同时,还要多画速写,这对我后来的造型能力的培养有很大的启发和帮助。可惜当时报考工作已结束,因而未能获得考试的机会。但在三年后我终于成了师范学院艺术系的大学生,报名台前第一个见到我的就是黄老师,“啊,你终于来了,还是很好嘛。”我满头大汗报了名,成了班里素描科代表。大学二年级她曾带过我素描课,然而我非常重视速写、默写。后来听说她因照顾夫妻关系去了美国,还给我留了电话。一九九六年,我应邀赴美国参加“二十世纪国际水墨画研讨会”,在纽约的机场上我们通了电话,只是大雪封路而未能见一面。

  当我依赖父母生存的时候,老屋与我朝朝暮暮,那时我无视她的存在,不知她的温暖,像所有住惯老屋的人那样向往着现代三居室的洋房,雪白的墙,明亮又整洁。想走出老屋便成了我的梦,于是挺起胸膛往前走……

  我终于离开了老屋,大学四年是在一个省会的都市,每逢假期便辗转于火车和轮船间,每当跨进老屋高高的门槛,便是“我回来了”的感觉,老屋显得满目沧桑,但老屋那暗淡的光泽,街坊邻里那木讷的表情,还有母亲期待的眼神,总会燃起我奋发的激情。

  老屋在我的心里,永远是那么美好,那么宽容和大度,又那么高瞻远瞩。大学毕业分到荒漠的淮北农村,几年后历尽艰难,终于来到皖南一个小县文化馆,一九九七年获得机会,使我能参加研究生的考试而被录取。以后我又常常回到老屋,去感受她的秉性和温存,令我对她多了一份依依之情。

  一九九五年底,由于城市改造,老屋拆迁,大弟含着眼泪看着推土机将老墙推倒,捡起值得保留的格窗,还有那大梁上象头木雕,他用红布包着送到我的面前,我们还点燃了一炷香,三鞠躬,在香烟缭绕中寄托了对老屋幽灵的膜拜。

  这些年我去过一些国家,从东南亚马来人的村落到北美洲大都会博物馆,从古罗马角斗场到南太平洋中的土著人小岛,每逢见到被岁月打磨的建筑和断壁残垣,我都要拍照留影纪念,仿佛和老屋在一起,间或可得到那失去的影像和感觉。

  手头刻有一方闲章“德乐园之灵气”,每有得意之作,长跋一段便盖上图章。是老屋给我带来了创作的从容和灵感。

  三五好友,小酒一杯,往往醉后,怀旧像热气在杯中浮动,侃一段老屋的各种轶事,笑一笑儿时的趣闻和那些不能忘却的记忆。

  是的,只因老屋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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