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树《谁在拍卖中国》:博士盗墓者

2013年03月08日 15:06   新浪收藏  微博

  选自:吴树[微博]《谁在拍卖中国》 第七章 谁动了我们的“奶酪”?

  博士盗墓者

  时间:2009年2月。

  地点:香港国际机场1号楼Caffe RITAZZA(咖啡专营店)。

  受访人:“冥王”(绰号,美籍华人)。

  采访人:本书作者。

  “记得小时候我在农村常听老人们说过一句话:‘富贵生淫欲,贫穷起盗心’。这句话用在过去,我的师傅、我师傅的师傅身上,还真是那么回事。他们穷,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穷得娶不起老婆上炕,只好去偷去抢,活人没啥东西可偷可抢了,就去偷死人的东西,去盗墓!那都是一群没文化、没脑子的土贼、蟊贼、饿死鬼!现在深山老林里找墓困难了,他们就成群结队涌到大城市郊区,天天一群人围着建筑工地转,人多的时候能有几十条汉子窝在一个工地上,候着挖土机勾上棺材板儿了,就像一群野狗见到骨头似的围上去抢挖底下的墓,有什么好东西也往往叫他们捣得稀烂,出几个明清罐子、女人的金银头钗和小玉件,就地卖了,按照老家过去上山打猎的规矩,见者有份,一人分几十百八块钱,然后去路边野鸡店里吃顿饱饭、搂个女人睡上一觉,第二天又重新来过……”

  跟我说这话的人是一位年龄40挨边的小伙子,长得很精神,休闲打扮,上身著一件浅色宽松羊毛外套,蓝格子衬衣领随便耷拉在脖子上面,下身牛仔裤,脚蹬运动鞋,一看就知道他在刻意模仿比尔盖茨,连脑门上的头发造型也相同。他说他不喜欢乔布斯的色调,太深沉、死板。他还说,他之所以喜欢比尔盖茨,并不是羡慕他所拥有的财富和身价,而是自己的经历和现在从事的事业跟比尔盖茨有很多相同之处。

  “我大学没读完就辍学去创业了,比尔盖茨也是如此。另外,我们都在寻找一种能够破译世界的密码,只不过比尔盖茨要攻克的是一种快速沟通已知世界的操作平台,而我是在开发一条认知另一个未知世界的科学通道!”小伙子自信满满地说。他的真实姓名我不可能知道,他戏称自己是“哈迪斯”——古希腊神话里的“冥王”。

  直到此刻,我并不知道这个自称“冥王”的小伙子究竟是哪一路“地下工作者”,因为他是我的一位外国友人辗转通过各种关系为我找到的一个特殊的采访对象。我给朋友的要求是请他替我找一个从事国际文物走私,并跟国际拍卖行有关系的中国人。年初,朋友打来电话,约我在香港国际机场与我所需要的采访对象见面。

  “我不是走私者!”“冥王”直截了当地否定了我最初的判断。“我是一个个体考古工作者,您不必用这种质疑的眼神看我,换一样称谓您可能更容易接受——‘盗墓贼’。可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自己列入那个行列,因为第一,我不是单纯为了钱去挖掘古墓,也不去偷盗有明确个人权属的墓穴。非偷何谈盗?”——小伙子措辞相当讲究,在往后的谈话中,他都坚称自己是‘挖掘墓穴’,而不是盗墓——“第二,我从不挖掘没有研究价值的墓穴,哪怕里面藏金万两;第三,我挖掘出来的重要文物,尽管也必须通过各种渠道辗转,但是最终都必须收藏在一些发达国家的博物馆里面,这是我跟一些外国古董商之间的君子协定。谁做不到这一点,我就断绝供货。这么跟你说吧,包括美国、英国、法国在内的许多国际知名文博收藏机构,很少没有我提供的藏品!牛吧?”

  “我的问题可能涉及到一些个人隐私的层面,假若您不方便回答,也可以选择不回答!”这几年我已经暗访过很多这方面的人士,但是眼前这一位的确让我感到有些与众不同,无论外部气质还是言谈举止,他都让你失去一个守法公民在面对一个违法者时所特有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不,不必。我答应过老美(一位美国古董商),不拒绝回答您提出的任何问题!”他非常平静地看看手表。“我还有90分钟离开机场,您不必客气,请提问吧!”

  记者:“您刚才说您有着比尔盖茨一样的经历,也就是没有读完大学就辍学创业了,能告诉我您第一份工作是什么吗?”

  “冥王”:“还是用你们的话说吧,那样您更能接受一些。我读完大三后,就开始随师傅去盗墓了。”

  记者:“为什么您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是由于某种诱惑所至?”

  “冥王”:“也许您会先入为主地以为所有盗墓者一定都是受到金钱的诱惑,刚才我已经明确地告诉过您,我不是。如果说有诱惑,那种诱惑也是源自于我内心的一种高尚的奋斗目标。读大学的时候,我的家庭经济情况很好,父母亲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每个月能有两三万块钱的收入,他们希望我读完本科后接着读硕、读博,最后成为他们希望看到的那种中国式学者……”

  记者:“请原谅我打断一下,什么是您所说的‘中国式学者’?”

  “冥王”:“在非常理想化的理念指导下的实用主义学习和研究模式。国学也好、爱国主义教育也好,在这种模式下面去为自己的生存而诠释或卖弄自己对教科书中若干教条的理解与发挥,而就是为了得到这样一点点‘发挥’的机会,也不得不去迁就一些学阀和官僚的主观意志,因为不这样做,就得不到升迁、加薪、晋级,就不能过上富裕的生活。你不妨去调查一下,中国那么多从事考古工作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年轻的研究人员,有几个人能通过正常途径获得自己应有的利益与待遇?所以,多少年来考古专业一直都陷入冷门,无人问津。这些年似乎情况有所改善,但并不意味着体制上有什么进步,而是得益于国内古玩市场突然火爆,只要是与文物专业沾得上边的人都被称作‘鉴定专家’,不少人纷纷放弃真正的专业研究,整天飞来飞去,来往于各大城市之间,为多如牛毛的古董鉴定公司效力,看一件东西收几百块,开一张证书挣千把块钱。于是,大家见利忘义,有多少人还会去坚守自己的学术阵地?就连我父母那一代人推崇的、充满腐儒气的‘中国式学者’也渐渐难得一见,成为稀罕物了。”

  稍事停顿,“冥王”似乎陷入了一个正常人的思维状态,说话的语调暂停了调侃味儿,流露出些微忧患:“人们对当代知识分子缺位的思考,过分偏重于知识分子自身的蜕变,很少有人会去谴责政治体制上的保守和不作为,正是由于这种体制上的不作为,才导致了中国文物事业的落后与混乱,使许多本来可以有所作为的年轻学者丧失了专业信心。我在大学学习的是与考古有关的专业,学了三年,除开参加一些简单发掘实践以外,就是整天让你去咀嚼那些散发着福尔马林气味儿的陈旧教科书,让我无时无刻不感到胸闷气短……”

  讲到这里,“冥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被回忆刺激了神经。看起来这是一位非常率性的小伙子。

  “说起来您也许不相信,有一次,我读了一本关于盗墓题材的畅销小说,觉得非常荒唐,作者只不过是将《西游记》和《封神演义》重新做了一次翻版。我想,自己去写一本吧!还有一天,读了两篇老师推荐的某专家撰写的优秀考古论文——充其量也只不过是用自己的语调重新描述一次别人的考古发现而已——我想,我来写一篇吧!可是按照常规,不等我大学毕业后熬上个研究员或副研究员之类的职称,我哪有机会去主持挖掘现场啊?只有另找出路。于是,每到星期天,我就去古玩市场转悠,借买古董为名,寻找盗墓者。终于有一天,我在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认识了一个河南人,人称‘老鬼’,他老婆的摊上经常有几件非常开门的出土玩意儿。买了她几次东西,跟她老公见面了。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的东西不错,但不值钱,都是一些很平常的玩意儿,我可以帮助你找到值钱的东西,但是你必须答应收我为徒。’接下去放暑假,我没回家,就跟着‘老鬼’上了河南。”

  “就这样‘上岗’了?”我问他。

  “是的。‘老鬼’是我第一个师傅,他没什么文化,但却有着超人的记忆力和对自然现象的感知能力。他连一些历史朝代的顺序都搞不清楚,但是他却能准确报出出土文物的时代属性,据他自己说,这很简单,下‘坑’(墓葬)下得多了,东西见得多了,通过买家报出来的文物名称和朝代,稍微留意一下就熟记于心了。‘就像你娘、你爹、你七大爷八大姑,就是算出百十来个亲戚朋友排在你面前,你会眼怂不认识吗?傻子也能认出爹和娘来!’这是‘老鬼’师傅告诉我的‘鉴定秘诀’之一——熟能生巧;‘老鬼’师傅是个搞墓的天才,他能嗅得出‘墓气’,他把寻找古墓的过程叫做‘走穴’。他‘走穴’的时候绝不像别人那样,手持洛阳铲到处乱转乱打洞,而是一路走过去找“地眼”,把鼻子贴上去,凭借嗅觉判断有没有古墓,他说这样做可以避免留下痕迹。”

  “等等,您所说的‘地眼’是什么?”我暗访过不少盗墓者,尽管各有高招,但从来没听说过“闻地眼”这种奇术。

  “其实道理非常简单,所谓‘地眼’就是寻找深层的地面裂缝,有些在岩石边缘,丘陵地区的‘地眼’一般靠近地面负荷相对沉重的地段。这其中的奥妙很难口授,只有身临其境才更容易明白。简单讲吧,‘地眼’就是地底下特殊气味的出口,有大型古墓的地方,一般密闭度很强,一旦地面出现直达墓穴的裂缝,里面都会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散发出来,下葬的时间越长,传出来的气味越沉、越纯,甚至有一种特殊的芬香,与单纯无物的地气有明显差异。”

  “你说的事情听起来似乎更像是盗墓小说里面的一些情节,太悬了吧?”我对此明确表示出质疑。在我采访的多名“工兵”里面,尚未发现有如此神功之人。

  “信不信由您。别说您不相信,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光听人说说,我同样也会嗤之以鼻。我是知道的,国家考古队要主动找一处墓穴,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找资料、调设备,得花上数月、甚至几年时间才能搞定一个墓穴。可是我师傅‘老鬼’从业20载,哪一年不搞定几十座墓穴?当然,他们是什么墓穴都搞,哪怕是弄几只清末、民国的青花罐、小玉牌子也行,卖给一些古玩市场上的摊主,也多少能换回几个钱,过过日子没问题。可我不行,我毕竟跟他们的想法不一样!”

  世界上的确有这种人,干着同样龌龊的勾当,却偏偏要标榜自己比其他同伙更高尚。我极力控制住内心的厌恶,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神透出不屑。

  “跟着‘老鬼’干了两年,我很快学会了他的全部看家本领,开始另立门户。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能长期陪着师傅他们去掏那些毫无研究价值的小墓。首先,我以唐代为终点,向上追溯,将历朝历代的古都以及当朝有影响的皇亲国戚的墓葬资料进行了收集整理,并亲自去那些地方进行实地考察,用‘老鬼’教给我的‘走穴法’,并且结合我自己制作的方位仪进行测绘,绘制了一本标有详细方位的藏宝图,然后在安徽招了两个胆大心细的‘工兵’做帮手,开始试挖掘。”

  他看看表,继续说:“我的第一个试掘点选在河南商丘,那地方有着极丰富的文物堆积层,从石器、青铜器、铁器时代的遗迹,一直到汉唐古墓,都是我所感兴趣的研究对象。特别是当地文献以及当地老百姓关于黄帝的口头传说,时时刻刻都勾动我考古求证的欲望!”

  尽管我非常刻意地提醒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职业盗墓者,但仍然还是不时掉进他的身份陷阱,误以为与我对话的是一名事业心很强的考古工作者。

  “结果怎样?”我看看表,离他登机的时间只有半个多小时了。

  “出土了一件银缕玉衣、几枚印章。”

  “银缕玉衣?”我很吃惊,据我所知,此类文物全国博物馆馆藏数量很少,十分珍贵,可是“冥王”对此却很冷淡,看不出有什么成就感。毫无疑问,这样的“战利品”对他来讲,也许算不了什么。

  “然后把它给卖了?”我问。

  “当然,留着它干啥?这种东西全国加起来少说也出土了近百件。”

  “哪有那么多,全国各地出土的金缕、银缕玉衣加起来也不足40件!”

  “您那是国家的说法,照他们的计算方法,我那件玉衣也不在其中。”“冥王”的语气里不无嘲讽。

  “卖了多少钱?”

  “60多万港币,就在香港转的手。”

  “你怎么过的海关?”

  “嗨,大摇大摆!人家压根儿没把它当回事,‘工艺品’、仿品,这样的东西人家见得多了!”

  “也就是说,海关不识货?他们不是有专业鉴定人员吗?”

  “有专业人员又能怎样?一大堆玉片,新的、做旧的、老的,全都混在一起,一片片去分析研究,得花上多少天?再说,真品、赝品就差一个字,往哪边说都行,如果是您,会往哪边说呢?”“冥王”诡谲地看着我。

  “难道每个人都会毫无例外地被你们收买吗?”

  “冥王”狡猾地笑笑,看起来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我继续问道:“这么多年,您一共盗挖了多少座墓葬?卖了多少件文物去境外?”

  “不是盗挖,是考古挖掘!”他再次对我的说法提出抗议,接着又抬起手臂看看时间。“您这老头好奇心真强,告诉您也没关系,就算您去检举,也拿不出任何对我不利的证据。我现在是美国公民,没有完整无缺的证据链,是得不到美国法律支持的。再说,说出来也许您会对我刮目相看,这10年,我一共成功地发掘了100余座古墓,准确率达到98%点多。在这些古墓中,有50%以上是隋唐以前的王公贵族墓穴,按照国家《文物保护法》分类,出土1级文物200余件,2级文物800余件,3级文物2000余件。其中1级文物,大部分由我自己收藏。2、3级文物部分分散卖给国外大的收藏机构,另一部分通过拍卖转让给一些大收藏家,我计算了一下,大概有100多件‘出口转内销’,被我们中国富豪从外国拍卖行买回去了!”

  “您不是说盗墓的目的不是为了图钱,而是为了搞考古研究、写书需要吗?为什么要把东西卖给外国人?”我又问他。

  “是呵,没错。可是搞研究也得要有研究经费呀!我不自己弄钱,政府会给我下拨科研经费吗?国内不让卖,只能出境交易。这些年,我添置了免棱镜、碳十四测年制样装置等最先进的设备,并且在美国建立了非常现代化的考古实验室。除此之外,我还在美国读完了考古博士学位,在国际专业刊物上发表了10几篇论文,对石器时期中原文明起源、夏商周时期文物断代要领等课题进行了勘误、更新性的阐述,并且还出版了几本专著。您平心而论,我做了这么多事,没花费国家一分钱,是功还是过?国内那些拿国家薪饷、用国家专项经费的人,有多少人的学术成就能跟我比?”

  “您为什么不算算另外一笔帐?经您之手将那么多珍贵文物卖给外国人,给国家文物事业造成了多么大的损失?”

  “错!我出土的1、2级文物,不管以何种形式转让,绝大多数都收藏在外国博物馆或文物研究机构,这些机构的收藏条件和管理体制都代表了当代文博界的国际最先进水平,无论从文物的保养、安全性,还是文物的展示面、开放度,都远远超过了中国国内的收藏机构。换句通俗的话讲,就是借用外国人的经济实力和科技实力,更好地保存和传播我们中国的优秀文化遗产!听老美的朋友说您也是一位文物爱好者,您平心而论,我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吗?”

  “您的所作所为让我想起鲁迅的一句话!”

  “又想做婊子,又要竖牌坊,对吗?”

  我没回答,只是注视着对方。此时我的内心很复杂,除开对这个年轻人的违法行为我心存不齿之外,他对国内学术界现状的不满与愤懑,我基本上也感同身受。

  “是啊,在你们眼里,我跟‘老鬼’师傅、还有许许多多盗墓者一样,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盗墓贼。哦,还多了一条罪状——里通外国,走私、倒卖文物。可他们纯粹是为了钱、为了过好日子去盗墓,可我不是!建议您换一个角度想一想,如果不走这条路,我有能力去建造自己的实验室,取得那么多的科研成果吗?我顶多还是一个扛着设备跟在老同志屁股后面去按图索骥、拨土弄坟的小助理而已!

  “我再告诉您一件事,去年我回了一趟老家,碰上我的一位中学老师,他大概听说过我曾经干过什么,要我帮他买一套勘探地下文物的仪器设备,说是日本进攻中国时,他爷爷曾经在老宅子里埋过一窖祖传宝物,而老宅子已经拆迁多年,他想借助勘探仪器去寻找窖藏宝物。这事儿千真万确、绝对不带虚构。所以呀,别看许多人冠冕堂皇地把爱国挂在嘴上,义愤填膺地咒骂我们这类人贪财无良、卖国卖祖,您真要把一窖宝贝埋到他家窗户底下,看看他会不会推开窗户?”

  “……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最初的抱负大多已经成为现实,你现在有名有利,有自己的实验室,考虑过金盆洗手吗?”我知道这个问题是何等苍白无力,可是我实在为眼前这个年轻人感到惋惜。

  “冥王”看出了我的心思,善意地朝我笑笑,虽然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凄楚之色,但我却读出了一丝惶然。接着,他举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围成开口圈,其它三指并拢竖起,转身向洗手间走去。

  我心情复杂地瞅了他几眼。我知道,这个陌路相逢的高智商盗墓贼,不可能再回到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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