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时安

　　海派美术这一百年有几条非常值得关注。海派美术以江南文化为基础，所以不管海派有派还是无派，不管在海派绘画里面貌如何，都得和江南文化对接，都会或多或少受到江南文化的影响。艺术风格上总体趋于平和而不是激烈，趋于包容而不是褊狭，趋于灵动而不是质实，对于相对纯艺术形式语言的追求重于对社会政治内容的追求，个性的争奇斗艳重于群体的一致亮相。

　　一百年来上海绘画这种强大的综合性深刻影响并且改变了现当代的中国绘画的整体面目。某种意义上，上海绘画是中国绘画由古典向现代的一个分水岭、转折点，是近代美术样式和风格孕育的摇篮。它不但提供了艺术的样式，还提供了艺术的风格，提供了艺术的语言。可以依此而说，上海美术是具有空前宽度的美术。以国画而言，岭南画派创始人高剑父早期即在上海追随孙中山先生革命同时，深受海上画派前贤影响和关注。在上海创办审美书馆、《真相画报》，并提倡美术革命国画革命。成为他后来回到广州开创岭南画派的先河。另一创始人高奇峰则1933年病逝沪上。齐白石早年更是受陈师曾指点，放弃八大山人的路子而改学吴昌硕。徐悲鸿在上海极为推崇任伯年，认为：“近代画之巨匠，当以任伯年为第一”，“最善色彩者，当以任伯年为第一。”其现实主义取向和画风，都与任伯年不谋而合。以西画而言，上海既有土山湾、上海美专这些中国最早的现代的艺术教育学校，又有云集了一大批画风极其现代的画家的创作社团决澜社和各种画会。1949年以后，因为新政权对这块高度的重视，北上以后，对于推进整个中国美术的大变局，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在这点上，我们可以大书特书，大讲特讲，没有必要在历史的事实面前表现出一种过分的伟大的谦虚。

　　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后，中央从建设新中国新政权的宏观需求出发，以筹备第一届政治协商会议为契机，未雨绸缪，让大批上海的政治家文化人画家集聚香港，然后取道海路进京。此前此后也有不少在上海的画家追随时代进步先期投身解放区根据地。海派美术、海派艺术、海派文化的北上对整个中国美术，特别京派美术格局和发展产生了深刻深远的改变、冲击。2009年我去北京搞“复兴之路”，人民音乐出版社就说他们的底子是1949年上海新文化出版社很多音乐编辑构成的最基础、核心的编辑队伍。包括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三联书店，都是如此。美术上则有庞薰琹、张光宇三兄弟、叶浅予、黄苗子郁风夫妇、丁聪、张仃、华君武、黄永玉等等画家进入北京。尽管北京的美术，现在我们讲是以徐悲鸿蒋兆和等写实派为主流，但实际上，潜在的影响当中张仃、庞薰琹、张光宇、叶浅予等一大批在上海起家的大师巨匠级画家，他们分别在中央美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主持、从事美术教育工作，影响带动了北京一大批青年艺术家，对丰富北京的美术风格、语言多样化，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事实上，这批北上的美术家在北京的文化氛围中仍然一直在顽强地自我表现，其中不乏对上海海派的眷恋、回流，包括张光宇解放前的《新西游记》到解放后在上海创作动画片《大闹天宫》，他担任人物造型设计。其中有许多很复杂、很有回味的东西。这些东西非常值得学术界去进一步梳理。

　　我一直认为，上海美术这一块不仅是中国政治发展的需要，也是中国文化、中国美术中不可或缺的，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代表了中国文化、中国美术走向未来的趋势，是种子性的，播下去就会发芽。后来北京星星画展、袁云生首都机场壁画，都可以隐约感受到丝丝缕缕上海画风的潜在影响。所以说当代中国美术走向现代大体有两条路径，一条是徐悲鸿为代表的写实的欧洲古典画风，一条是上海的艺术风格上的现代画风，由林风眠和刘海粟两位共同来推进的。所以，中国绘画现代化进程中，像吴冠中灵动的绘画语言，我始终认为他是海派美术在北京的代表性人物，他受业于林风眠、周碧初并终生服膺自己的老师，是上海美术的精神传人。1949年后，大批上海美术家北上，包括像漫画连环画西式版画这些画种的北上，引起了北京和中国美术大格局深刻而久远的影响、变化，美术史家至今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还有一块就是1978年以后，上海的美术对中国思想解放运动，对中国美术语言的实验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1979年的《12人画展》、1983年的《83年阶段·绘画实验展览》对中国当代绘画思想解放运动的作用，可以和北京轰动一时的星星画会并驾齐驱。特别是1986年的“海平线”，在中国当时绘画美术气氛比较沉闷的情况下，仍然坚持了艺术形式、艺术语言的探索，当时的美协主席沈柔坚是功不可没的。而且，这一次的海平线为上海美术发展提供了一批重要的、转折性的、实力型的画家。可以说某种意义上，现在上海最活跃的画家，1986年全亮相了。上海的绘画哪怕在中国绘画处于一个比较困难的时期，仍然保持了一种敢为天下先的精神气质，形成了整体的声浪。海派绘画始终是“语不惊人誓不休”地对艺术样式、艺术语言的创新，也出现了关注城市变化中深层次人性方面东西的艺术家。

　　我个人认为，海派绘画有两种分期方式：一种完全按照政治时期划分，五四运动前一段，1949年一段，改革开放一段。特别要注意的是，1949年以后的海派美术一方面带着解放以后很多印记，但是我们不能不看到这些人是从1949年以前过来的。如果没有1949年以前的这段积累，不可能有后来吴湖帆画出原子弹爆炸的。所以这当中不能完全按照政治分期来分，包括很多画家都是如此。1949年以前在上海这座城市当中积累的大规模人才储备在1949年以后仍然继续在发酵，像上海中国画院和油雕院的一批老画家。这个发酵慢慢影响到后来的上海画家，这个分期除了政治的分野之外，还有画家生命周期的节律。这在讨论海派分期上也值得关注，之前没有足够重视。■

　　(作者系文艺评论家)